战国刍狗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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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探子营

    “离儿,离儿!”

    温柔的呼唤声在墨离耳边响起,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母亲弯着腰站在床边,慈祥的看着他微笑。温暖的阳光从母亲背后照过来,刺得墨离赶紧又将眼睛闭上了。

    “娘!”墨离呢喃道,同时抬起手挡住眼前的阳光,睁开眼朝母亲看去,只见母亲穿着平日里常穿的碎花棉袄,头上扎着头巾,正怜爱的看着他。

    “娘!”墨离又轻声唤道,可母亲却慢慢往后退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阳光中。

    “娘,你去哪儿?你别走!”墨离慌忙喊着,可强烈的阳光就像一只怪兽,将母亲的身影吞噬殆尽。

    墨离想起身去追母亲,可身体却好像长在床上了一般,怎么都起不来,这时,爹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离儿,爹的话,记住了吗?”

    爹的话?爹的什么话?自己自小和爹娘生活在上党城里,平日爹娘对他说的都是些日常碎语,现在爹要我记住的是哪句话?

    “去咸阳,找姬放。”墨离下意识的说出这句话,然后眼前陡然出现母亲被杀的场景,随后又出现了父亲背着秦风飞奔下山的情景,他猛的坐了起来,喊道:“爹!”

    四周昏暗,显然此时乃是晚上,床前,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原本就很微弱的光线,一张巨脸正看着自己憨憨的笑。

    “醒了?”巨大身影后有个声音问道。

    “醒了。”巨脸上两片厚厚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粗犷的声音。

    “醒了就好,这小子睡觉一会儿叫爹一会儿喊娘,这两晚可把我吵死了。”说完,巨大身影旁边站过来一个人,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墨离认得这两个人,那巨大身影是将他从山谷中扛出来的铁牛,而他身旁之人,正是一箭将嫪毐震住的蹇飞羽。

    “我睡了多久了?”墨离觉得头昏脑胀、浑身酸痛,但却并不觉得疲累,想来这一觉睡的时间定是不短。

    铁牛朗朗一笑,答道:“你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又问道:“三天没进食,饿吧?”

    经铁牛这一问,墨离顿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肚子居然还“呱呱”叫了两声。铁牛裂开嘴唇笑了笑,转身朝身后走去,这一走开,墨离顿觉眼前光线一亮,原来在铁牛身后燃着火堆,而火堆上架着一口锅,里面正煮着什么东西,香味飘来,勾得墨离差点流下口水来。

    “我这是在哪儿?”墨离环顾着四周,却因为光线太暗看不真切,只看到这小小的空间里四张床紧挨在一起一字排开,墨离此时便躺在最里面的床上,床前不远便是火堆,火堆后隐约看到一堵白墙,白墙前有个简易的架子,架子上摆着两把巨斧,一副弓箭。

    “这是秦军营地,你呀,这两晚挤我们床上睡,可把我们挤坏了。”蹇飞羽嘴上虽在抱怨,脸上却没有半点不满的神色,反而看着墨离一脸的笑。墨离忙说道:“实在对不住,连累你们都没睡好。”蹇飞羽见墨离当了真,又故意说道:“可不是嘛,本来跟那头牛睡在一起就够挤了,现在还多了个人,你说说我们怎么睡得好!”

    墨离正要答话,一个阴冷的声音传来:“嫌挤?回你的斥候军睡去,那里的帐篷大。”

    墨离这才知道自己在秦军的帐篷里,火堆后那白墙,多半是帐篷的白布,而刚才那阴冷的声音,正是从白布的角落里发出的,那里漆黑一片,墨离看不到说话的人是何模样。

    蹇飞羽撇撇嘴,耸耸肩,一副无奈的样子,火堆旁正在给墨离盛汤的铁牛说道:“飞羽戏言,没有恶意,别当真。”他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墨离听的,还是说给角落里那人听的,言毕,手上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黑碗朝墨离走来。

    墨离一把接过铁牛手上的碗,顾不得道谢,张嘴便喝,铁牛忙叫道:“小心,烫!”话未说完,墨离已经烫得将嘴里的汤一口喷出。蹇飞羽见墨离喝下滚烫的汤,凑过来本想看他的笑话,见墨离烫得要吐,立时“啊”的一声往后避开,却还是被喷得满身都是。

    “哈哈哈哈”,铁牛粗犷的笑声在帐篷里响起,墨离忙起身用衣袖帮蹇飞羽擦去身上汤汁,口中不断说道:“对不住,真对不住!”蹇飞羽也不生气,用手抹了把脸,道:“没什么对不住的,行伍之人,身上衣服本就没一天干净的。”

    铁牛止住了笑声,说道:“行了,别闹了,让他快些喝汤,霜将军还等着问话呢。”

    “霜将军?”墨离问道。

    “就是你在山谷里见过的那位女将军,军营里都叫她白将军,但因为她父亲也是将军,为了将他们父女区分开来,我们私下都叫她霜将军。”铁牛边转过身去边说:“因为她叫白霜。”

    墨离吹着碗里的汤,脑中却尽是那端坐在红色大马上的娇小身影——原来她真是个女的。

    喝完碗中的汤,铁牛又从锅中给墨离舀了两块肉,墨离自小家境贫寒,鲜有肉吃,如今饥肠辘辘,见了肉也顾不得其他,用手抓起来就吃,吃到一半时蹇飞羽又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道:“你知道你的大獒哪里去了吗?”

    墨离嘴里含着肉,摇摇头。

    蹇飞羽努着嘴巴朝墨离手中的黑碗点了点下巴,墨离愣了一下,随后一阵恶心,忙把嘴里的肉往外吐。铁牛在火堆旁说道:“飞羽,你别老戏弄他。”又对墨离说道:“你放心,你吃的是飞羽射来的兔子肉,你那大獒原本一直守在你床边,今天早晨我们醒来却不见了它的踪迹,不知去哪里了。”

    墨离闻言,原本深觉味美的兔肉突然没了滋味,心想秦獒原属秦风家所有,这一路护着自己,想来也只是为了让秦风能逃得远些,此时自己已然逃离嫪毐的追杀,秦獒想必是寻找秦风去了。想到这里,墨离心中酸楚又起:这忠心护主的大獒都知道护着自己的主人,又有何人来护着我呢?

    蹇飞羽见墨离若有所思,脸上又是一片失落神色,眼珠一转,问道:“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墨离这才从思绪中抽离出来,勉强一笑,答道:“在下墨离。”

    蹇飞羽道:“我叫蹇飞羽。”然后指着火堆旁的铁牛说道:“他叫姜铁牛。”又指着那阴暗的角落小声道:“他叫百里人屠,是个怪人。”话刚说完,角落里那阴冷的声音轻轻“哼”了一声,蹇飞羽做了个鬼脸,又大声说道:“我们都是咸阳人。”

    墨离朝那阴暗的角落看了一眼,却还是看不到角落里那人的身影。他再次环顾了一下这小小的帐篷,又看看铁牛与飞羽,先前的劳累与忧郁都减轻了许多,素闻秦军勇猛善战,军纪严明,却没想到秦军士兵如此和善可亲。

    墨离不知,在他白天所见的这块平地上,架着近百座这样的小帐篷,每个帐篷里都住着五个秦军,姜铁牛等人因是白霜将军的贴身护卫,故而帐篷里只住了四人。而这近百座帐篷的正中心,便是这支秦军的中军大帐,此时大帐里灯火通明,大帐正中放着一张黑漆大桌,桌子上放着一块白色布帛,探子营的女将军白霜正与另一位将军举着油灯在那布帛上指指点点。

    “王翦将军,如果那赵人所说属实,东面大山有小路通往上党,我军便可由此路进军,偷袭上党的赵军,若能占领上党,左庶长王龁将军的大军进攻长平时,便南有缑氏的秦军接应,北有我们在上党接应,战线便能全线铺开,秦军攻占长平后便不是孤军深入,更能全线进逼赵国了。”

    白霜对面的将军头顶束着发髻,脸上略显消瘦,身材不甚高大,却显得十分精悍。他听了白霜的话,略一沉吟,道:“霜将军此话确实有理,但此次探子营和斥候军的任务乃是在此地防止上党郡的赵军增援长平,并不是占领上党。且左庶长的谋划是先分兵攻上党,再攻长平,我等若是先行进攻上党,便是违抗军令了。”

    白霜并不赞同王翦所言,说道:“用兵当因势而变。东面大山里的小路本就鲜有人知,赵军又是刚刚进入上党,绝不会料到我军会从此处突袭。左庶长进攻上党乃是正面进攻,上党定会有所防范,赵军骑射极其厉害,届时即使攻下上党,秦军也是死伤无数。末将以为,此次突袭乃是攻占上党的上策。”

    王翦眉头微皱,低头不语。眼前的白霜年岁虽小,但从小在军营长大,在战场上历尽厮杀,她所言,有理有据,确实可行。然此次驻军此地,难度不大,任务却极其重要,探子营和斥候军虽人人骁勇,总数却不到五千人,若攻上党,便要全军离开此处,届时若是长平有变,上党的赵军增援长平,必会使进攻长平的秦军主力陷于被动。

    两人正沉思,帐外兵士报道:“禀将军,霜将军护卫姜铁牛携赵人墨离求见。”

    白霜闻言双眸一亮,不待王翦回话,抢先说道:“快让他们进来。”

    帐帘掀开,铁牛高大的身躯先走了进来,墨离穿着黑色的秦军布衣紧跟在他身后,畏畏缩缩,很是紧张。

    铁牛面向两位将军抱拳说道:“将军,赵人墨离已经苏醒,特带来问话。”

    王翦微微点头,对铁牛说道:“知道了,你暂且退下。”

    “诺。”铁牛说完转过身便要往外走,墨离紧张,轻轻拉住他的衣裳,铁牛停下看着墨离笑了笑,轻声说道:“毋须害怕,你且安心答话,我在帐外等候。”墨离这才放开铁牛,怯怯抬头朝帐中两位将军看去,白霜此时已褪去了那件红色的披风,只穿着战甲,战甲虽然厚重,却掩盖不住她婀娜的身姿。

    “你是赵国人?”王翦问道。

    墨离忙收回留在白霜身上的目光,怯怯的答道:“在下是上党人。”

    王翦嘴角微微动了动,仿佛是笑了一下。

    “你何时离开的上党?”王翦又问道。

    离开上党有多久,墨离竟一时答不上来,他伸出右手,掰着手指边思索边算道:“我跟我爹走了两天到的界村,从界村翻过那座大山到那山谷用了一夜,然后又在军营睡了三天,如此算来,我应是五天前离开的上党。”

    “你离开时上党是何情形?”

    “我离开时,赵国派来接收上党的平原君赵胜已经离开上党,赵军在上党征丁入伍,以防秦军来攻。”说到此处,墨离想到母亲便是因此而丧命,不由得眉眼低垂,神色悲伤。

    “依你所说,从上党到此处,仅需两天两夜?”白霜问道。

    “两天一夜就够,我爹怕我劳累,赶路时走得缓慢,到了界村后又……因事耽误了大半夜。”见白霜问话,墨离连忙回答,只是说到界村之时猛然想起胡狼十骑追杀秦风一家之事,他虽无心计,却也知此事不宜告之秦军中人,故而未有言明。

    白霜又问道:“你说你和你爹一同到了界村,为何我等遇见你时你孤身一人?你爹在何处?”

    墨离心中暗自庆幸白霜没有追问他因何事耽搁了大半夜,但也一时语塞,父亲抛下他而救秦风的事情他实在不愿提及。

    白霜见墨离沉默不语,又问道:“那天追杀你的人,个个都武艺不凡,他们都是什么来路?因何追杀你?”

    问到胡狼十骑,墨离心里更急了,他低着头,感觉手心后背都是汗,秦风的身份和踪迹都不宜泄露,自己又不善说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窘迫间,帐外突然传来了争吵声,一个洪亮的声音喊道:“我乃斥候军统领,进账与王翦将军议事,你竟敢拦我?”

    守帐兵士不卑不亢道:“王将军请见谅,王翦将军有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大帐,此乃军令。”

    帐外的王将军嚷道:“姜铁牛在此处,那便是霜将军也在帐内,探子营的统领可以进帐,为何斥候军的统领进不得?”

    守帐兵士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只是奉命守帐,军令如山,小的若违抗军令放王将军进账,便是死罪。”

    “你的意思是说,若是我进了帐,也是违抗了军令?也是死罪?你敢威胁我?”

    兵士忙答道:“小的不敢!”

    听这对话,帐外的王将军已是极其愤怒,却始终不敢入帐半步。帐内白霜看向王翦,问道:“他怎么来了?”王翦忙摇手答道:“你别看着我,你嘱咐我不要泄露这赵人的事情,我可是从未向他人提过半句。”

    白霜无奈摇头,道:“他既然来了,便瞒不住了,将军还是让他进来吧。”

    王翦如释重负,对帐外喊道:“让王将军进来。”话音刚落,帐帘猛地被掀开,一个气势汹汹的将军满脸通红走了进来,那红脸也不知原本就是如此肤色,还是因为愤怒而发红。

    “王翦将军,请问末将还算不算秦军将士?斥候军还属不属秦军?”

    这王将军一进帐便咄咄逼人,王翦却毫不介意,含笑道:“王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

    王将军还没开口,一旁的白霜冷声说道:“王煜,你既是秦军将士,便应知秦军军纪,出征前你爹王龁将军亲下军令,此次探子营和斥候军由王翦将军统领,你进账不施礼,还句句责问,莫不是以为秦军军纪乃是一纸空文?”

    墨离闻言心里一惊,这红面将军竟是秦国左庶长王龁之子。

    那王煜被白霜一说,脸上颇有些尴尬,须知秦国军纪十分严明,若王翦当真与他计较,他只怕要挨上几十军棍了。王煜心中一虚,嘴上便没那么强硬了,说道:“王翦将军,末将听闻前几日探子营操练时抓住一名赵国探子,特来问问。”

    白霜闻言,又偷瞟了一眼王翦,王翦却像是没看见一般,对王煜说道:“只是一名上党平民,不是什么赵国探子。”

    “仅是平民?可末将却听说他当时被几个赵国剑客追杀,若是平民,怎会惹上剑客。”

    白霜瞪着王煜,脸上冰冷冷阴沉沉,说道:“人是我探子营抓回来的,是平民是探子我和王翦将军自会查明,不劳王将军费心。”

    王煜“嘿嘿”两声,带着阴冷的笑容转过身来面对墨离,墨离赶紧低下头去。

    “是不是赵国探子,一试便知。”王煜话音刚落,脸上笑容一敛,右手屈指成爪,快如闪电朝墨离脖子抓来。墨离一惊,下意识的将头颈一偏,避过王煜的右手,同时右脚踏前一步,左肩一沉,朝王煜胸口撞去。

    王煜进账前被兵士阻拦,进账后又被白霜抢白,碍于军令一直不敢发作,心中压着怒火无处发泄,本是想借试探之名拿墨离来出气,因见墨离身体瘦弱,又比自己矮上一头,故而以为这一击定是手到擒来,却没料到墨离不仅轻松避过,还借势还击,毫无防备之下被墨离撞得胸口一痛,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王煜站定之后,一手揉着胸口,一手指着墨离吼道:“有这等身手还说是平民,分明就是赵国的探子。”

    墨离此时也已经定下神来,深知刚才那一撞实属不该,听了王煜的话,忙分辩道:“不是,在下真不是赵国探子。”一边说着话,一边紧张的朝白霜看去,只见白霜也正看着自己,眼中似乎也有几分意外和怀疑,墨离恐她不相信自己,朝着她连连摆手。

    王煜不容墨离分辩,厉声说道:“赵国探子到我秦军来刺探军情,当斩首示众,以振军威。”

    “够了。”听了王煜的话白霜大声喝道。“王煜,我再说一次,此人乃是我探子营擒获的,是不是赵国探子我自会查明,不劳你费心。你回去管好你斥候军便是,若再敢插手我探子营之事,莫怪我不客气,我可不管你是不是左庶长的儿子。”

    听了白霜的话,王煜的红脸白了几分,僵在那里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了,夜已深,就商谈到此吧。”王翦打破僵局,说道,“王将军,你先行回营歇息。霜将军,这赵人还是交由你看管,有何事,我们明日再议。”

    白霜冷冷的看了一眼王煜,抬腿向帐外走去,经过墨离身边时说道:“跟我走。”墨离忙跟在白霜身后。帐帘掀开,一阵寒风从帐外吹来,墨离只闻得身前白霜身上飘来一阵清香,心中不禁微微一荡。

    帐外铁牛见他二人出来,连忙迎了上来,白霜对铁牛说道:“你先回帐,我还有话要问墨离。”

    墨离紧张的看着铁牛,铁牛抱拳应道:“诺。”然后对墨离使了个眼色,转身大踏步走了。

    白霜迎着冷风长长的舒了口气,显然方才也气得不轻。墨离跟在她身后,微微低着头。

    “跟我来。”白霜没有回头,直接朝前方走去,墨离跟在她身后一丈远的地方,始终不敢抬头。一路上手持长戈巡夜的秦兵不断叫着“霜将军”,白霜都只是轻轻“嗯”一声。

    走过十来个帐篷,白霜停住了,墨离这才稍稍抬起头来,只见白霜站在一个帐篷前,帐篷旁边立着一个兵士,那兵士穿着一身牛皮甲,腰间左右各佩着一柄短剑,目不斜视,站姿威武,白霜在他面前,足足矮了一个头。

    “荆五,今夜不是该蹇飞羽当值吗?”白霜问道。

    那叫荆五的秦兵依然站得笔直,说道:“禀将军,飞羽今夜要照看那赵人,故而由我替他当值。”

    白霜回头看了看墨离,冷冷的哼了一声。墨离以为白霜对他不满,心中忐忑,忙又低下头去。

    “美其名曰送我个好护卫,实则是给我送来个斥候。”说完掀开帐帘走进帐篷,又说道:“你进来。”

    墨离听到白霜的话,“啊”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白霜是让他进帐,又“哦”了一声,这才走进帐去,进账之前他偷瞟了一眼荆五,荆五却依然目不转睛,看着前方。

    白霜的帐篷从外面看与其他帐篷无异,里面却大不相同,小小的帐篷被一块白布隔成了两段,白布后面想来是白霜起居之所,白布前则摆着一把木椅和一张木桌,木桌上除一盏油灯外便全是书简。在木桌右方,放着一个简易的剑架,剑架有两层,放着两柄剑,上面一柄,乃是那日在山谷中所见的白霜的佩剑,剑柄上镶着蓝色宝石,剑身两尺有余,镂刻着花纹,做工十分精美;而下面一柄,乃是墨离的墨玉剑。

    墨离自进帐之后便紧盯着自己的墨玉剑,见它与白霜的佩剑放在一起,心中竟有种莫名的快感。

    “这柄剑非同一般,我十分喜欢。”白霜显然已经注意到了墨离的目光,说道。

    墨离低下头,不知该如何答话。

    “放心,非我之物,不占为己有,若你真不是赵国探子,且能助我去往上党,我必将此剑还你。”

    墨离轻声问道:“将军不信我?”

    白霜在桌后椅子上坐下,说道:“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有许多事我还没问清楚,比如那些蒙面的赵人为何追杀你?你爹现在何处?还有,你到界村后因何事耽搁了大半夜?”

    墨离低头不语,秦风之事他不能说,父亲之事他不愿说。

    “你有难言之隐,还是刻意隐瞒?”

    墨离还是没有说话,心中却已蠢蠢欲动。

    “如此,叫我如何信你?”

    白霜不再追问,坐在桌后注视着墨离。墨离低着头,桌上摇曳的灯火晃得他有些头晕。

    “若是我告诉你,我爹为了救别人,抛下了我,你信吗?”墨离轻声问道,言语中没有悲伤,却隐隐有种期盼。他未称白霜为“将军”,只因从初见白霜开始,他心中便有了一种冲动,这冲动使得他想将心中委屈尽数对她倾述。

    白霜却没有回答他,她继续问道:“为救谁?”

    “一个初识之人。”

    白霜不语,直直的看着墨离。墨离心中一阵失落,摇头苦笑道:“你定是不信,只怕这普天之下也没人会信,便是那泯灭人性的胡狼十骑,也都不相信会有人做出这等事来。”

    “追杀你的人是胡狼十骑?”白霜惊声问道。墨离却不愿再回答,若不信我言,其余皆不重要。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决然说道:“我可以带你们去上党,只是到了上党,须得容我回家看看。”

    “可是家中还有亲人?”

    “母死父逃亡,家中已空无一人。”

    白霜冷峻的脸色缓了一缓,深深看了墨离一眼,目光闪动,眼眸中带着忧伤。她站起身来,从剑架上取下墨玉剑递给墨离,说道:“带我们去上党,到了上党,你去往何方,我定由你。”然后又对帐外喊道:“荆五。”帐篷外的荆五走进来,问:“将军有何吩咐?”白霜道:“带墨离回帐,今夜不用过来当值了。告诉你帐中弟兄,准备行装,我等明日可能要出营刺探军情。”说完想了想,又道:“暂时不要告诉蹇飞羽。”荆五一点头,带着墨离往帐外走去。

    夜已深沉,白霜却无半点睡意,帐外寒风呼啸,她却掀开帐帘,走入刺骨的寒风中,漫无目的的从一顶顶帐篷中间走过,一直走到营地边缘,再往外,便是一座小山,小山上临时建起了秦军的哨楼。

    “来者何人?可是要出营?”

    哨楼上传来值夜兵士的喊声,同时脚步声响起,两个秦兵手持长戈从山上奔了下来,见到白霜,忙收起武器施礼道:“属下不知是霜将军,请将军恕罪。”

    白霜并不多言,抬腿朝山上走去,两个秦兵对视了一眼,远远跟着。白霜上到山顶,来到哨楼,此山虽不高,往后却能看到整个秦营,往前更是能看到延伸到远处的平地。

    “王翦将军布兵,真如他做人一般,精明得很。”白霜想着,抬头朝夜空看去,地上尽是白雪,天上却是繁星点点,看来明日定是大好的晴天。顺着繁星看向远方,那黑暗之处的方向,应是咸阳的方向,白霜身躯微微一颤,咸阳,那是令她又爱又怕的地方。

    “天冷,当心着凉。”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白霜回头,只见王翦站在哨楼外,两个秦兵已朝山下走去了。

    “为何爬到这哨楼上来了?”王翦走到白霜身边,问道。

    “我也不知为何。”白霜微微叹道,“那墨离说他爹为救他人弃他而去,许是因此,心中不畅。”

    王翦淡淡一笑,双手扶着哨楼边的木栏,凭栏看向远处,问道:“多年前的事,你仍然不能释怀?”白霜不答话,他又道:“其实此次白将军和左庶长派我来统领探子营和斥候军,不止是要我看着王煜,更为重要的,是两位将军担心你有闪失。”

    白霜冷哼一声,道:“若说左庶长担心我,我还信,自小他便视我如己出;若是他,只怕恨不得我早死。”

    王翦忙道:“白将军心中所想,并不如你所见,他历次统领秦军,杀伐在所难免。”

    “你也统领秦军,左庶长也统领秦军,七国中如他一般统领几十万大军的将领大有人在,可曾有人如他一般一屠便是几万降兵?”白霜顿了顿,一向冷漠的脸上蒙上了悲伤,接着说道:“不过,对于一个可以屠杀自己妻儿的人来说,屠杀几万降兵又算得了什么!”

    王翦沉默不言,眼前之人他视之如妹,她心中所想向来只对他一人倾述,他不忍与之争辩。而他们此时所说的白将军却是王翦心中之神、至今未有败绩令六国闻风丧胆的白起,他不愿出言诋毁。

    “我要去趟上党。”

    王翦大惊,问道:“你还真要去上党?你真相信那赵人所言?若他真是赵国探子呢?”

    白霜冷静的说道:“他不会是赵国探子,他脸上的害怕和忧郁,不会是假的。再则,他说的那条小路,我们也需要去探一探,即使你不愿率军从这条小路进攻上党,我等也要防止赵军经此路偷袭秦军。”

    “即使要去,我也可以派别人去,探子营中尽是千挑万选的将士,派遣任意一队探子都可胜任。”

    白霜轻轻摇头,脸上难得的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浅浅的,便如一朵小花掉在了安静的湖面上,荡开一层柔柔的涟漪。“上党现在定有重兵,入城后稍有不慎便难以脱身,只有我这队人能胜任。”说完她转过头来看着王翦,这位年纪轻轻的秦国将军,乃是秦国的后起之秀,在朝堂之上,在万军之中,都不曾惊慌,可如今却慌得像个孩子。“你不用担心我,这样的刺探,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了,不会出事的。”

    王翦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知道,白霜要做的事情,他劝不住,他叹了口气,说道:“那你带着百里人屠,有他在我才放心。”

    白霜脸上又蒙上一层不悦,道:“又是一个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探子。”

    “他不是探子,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白起将军派他来是保护你的。”

    不悦的神色又加深了一些:“一个屠夫派另一个屠夫来保护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太可笑了。”

    王翦欲言又止,他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的。白霜也不愿再接着往下说,转移话题道:“你还是别担心我了,你要应付王煜那蠢人,已经颇为烦恼了。”

    王翦无可奈何的笑了,摇头道:“这小子,孔武有力,统领的斥候军也是个个勇猛,可他父亲左庶长的胸襟与谋略,他是半点没学会。”

    “我虽自小与他不合,但也知他虽鲁莽好斗,品质却不坏,待手下兵士更是犹如兄弟手足一般,如此才将斥候军练得所向披靡。此次左庶长将探子营和斥候军放在此处,以几千人来防备上党的赵军驰援长平,也是因为两军将士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只是苦了你,要夹在我二人中间受气。”

    王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道:“我还好,只要不乱军纪,无碍我军任务,我便睁只眼闭只眼。”

    白霜钦佩的看了王翦一眼,两人一同转过身来,朝山下密密麻麻的秦营看去。东边的大山顶上已经出现了一条亮丽的红线,漂亮的朝霞浮在天边。

    “天快亮了,你先回营歇息,准备妥当再出发去上党。”

    “我出发之前,不要此事告之王煜,我不想节外生枝。”

    王翦点头,正色道:“我军驻守此地不到五千人,此去上党若有闪失,我无兵来救。”

    白霜颔首,说道:“霜儿明白。”

    说完,两人肩并着肩,朝山下走去。东面大山下那山谷的出口,一个黑色影子从山谷中飞速奔出,朝秦军军营跑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