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1海上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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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颠覆二

    “皇帝和官僚军阀们只代表自己,而不代表民意。汉人不愿蛮夷内迁,是司马家做的,是李家做的。汉人不愿市舶司被色目人掌控,是赵家做的。他们虽是汉人,但生怕汉人夺取他们的权力。对他们来说,汉人比外族更加可怕。他们时时刻刻提防汉人,直到自己被外族消灭,妻小也被掳掠一空为止。”

    “昔之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者也;能先胜敌者,必先胜其民者也。穷民以便君用,愚民以利役使,弱民以削反抗。商鞅之法,将国人视为君主最大的敌人。国人穷,才会在乎君主的赏赐,才能战不惜命;国人愚,才容易被君主控制;国人有自尊心,就会轻视朝廷,只有毫无羞耻感的国人,才能方便君主尽情役使;阻止宗族形成,以防出现具备反抗能力的群体;好人当地方首领,会使民众相亲相善,团结起来,不利于朝廷统治,奸人混蛋当首领,加剧人心猜疑,让国人相互算计,才方便朝廷管理;限制迁徙,防止民众增加不必要的见识,威胁朝廷治理。”

    “孤所说,字字句句,都出自《商君书》,自汉以来,便是外儒内法,何意呢?孔孟之道只是大旗,君主当用商君弱民之法。自从汉人领土扩展,和蛮夷的武备制度水平拉近,便沦为被动防守甚至挨打的一方,皆是因两千年商君之法所误。”

    “孤要告诉诸位,商君之法,不是富国强民之法,而是亡国灭种之法。民弱则国弱,民愚则国愚,民贫则国贫。君父君父,君为父,民为子,弱子不与父相争,但弱子亦不能与强敌相争。中国之败,是思想之败,制度之败。孤的治下,再不能如此了。”

    春秋战国时期,小国寡民,法家的愚民之术还有利用价值,架空封建领主,使权力集中于各国国君,原子化的国人以国君为核心紧紧凝聚在一起。

    秦国因此灭六国,也因此被旧贵族势力依然强劲的楚国反推,天下最终的主人竟然是改革最不彻底的楚国。而后,西汉承袭秦制,削藩,将藩王之权交给地方官,巩固君主集权,铸造大一统江山。

    地方官并没有像皇帝一样凝聚原子化国人的权力,辽阔的国土,皇帝的光辉难以照耀帝国边疆,于是春秋战国时期还和蛮夷抢的有来有回的汉人百姓,五胡乱华时竟成了卑贱的“一钱汉”。

    到宋朝,地方官的财权,将领的兵权完全被没收,赵官家又是怂货辈出,于是武力衰弱到历史最低。

    明朝“天子守国门”,即是让京城成为抵御北方强敌的资源配置中心,物流中心,皇帝成为北方最大的地方官和武将,而力所不及的南方边陲则放权给世袭贵胄“黔国公”,土木堡之变前禁军又非常强劲,武德虽不及汉唐,但还比较充沛。

    黄宗羲敏锐感觉到了两千年秦政的缺陷,开始吹捧周朝时的分封制,帝国边疆的军阀需要合法的权力和世袭的回报来凝聚汉家子弟,保卫本族文明。在黄宗羲眼里,文明才是最高效忠对象,而大一统不过是维护文明的工具,这个工具不中用了,就该换一个。

    只是黄宗羲不知道,再过两百年,或许这条历史线下都用不了那么久,一种划时代的交通工具——火车,将改变传统君权所能覆盖的极限。

    而一种新的思想武器——民族主义,将成为凝聚辽阔帝国子民的信仰,它不光靠血统,更重要的是靠平等统一的公民权来塑造认同。

    苏格兰和英格兰人拥有平等的公民权,苏格兰公民和英格兰公民一样对于伦敦产生影响,但作为殖民地的美利坚人没有,北美乡绅无法决定英国下议院任何事务,于是美利坚人抛弃了盎格鲁撒克逊血统带来的天然认同感,与英国交战,独立,塑造了属于自己的美利坚民族。

    近现代战争的血腥超过任何古代战争,没有这份信仰加持的士兵不堪一击,没有近代化的国家将失去生存资格。清末,清军武器不输列强,刘公岛装配着无数克虏伯大炮,被誉为“19世纪最坚固的要塞”,却被日军徒手翻越攻克。清廷大把银子购买的武器,只不过是列强的战利品。

    九年时光,处于殖民者地位的海洋明帝国国人远比内地身为被殖民者的国人富裕,但无论砸下多少银子,也要保障内地国人享受同样的权力,否则,即使同文同种,两者最终还是会分道扬镳。

    目前,明帝国掌权的还是老一辈,他们是从内地逃出来的,他们心里的家乡是两京十三省,而不是海外。他们的目标从未变过,光复中国,落叶归根。但如同朱克臧这一辈的年轻人,他们又会对贫瘠的内地有多少认同呢?

    万延四年时,从内地归来的水兵已经在嘲笑清廷治下汉人的懦弱,他们原以为攻入内地水道,两广福建的同胞必然奋起响应,杀猪宰羊喜迎王师,然而并没有出现这种书里面的情节,取而代之的是坚壁清野和对战火重燃的恐惧。

    被屠杀吓坏了的沿海汉人表情麻木的看着杀气腾腾的近卫军水师和清军作战,在清军落败时,他们内心也会有一种轻松畅快的感觉,但要他们起来反抗,却是不敢的。

    不过明军终究给这些人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清军并不是百战百胜,他们也会被当做猪狗一般屠杀。他们被剖开的肚子里流出的血也是红的,他们被削掉的脑袋瓜子里流出的脑浆也是白的,他们一样跪地求饶,他们一样怕死,他们死前的尖叫一样凄厉,一样惊恐。

    但明军撤离了,朝廷说明军被击败了,如同之前无数不堪为奴的人一样,死掉了。

    “大明气数尽了。”无数人扼腕痛惜着,如果当初呼应这些人,他们还会败吗?抑或自己也被一起杀掉?

    如果没有对内地同文同种同胞的认同感,新一代的明国国民又该以什么作为信念向帝国缴纳巨额税赋支持光复战争,支持对内地的输血补贴呢?从经济角度考虑的话,像对待外国土著一样殖民内地数千万人口才是利益最大化。

    所以,最终决战前,必须在国内普及近代化民族主义理论,让“华夏一体,同宗共祖”成为最高纲领,任何忤逆者,尤其是新占领区的士族,都要被彻底清洗。

    “大明朝廷,只对汉人负责,大明朝廷,即是汉人代表。大明皇帝只为汉人效忠,大明皇帝不是天下人的皇帝,只是汉人的皇帝。无论我们占领了谁的土地,都不能让他族意志凌驾于汉人意志之上,以换取短暂的和平。没有万年之皇朝,只有万年之文明,而文明的承载者是我族万万国人。罗马文,南蛮武器,泰西科学,都是用以存续光大我族文明的工具,工具岂有胡汉之分?”

    儒家传统天下观中,皇帝有义务以文德教化蛮夷,但作为现代人的朱克臧并不这么认为。拿破仑几乎征服了整个欧洲,但他只是法兰西人的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