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劝解
若瑶从燕熹堂回到墨砚阁，手脚还没暖和，又被二夫人请到了乐平院。
二夫人穿着睛绿的金水草纹褙子，外面套着紫羔皮墨绿比甲。摔断的右腿两侧用藤条固定着，外面用几寸宽的白棉布紧紧地缠着，半躺半靠地歪在几个靠枕中模样有些狼狈。可一枝缠丝挂珠大钗垂在额前，妆容精致气色红润，丝毫没有病中的憔悴。
瞧见若瑶进屋，她忙吩咐翠玉上茶，又吩咐翠玉亲自带人去收拾林若珏住的屋子。
林若珏去东宫陪仪元郡主读书，她的屋子就一直空着。再有几天宫中的学堂就放年假了，二夫人提前派人收拾林若珏的屋子，虽是情理之中，却没必要让翠玉亲自带人过去。
知道二夫人是有话要单独对她话，若瑶也不装糊涂，“二伯母有什么事情吩咐侄女儿？”
二夫人抬头看了她一眼，也坦言道：“我那个傻侄子想见你最后一面！”
姜承宇要见她？
见一面有何用，徒曾麻烦罢了！又何必再见？
若瑶挑了挑眉毛刚要拒绝，二夫人忽地拉住她的手，叹道：“我知道你为难，我做长辈的也不该开口对你说这个，可是……”
二夫人说着，眼圈泛红哽咽道：“你就当是可怜他吧！见一面说几句狠话，让他断了这念想，要不然……他也没几天活头了！”
听到若瑶被太后赐婚的消息，姜承宇就傻了似地不吃不喝，在屋里呆坐了一天一夜。任谁去劝，他嘴里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她应了我的，不会反悔的……”
收到若瑶退回来的玉佩，他就像孩子似地放声痛哭，别人越劝他哭的越厉害
。姜老爷气得要动用家法，也没把他吓住。闹到最后，他竟哭得晕死过去。
他醒过来以后倒平静了，家里人长出一口气，暗中念佛希望这事到此为止，谁知他半夜竟趁人不备要上吊。幸亏奶娘机警，才救了他一命。
姜老爷气的发疯，亲手打了他二十板子，希望他能清醒过来。谁知挨完打，姜承宇竟异常冷静地道：“要不打死他，要不放他出家当和尚去。”
这事不知怎么的就传遍了京城，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话。
赵凌下聘礼时举着宝剑，让她斩断情丝，估计也跟这事儿有关。
若瑶手中捧着的清瓷三君子茶杯，热气氤氲着扑到她脸上，墨棕色的眼眸也染了一层水意。她有什么好，值得姜承宇这么痴情？
虽然跟姜承宇相交甚浅，若瑶也明白二夫人没有夸张。姜承宇是个认准了便不回头的执拗性子，任由他伤心下去，他真是活不了多久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可是……
二夫人一直瞧着若瑶的神情，见她眼含不忍又有些犹豫，马上道：“你放心，我安排仔细些，这事断不会有旁人知道！”
若瑶不想见死不救，也不想这事儿将来成为别人手中的把柄，想了想道：“我就在抱槐轩中跟姜公子说几句话！”
抱槐轩建在候府后园的假山之上，原本是一个凉亭，后来为了赏雪又在四周加了隔扇，做成一个小敞厅。
常年没人用的抱槐轩里又湿又冷，因为若瑶是私下里见外男，二夫人也不敢惊动下人来升火打扫。花影把莲纹铜手炉里的炭拨旺替若瑶拢在怀里，又帮她把身上的披风拢紧。
若瑶神思恍惚地呆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瞧见一个裹着石青色狐肷皮披风的人影，一瘸一拐地走上假山。她轻轻叹了口气，吩咐花影把抱槐轩四周所有窗子都打开。
待姜承宇进屋，若瑶禁不住大吃一惊。不过两三个月不见，当日那个温润若青竹，满眼明朗笑意的少年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面色憔悴不说，脸上的肉也瘦尽了
。两腮凹陷，高耸的颧骨被冷风吹的通红，眼底青黑像是多少天没睡觉了。
发觉姜承宇散乱无神的眼眸在瞧见她那一刹那焕发出异样的光彩，若瑶情不自禁地垂下头，如此深情她担不起阿！
姜承宇看了一眼单薄瘦弱的若瑶，蠕动了几下嘴唇却说不出话来。她还是那副清冷模样，气色看着也还好，可她身上那件大红软烟霞织金绣孔雀开屏的衣裳却让他的心疼得揪起来。
嫁衣的颜色阿！
再过几日她要穿着更艳丽夺目的衣裳嫁进武安郡王府了。终此一生，俩人不知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日思夜想曾经近得贴在他心头的人，此时就坐在他对面，只隔着一张数尺长的几案。仿佛伸手可及，可是又像隔了天涯海角，隔着生死轮回。无论他怎样努力，都无法触及她的衣角。
“你……你好吗？”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头，不知怎地最后竟说了这样一句不痛不痒，毫无意义的一句话。姜承宇暗恨自已没用，却不知道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少年朗朗的声音此时黯哑的如同垂暮老人，毫无希望和生机。若瑶心头‘咯噔’一下，先前按照二夫人的意思准备好的那些刻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纯真无瑕的少年情怀何罪之有？
失魂落魄的少年再被心上人当面羞辱，让他情何以堪，急怒之下再做出傻事怎么办？
若瑶半晌才道：“我很好，也不能不好。多谢姜家兄长惦念，你也要保重才好。”
一句‘不能不好’满是无奈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是阿，她是太后娘娘赐婚的贵女，不高高兴兴的出嫁还能怎样？
他这模样落在她眼中，若她有情，只会令她肝肠寸断；若她无情，连最后一分美好的回忆都不剩了。
道理虽懂，可理智却劝阻不了情感
。
眼角瞥见若瑶鬓角边的珠花，姜承宇心中凄苦哀叹，她知不知道那朵珠花是他夜深人静时，躲在被子里一粒粒亲手替她攒起来的？
他虽仰起面容，可眼角跌落的泪水却瞒不过若瑶。
缘浅情深，如此下去害人害已！
若瑶被姜承宇眼中晶莹的泪水刺的双目酸痛，这场情缘虽然不是由她开始，但是由她来结束吧！
她转脸瞧着窗外，轻声道：“那梅花美吗？”
姜承宇闻言转头，不远处正有一片怒放的梅林。红者如火，粉者如霞，似锦缎般铺陈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冷香扑鼻而来，幽远如歌。
纵然美景如诗如画，姜承宇也没心思欣赏，又不忍拂了若瑶的心意，木然地道：“很美！”
若瑶点头，“我瞧着也极美！可是我听说大庾岭的梅花更美，仿佛仙境一般。可惜我这辈子也许都没机会瞧上一眼。”
姜承宇静静地瞧着若瑶，她墨棕似的眸中光华闪动，像撒了一把星星进去。脸上也不像平常那样漠然，目光仿佛投在辽远无穹的地方，满是向往……
恨不得时光永远停在这一刻，又或者此时天崩地裂，在这最美的一瞬间让他灰飞烟灭，再不受这相思的折磨！
若瑶继续道：“我还听说泰山的日出瑰丽无比，黄山的云海辽阔雄壮……还有北辽国中极北的七彩天光更是美的匪夷所思……这些……你愿替我去瞧瞧吗？”
若瑶那声婉转清脆却带着深深期待的‘你愿意吗’，终于唤醒神游天外的姜承宇。
他愕然地看着若瑶，“你让我去远游？”
若瑶点头，“若你愿意，能不能替我去瞧瞧，那些山川是不是像书上写的那样美？”
虽然相识的日子短，可自从瞧见她那一刻，他整个人整个心都落在她身上。她吃了什么穿了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都费劲心思买通姑母身边的丫鬟打听着。得知她高兴，他也像傻子似的瞧见谁都乐；得知她伤心，他便像天塌下来一般，只恨自已没本事帮不上她
。
听闻林府大夫人要把她许给姚家那个傻子，他恨不得拿把刀冲到林家替她讨个公道。甚至暗中打听哪里有山贼草寇，算计着她成亲那天半道抢人！
这一年多的功夫，除了想她，他全部心思都放在念书上，就想着有朝一日有本事了，能守在她身边护着她。
造化弄人，他拼尽全力追寻的美梦，就在成真的那一瞬间轰然崩塌。失去的那样彻底，令他生不如死……
为了她，他性命尚且不惜，这一点点所求，又怎会拒绝？
姜承宇脸上的愕然慢慢消褪，郑重点头，“我愿意！山登绝顶我为峰。有生之年，我要用我这双眼睛替你看遍山川大河！”
“多谢姜家兄长！”若瑶长长松了口气，站起身朝姜承宇深施一礼。寄情山水之间，时间久了他的心结自然会打开。见得人多了，也能找到情投意和的女子跟他相伴终生。再过几年，他自已也会为此时的少年情怀感叹不已吧！
几十年后，若瑶偶尔想起姜承宇为了她这一句话，便双脚踏遍山川，终其一生都没有娶妻，心中不胜感叹。如果她当时说些刻薄狠毒的话羞辱姜承宇，是不是更合适更正确？
似话已说尽，俩人面对面坐着，默默无语。
姜承宇缓缓站起身，嗓音嘶哑道：“我有样东西……送……”
要给她添妆吗？
既然要了断一切，又何必再添瓜葛！
若瑶苦笑着打断他的话，“兄长记在心中的山水便是最好的礼物。这样东西也请兄长收回，来日再送有缘人吧！”说着从鬓边取下一朵米珠攒的山茶，放在两人间的桌子上，正是二夫人给的那朵珠花。
当日瞧见姜承宇送给林若珏的珠花跟二夫人给的珠花一模一样，若瑶心中便有了疑惑。事到如今，若还猜不出是姜承宇提前借二夫人的手送她礼物，岂不是枉费他一番心意？可是这东西却留不得了！
只有断的干净彻底，才是为自已好更是为他好
！
明白若瑶的用意，姜承宇慢慢地将珠花攥在手中，用力握紧想把若瑶残留在上面的一点体温护住。珠翠渐冷，颗颗珠子像无数把尖刀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怀中那套并蒂双莲的白玉镯无论如何也拿不出来。
冷风钻进抱槐轩，卷着大片雪花扑到俩人身上，若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姜承宇心疼不已，低下头转身慢慢往外走，他虽然想永生永世地守在若瑶身边，可却不肯见她因为他受半分苦。
走到门口，他忽地转头目光留恋地停在若瑶脸上。
若瑶微微侧过脸，不肯与他对视，更怕瞧见姜承宇眼中那份令她沉醉的柔软。
姜承宇虽然极力想把眼前女子的容颜记住，可他视线模糊只瞧见一团浓艳若血的红色人影，最终这团人影化成一点朱砂痣，刻在他心头。耳边只有初次见到若瑶时，她的笑语，‘这人看着聪明，怎么竟做糊涂事？这副傻模样，将来怎么办……’
将来……他的将来她还会放在心上吗？
站在高处望着那抹石青色渐渐淡出视线，若瑶才慢慢往墨砚阁走。
花影扶着脚步踉跄的若瑶，担忧地道：“姑娘虽然只是可怜姜公子，出言劝慰他，可万一这事儿被赵将军知道……”
若瑶回头远远地望着抱槐轩，她特意选了这样一个地势高的地方见姜承宇，又打开四周窗子，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清楚地瞧见她们在做什么。
她与姜承宇在轩中隔桌而坐，外人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却能看见他们并没有逾越规矩。若这样赵凌还心存芥蒂，她也无话可说。
她虽然不愿沾事非，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承宇枉送性命！
窗外彤云密布，墨砚阁屋内摆着数十个箱笼。陶氏指挥着竹香等人清点陪嫁。看见若瑶进来，众人与她说话，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见。目光落在衣架上大红牡丹翟凤纹嫁衣上，恍然如梦……
再有三天她就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