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汉纪之漂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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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晦光寺

    天授十四年正月初六,我和秦铠离开了吴郡城,前往会稽郡。我打算绕自会稽郡转道丹阳郡再回大江船行至武陵。毕竟会稽也是扬州富庶之地,大商聚集之乡。

    半途中,一场大学下了两日,道不能行。我与秦铠被困在乡野间,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村落,依着村户的照顾才不至于被冻死。

    正月十四,雪已经停了一日,天也放晴了,我们在人家家里住的久了终是不便。农家本就不富裕,空添两口人,眼看攒着过年的粮食就要挨不过十五了。所以我便带着秦铠在正月十四一早离开了。就算要吃要喝要住,也该换个地儿了。

    秦铠听闻上元节村中还有灯会,反而有些依依不舍。他从小也在村中生活,知道这上元节是一年里屈指可数的大日子,不仅热闹非凡,在村子里更是难得一见。

    我望着一片白茫茫掩着的绿意,指着一片平坦的雪路告诉他,下一个村子肯定有更好看的灯会。

    秦铠撇了撇嘴,不管再怎么不愿,我的话他还是不得不听的。

    幸好赵虏托赵勇送给我的两匹小马驹还算耐冻,想必是匈奴血统吧,在雪里踏得也是欢快,不一会儿就把村庄甩进了身后的一片白绿后。

    “噔……噔……噔……”空谷回响起一阵钟声。

    “看来这附近有个寺庙,咱们十五要能过个好日子了。”我回头对秦铠挤眉弄眼道。

    秦铠听到“好日子”时,原本有些恍惚脸立时绽开来,情不自禁地踢了一脚马肚子,小马驹惊了一下,急急跑出去两步差点栽下道去。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被他拾起一把雪打了个正着。那我怎么可能依他,于是我们两个人就打起了雪仗,就这样边打边循着钟声上了山。

    山道平整,显然是有人修理,两边竹林高耸,遮得都透不进一丝阳光来。阴影中,与秦铠有说有笑的我不经意间瞥见一棵竹子根部好像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毕竟长时间处在雪地里,眼睛是受不住的。我定了定神,仔细去看,那里除了一个刚冒尖的竹笋,便是一片浅浅的雪白,哪有什么黑影,肯定是我眼花了!

    许是我俩走得慢,周围又太过安静,所以身后隐隐传来阵阵妇人的嘈杂便十分引人注意。过了很久,我们都要走到寺门前了,身后才转出五六个提篮妇人。她们看见我俩,眼睛一闪,对了个眼神之后,就当没看见我俩一般,半掩着侧脸挤眉弄眼地走进了寺里。

    我和秦铠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一边似乎传来微微的呜咽声。我看向秦铠,他也注意到了。我们跳下马,沿着寺墙的墙根摸索进竹林,在一处竹叶堆附近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球。

    我们分开两面凑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只两眼泪汪汪蜷缩在一起的小黑狗。恻隐之心立即涌上心头,我把它抱在怀里,给他暖暖身子,又回到寺门口解下藏在马兜里的腊肉。这是离开村子时听闻我曾是出使淮南国的大官的村长送的,只有一个面饼大小。

    小黑狗问到肉味儿,一口便扑上去,可惜腊肉实在太干,被它硬是用尽啃咬撕扯,也没能咬下哪怕一小块,口水倒是流的我满手都是。

    我背着寺门,心中默念罪过,一会儿可一定要把这块肉藏严实了。

    突然一声佛号,惊得我手一抖差点把肉掉在地上。我忙把肉塞给秦铠,转过身去挡住他,好让他把肉藏进马兜。

    寺门下,一老一少两位僧人平和地看着我们。

    “二位公子既已到门前,何不进寺啊?”老僧人问道。

    “啊,正欲进寺。不想家弟的衣带被马鞍勾住了,正想办法解开呢!”我急中生智。回头瞄了眼秦铠,见他完事,便走上前拜会。越过门槛,我看见里面那五六个妇人正你推我搡地不知在干什么。估计是她们进去后这位大师出来相迎,无意中看到门口我俩背着不知在干什么才出来看看的。

    报了名字,说了来意,大师很是客气。他这寺庙建在这山中本就偏僻,除了十里八村的乡亲少有客至,如今看我衣冠楚楚又想在此过个十五,香火钱自然是不会少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这番话一出脑海便被我生生埋了回去。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在这山野,必定朴实善良,不以财物为利,看那几个妇人对这里如此熟识,想来也是常客,这寺庙建在这里多半是为了弘扬佛法,教化百姓的才是。

    无论如何,大师是欣然答应了。我便让秦铠拉着马匹入了寺。那位小僧人为我们引路到了客院。这里分作了东西两院,东院是僧房,西院是客院。此时,那五六个妇人也在这里七嘴八舌地唠着家常。小僧人为我们单独开了一间房。然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一边。

    我们进去一看,嗬,一层灰尘。小僧人道了半天歉,只道这里平日都是常客,住的地方也固定了,这几日又是过年,僧人们就想着不会再有什么外人来,便偷懒没有打扫其他房间……

    我听他絮絮叨叨半天,无奈地笑笑,只问了一句,“那小师傅要我们将就一下?”

    小僧人立马慌了神,忙摆手道:“不不不,两位可以暂且把行李放在这里,随意在附近逛逛,只需一时片刻,小僧就能把这里打扫干净。”

    我看他还蛮有心,就把行李放下,问了厨房在哪里后就抱着小黑狗和秦铠往那边走去。

    我在厨房里烧上火,让秦铠偷偷把那块肉拿来。这小黑狗终究是要来点油香的,否则这僧人的清水白菜怕是我也吃不下。我看着一旁的剩饭剩菜,不禁感叹自己来错了地方。

    正烤着肉,油脂一滴一滴地燃在火舌尖,肉香四溢,我看到秦铠的口水都快要忍不住了流出来了。小黑趴在火口,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肉,一动不动。我心中嘿嘿一笑,不经意地抹了把嘴角,却发现袖子已经湿了一片。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惊呼在身后炸开。

    大殿里,我和秦铠被几个小僧人揪着带到了大师面前。被发现时,我眼疾手快把肉甩给小黑狗就轰它跑了出去,愿佛祖保佑它不被抓到,能安心吃完那块肉……

    “公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愣神间,那几个小僧已经纷纷把我们的“恶行”说了一通。我自然是要辩解的,我还想起码要在这儿住一晚呢!

    道明原委,大师倒是气度非凡,不仅不与我们计较,还让人去取了些香油给我们,好让我们拌入饭中。

    事毕,大师引我入座。我想可能是这里少有外人来,这位大师要与我聊聊了。小僧人上了清茶,半晌过去,那大师却一句话不说,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忍不住轻咳一声,开口问道:“方才在寺门外,我看到这寺名作晦光,不知何解?”

    大师一笑,反问我做何解。

    “既为佛寺,自当佛光普照,度化终生,又怎会取一表意隐蔽之字?”

    “公子说得不错,但佛法度人,度的是有缘人,若是无缘,纵使我这寺院座落在吴市,也要无人问津啊。作一晦字,不过是我寺迎的都是有缘人,既是有缘,无论是隐还是亮,终是不会错过的。”

    “大师之言,晚辈受教了。”我拜道。

    “二位远道而来,能寻到这里,必是有缘。小寺虽小,隐居山林,却也正是因此颇有灵气。我观公子这剑和那只小黑狗,皆是有灵性之物,不知正否?”大师看了看我身侧的蓝翎剑缓缓说道。

    “大师慧眼,这剑确有灵性。可那小黑狗是我在寺门前捡的,实是不知。”我把蓝翎剑放在面前的席上,想让大师看看。

    大师听完我的话,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白眉,轻咳两声,我便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远去。

    “大师?”我不解其意。

    大师却抬手止住,严肃道:“是非之地,公子应是速速离开得好。”

    “是非之地?”我更是一头雾水了,“这清净佛门,怎么成了是非之地了?”

    “公子莫问这缘由了,趁此刻才刚刚过午,公子赶快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吧!”大师突然诚心劝道。

    “大师可是有什么难处?我等既行走江湖,遇不平之事岂能袖手旁观?大师可尽管说来,我一兄弟乃是武陵高官,定会为大师做主。”我开诚布公道。

    大师眉头颤了两颤,道:“公子心意,贫僧心领了,但贫僧还是望公子速离,此间事公子是帮不上忙的。”

    我沉默片刻,只得悻悻而起,我虽有好心,但这老僧不要,又岂能做贴冷席之事?还是算了吧。

    末了,我拿起蓝翎剑想请他看看为何杨蓟一直没有动静。老僧顺着剑身拂过,讷讷言说他也不知。

    本以为这老僧真是什么得道高僧,这样看来,八成是在这荒郊野外盖了这间寺院骗这十里八乡村民的香火钱吧!他今日欲要我走,必是下半日该有不少村民来此等子时的头香,到时怕我们占了位置,腾不出地方给村民吧!

    越想越气,也不管有没有道理,今天我是要在这儿住定了。鬼知道这一走何时才能碰见个村落,眼见日已过半,这时节又天黑得早,我才不傻要离开挨饿受冻去。等明日村民离开,我让他们带路岂不更为明智?

    打定主意,我和秦铠回到住处就闭门谢客。任凭小僧人来了数次,我们也不理他。仗着佛门圣地,僧人合该有慈悲之心,他们是不会强硬赶我们走的,于是我俩便安然待到了晚上。

    “两位公子,师傅让我送了些清粥过来。”门外响起一个小僧人的声音。

    此时此刻,我的肚子的确有些“咕咕叫”,中午只顾给小黑狗烤肉,自己倒是一点没吃,还被认作在净地偷荤,一肚子气饱了才不觉得饿而已。我看了看秦铠,他半靠在墙上阖着眼,呼吸均匀。

    我开门拿饭,小僧人估计我还是不会开门,便把两碗粥和青菜放在门口后就离开了。

    外面还是很冷,我赶紧把粥和菜端进来,怕多一会儿就凉了。秦铠听见动静,早已醒了,却仍半靠着墙,看着我把饭菜端到床上。

    “怎么了?不舒服吗?”秦铠一向殷勤,这会儿竟默然不动让我倍感奇怪。

    秦铠摇了摇头,有点气虚道:“从小到大每到上元日,就觉得身子虚,可过了这两天,却又一点事都没有。先生放心。”

    “怎么不早说?”我轻怪道,随手搭上他的脉搏,果然虚浮,又摸了摸他的额,汗涔涔地有些冰凉。

    “怎么出了汗也不擦擦?”语气虽然平和,但我心里却是不知所措,只好先为他擦干了汗。

    不过除此之外,单看秦铠的气息和胃口,却一如常态,一点破绽都没有。

    “或许是这几日赶路,又在农家未吃好,身心疲惫以致如此吧。”我看他精神不太好又隐隐有疲态,便安慰道。

    秦铠摇了摇头,又笑了笑,没说话。

    入睡前,小僧人又送来了热水供我们洗漱。我出门端水的时候,瞥见前面的客房都是黑黢黢的,就没来由地随口说了一句:“那几个妇人睡得好早。”

    谁知小僧人却说那几个妇人下午便被他师傅劝下山了。

    “啊?”我一点没料到。

    “两位公子明日一早也尽快下山吧。”小僧人劝道。

    虽然不知为什么他们一定要把我们这些外人赶走,但如今秦铠这样,确实是走不了了。我如实相告,小僧人探头看了看屋里,觉得我不像在骗他,于是说要回禀他师傅再说。

    秦铠在里面听得一五一十,等我进来便对我说:“先生,我只不过是身子有些虚而已,不碍事的。既然他们非要我们走,定然是有什么不便之处,我们不然还是走吧……”他这话说的平淡,但显然是勉力为之。

    我摇了摇头,让他安心住下,我就不相信这佛门之地能闹出什么乱子,还能殃及无辜不成?

    秦铠睡得很快也很沉,我却思来想去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病态。窗外一阵狼嚎,把我的思绪拉远,正茫然间,门口突然传来微弱的挠门声,断断续续的。

    我起身往门口走,那声音又消失了。我以为自己幻听了,可已经走到了门边,索性就把门打开看看。果然,空无一物,肯定是自己脑袋困了,幻听了。就在这时,脚尖一阵湿热舔过,让人顿时浑身一麻。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小黑狗正伏在我脚前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怎么了?又饿了吗?我这里可没有肉了。”我把小黑狗抱进屋,抚摸着它道。对着烛光,我顺着它头上的茸毛,却总觉得眼中有些不适,细究之下竟发现它额间有根白毛,害我理了半天还以为是眼花了,差点一怒之下把它揪了。

    小黑狗往我怀里拱了拱,作势要睡。

    “你可真聪明,知道那些僧人要抓你,就跑回这里来。”我笑道。

    我把小黑狗放在我和秦铠中间,一夜安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