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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生几个二十年

    邵存庸用锦帕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无奈的看了看天上炎热的太阳,避开阳光,他低头沉默不语。

    参谋是虚职,但某些时候却比将军还要忙,邵存庸来到一顶相比其他军帐略大些的帐篷,撩开帘子,看到了正在办公的同僚。

    他还看到了抱着一堆书简向外走的陆景明,两人相对而走,差点撞到一起。陆景明看到邵存庸看着自己抱着的竹简,没有说话。

    邵存庸就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陆景明说道:“我要回家了。”

    邵存庸“哦”了一声,道:“营门外有齐人卖吃食,同去?”

    陆景明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了点头。

    这里是齐地,宗闾与瑙城夹角,背靠山峦,东海的海风带着炽热的气息扫荡齐鲁平原,让每个人都汗流浃背,酷暑难捱。

    齐人祖承殷商,能歌善舞,脑聪目明。所以相传齐地多美姬,肤白貌美,体态婀娜。

    但这个贾售糕点的妇女却长得并不艳丽,姿色平平,只是胜在肌肤白皙。相比其他国家,这种环境实在令外国女性垂涎。

    邵存庸付过钱后本想离开,没想到陆景明却与这位商女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热度更浓,陆和商女告别,回来对等的有些不耐烦的邵道:“齐人果然放纵,让一女子抛头露面营前卖糕,也不怕那些兵痞掳了去。”

    燕国高层士族尊崇古礼,但燕国普通民众却只顾及自己的一日三餐,传宗接代,若女子可以赚钱,那并无不可。而且燕军兵痞有之,但马敬手下军纪严明,掳掠良家女被发现是要被黥刑发配辽东挖矿劳累而死的。

    不过这些邵大公子当然并不了解,陆景明现在也没有心思跟他说这些。

    一路走着,邵存庸忽然道:“齐燕两国交战,百姓应当都跑向内陆,为什么这里还有齐人卖糕,且气色红润?”

    陆景明吃了一口糕点,软糯粘牙,道:“邵参谋多虑了,这里是麦丘,麦丘一地,与赵隔河相望,赵国沙丘武城两地,曾经流放大量罪民,这些人跨河入齐;自此麦丘之地齐、赵混居,还有少数狄人,大军来到这里,自认为不是齐人的人是不会逃走的。相反....”他敲了敲脑袋,道:“他们甚至还会想到赚这头老虎的钱财。”

    邵存庸灿然一笑:“看来是我草木皆兵了,不过...这些人胆子还真是够大。”

    等到二人拿着吃的回来时,发现中军大帐内仍然有人,邵存庸偏过头看了看帐篷,道:“阻杀齐国快马失败,我受到的惩罚应当最少,只是丢了参谋这个虚位,之后在中军给马敬办事,呵,算是半个幕僚吧!”

    他看了看吃东西的陆景明,正卖力的吞咽东西,邵存庸几乎觉得是自己被噎住了,缓缓道:“你呢,不只是丢掉百将这么简单吧。”

    邵存庸还不知道昨晚的事情,这事本就保密。但陆景明想了想,这事纸包不住火,早晚会泄露,但在班师之前,马敬绝不希望普通士兵知道这个消息以免引起军心涣散。

    尤其是右军。

    陆景明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邵存庸看得出他在想事情,微笑道:“我从父亲那里大概知道始末,你和高毅昨晚立了功,你用它来折罪应当还有余裕...我实在想不通上面为什么会把你这个干了五年的百将拔去位置。”

    陆景明终于开口道:“放心,军籍还在,吾随时都可以复员。”

    邵存庸笑不露齿,道:“龙生龙凤生凤,祖上能在圣贤身边做事,君将来绝对前途无量...如果之后想要复原,可以随时去蓟都找邵氏。”

    邵存庸在拉拢陆景明,当然有自己的动机。他说陆景明祖上的光辉事迹完全是虚言,周公后人,鲁国的庙堂公室现如今不也是荒淫不堪?

    陆景明回道:“借你吉言,你后面说的,我会考虑。”

    邵存庸行了一礼,礼数意外的正式,陆景明却也是回了一礼,马马虎虎,但也过得去。

    两人就要分开,邵存庸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的灰袍人?”

    陆景明眯起眼睛道:“幸亏你主动说了,否则我真就忘记了...”邵存庸当然不信,道:“我有一把剑,拿来你看看。”

    说完他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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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建吴喝了两樽清酒就醉了,醉的一塌糊涂胡言乱语,言语之间对于马将军,这位在燕国顶天权势的人物颇为不敬,连躲在外面的阁洛听了都感到不妙。

    马敬对吴建吴的酒疯却习以为常,对高毅道:“你不要以为他是装的,这个吴建吴,很聪明,不在我面前隐藏东西;这样的人呢,我就很喜欢。”

    “说不定以后再次出征,总参谋的头衔就在他的头上了。”高毅想到。

    军中禁酒,吴建吴能在马敬面前喝酒,未尝没有这种举动的关系所在。

    高毅收起自己的心思,卑声拱手道:“马将军胸怀坦荡,小人佩服。”

    马敬无声的咧开嘴笑了笑,脸色变得正式,道:“三军政令,需通晓军事者谋筹;三军臂使,需百炼之将统领;一文一武,相辅相成,大军向前,老人小孩当总大将都可以获胜。但是大军撤退,让全军上下没有异议,对部将的指挥心悦诚服是很难的。”

    高毅露出深以为然的样子。

    马敬看了眼烂醉如泥的吴建吴,对高毅道:“决定的事情一刻都等不了,所以我打算在接见完齐国使者之后晚上就拔营退兵。左军转为前军,中军不变,右军转为后军...”

    高毅眉头一动,马敬道:“你说说如何?”

    高毅低头道:“将军安排并无不妥之处。”

    吴建吴吸进清气,呼出浊气,发出酒醉式的大笑。

    马敬看着高毅的眼睛,道:“你认为,右军统制由谁接手?”

    高毅诚惶诚恐道:“高毅不过一小小百将,怎么妄论军机大事?”他好像忘了之前所说的“并无不妥之处”。

    马敬看着他的脸,忽然不说话了。于是气氛沉寂下来,这顶营帐内窄短的空间忽然又变得浓重,压抑。

    这是马敬在向高毅施压,他目光如炬,静静的看着他。高毅立刻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沉默比发言更管用。

    高毅只是觉得汗水出得比以往更急,连内衫都湿在一起,仿佛刚刚被水泡过。

    高毅猜不透马敬的意思,马敬竟然也发现自己无法掌控这个年轻人,对方外表恭顺,内里却仍有自己的坚定想法。

    有自己想法的人就不要尝试轻易的改变他,否则可能会受到反噬。

    所以马敬就转变话题而开口道:“我听说有一个人在燕军里呆了二十年而没有死,那个人是不是你?”

    结合原主人的经历,高毅道:“大概是的。”

    马敬忽然道:“你知不知道燕军有多少个呆了二十年的人。”

    高毅摇头。马敬看了,道:“燕军南下十万众里,一共只有五百七十三个。”

    换句话说,对于能在军中活够二十年的,这样的比例已足够触目惊心了。

    他抚掌道:“这些人混的好的,最高当上了五百将;混得不好的,现在还只是随时可能被战车碾过去的卒子。你看,那个五百将是谁?”

    高毅想了想,终究还是道:“是我?”

    吴建吴忽然一拍桌案,大叫道:“对!”

    马敬道:“能在军中当二十年的兵,说明无家可归,这种人只能在战场上证明自己,最终目的是获得官身换得后半生富贵,只是...”

    马敬一只手虚空一握,碾沙子揉搓着:“这五百七十三人在宗闾一役,死掉七十个;拔下瑙城,折了四百零三个,现如今,呵呵,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人。”他顿了顿,道:“这一百人中,除了你,最高者只做到百将。”

    百将,距离得到官身的曲长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接过五百将令的高毅,则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高毅眉头一动,道:“这是为何?”在他想来,能在军中一次次征伐生存如此之久的士兵,必然各自都有过人的技巧才能在战斗中幸存才对,燕国僻远,兵微将寡,这种人岂不正是燕军所需要的吗。

    “他们的职位绝不会很低才对...”指着高毅,马敬大声道:“这样想的你就大错特错了!”

    “燕地广人稀,气候寒凉,所以与中原诸国交集不多;正因如此,我国与外国交战历史屈指可数,加入燕军者,大多只为混个军籍在册,心气毫无;面对齐国只守不攻的北境,就已经让我国士兵焦头烂额了,若不是左军采用智计拿下宗闾,火珠林大多率本部亲兵身先士卒;齐北两邑,根本无可能被这群未曾真见过血的士兵拔下!”

    马敬轻轻吐出口气,沉声道:“燕军战力孱弱,无力对抗齐军,那些混迹军中二十年的人,其实大多都是靠着卑鄙的手段才能在军中存活,这一点,其实你早该知道。”

    “但是!”马敬冷声道:“这其中当然也会有能力出众的人,我为什么没有拔跃这些人而偏偏选中你做杀火珠林的人选?”

    高毅道:“小人不知。”

    马敬忽然站起来,厉声大喝,他身躯高大魁梧,如山岳之气扑面而至:“人生短暂,试问苍天,有几个可供挥霍的二十年!”

    吴建吴身体整个儿摊在地上,翻过身来,开始呕吐起来,一股食物与胃酸混合的味道让人捏鼻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