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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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浮生梦

    在昏迷不醒的皇帝躺着的精美床榻之旁,坐了一个少年,摆着一张玉案。

    玉案之上,是盛满了紫红色液体的精美瓷碗,瓷碗中,还有一个也许是雕琢也是是天然形成的栩栩如生的玉石花朵。按理说,那块美丽的玉石应该沉至碗底,但它却直挺挺地浮在“血面”之上,像是一朵待开的芙蕖。

    少年一手握着一颗泛着蓝紫色微光的美丽珠子,一手紧握着被褥中皇帝时而发热时而发冷时而微颤的手。

    少年很怕床上这个人突然安静了,不动了,突然失去了所有温度。就像几个月前,他怀里的那个人慢慢地变冷;就像他第二次从长安回去的时候,有两个人就那么消失了,忽然再也看不见了。

    少年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一个童稚的声音,“你放心,他死不了的。”

    少年轻声说——其实他不用说话,只要“想”就可以了,但他不习惯——“我以前以为张俊也不会死,就算是看了那个预言。我以前以为我娘,罗敷,还有我姑姑也不会死,但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男孩难得地显得有些惆怅,“你说的没错。其实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别人都不会死,尽管我们都知道我们终有一死。所以每个人的死都显得那么突然和措手不及—唉,跑题了,我要说的是,有麒麟血,有麒麟玉,还有啊,这个小皇帝意志格外得强,他要是死了,我撞墙给你看!”

    少年说,“你这个样子能撞墙吗?或者,你的意思是,我把南海之泪扔床上?”

    “别,那可别,我就一玩笑,没点幽默感。”男孩吐槽道。

    少年说,“在这里面还舒服吧?”

    “舒服啊,”男孩道,“其实吧,麒麟玉里面的能量太充沛,反而让我有些不舒服,就像……就像吃多人参一样。在这里面,刚刚好,只要你别扔墙上就成。”

    少年说,“上次是你用麒麟玉救了我?”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男孩打了个哈欠,“那也是救我自己,要是麒麟玉被那个傻缺拿走了,我可就惨了。虽然耗费了太多能量,但睡一觉也就没事了,而且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现在魂体可是凝炼多了。不过,若不是那只麒麟突然激发了麒麟玉的能量,我也不可能这么早醒过来。当时差点没把我热死!”

    少年皱着眉头,“它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它知道陛下的事?可如果它有这么神,怎么还会被关在麒麟阁里?”

    男孩无奈地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神兽嘛,不独特一点怎么能叫做神兽呢?”

    少年自动过滤掉了这句废话,“我现在到长安了,我现在就在皇帝身边,我可以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了吗?”

    “可以是可以,但是,”男孩顿了一下才道,“但是,现在做那种事有些为时过早。你先暂时好好听皇帝的话,升一升官,涨一涨经验吧。”

    少年有些疑惑,“涨经验?”

    “啊,就增加阅历的意思,你先好好照顾皇帝,我睡一觉啦。”男孩打了个哈欠后就在少年的脑海中消失了。

    男孩消失的时候,少年其实想说声先别走。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感到了孤独。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

    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或许也得到了很多东西。但他只有一种恍然若失的感觉,又或者,连这种感觉都没有,他好像什么都不曾拥有过,那也就谈不上失去了。

    他在心中搁置了很多问题。最核心的是有关存在和价值的问题。在他这个年纪,感觉人生虚无似乎有些奇怪,但他经过了这么多事,真的觉得,或悲或喜,或得或失,都像是自我的一次次挣扎,避免自己陷入没有意义的泥潭之中。

    少年忽然觉得有些困。

    他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

    然后他看到一个婴儿在颠簸的牛车中诞生了。一个很美丽的、满头大汗的女人抱住婴儿,让婴儿在炙热的阳光下大声哭泣。

    站立的女人一脸笑意,“长安呐,你终于从你娘肚子里出来了。”

    那个躺在牛车上喘着粗气的女人也笑了。她知道那是个男孩,因为女儿应该叫长宁。

    少年看到牛车停在了一个破旧的房屋前。从牛车上下来的不是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而是一个满眼悲郁的中年女人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

    年轻女人说,“陈大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中年女人哭了。

    年轻女人也跟着哭了。

    少年看到那个孩子慢慢变大。孩子八岁的时候,抄了一份长长的诏书去请教他的夫子,有一坨鸟屎落在了夫子的脸上。

    那个孩子后来去了长安,认识了三个好朋友,尽管他们仅仅相处不到两个月。孩子还认了一个老师,那个老师打开了他的眼睛,让他看到了很宽广很宽广的东西。孩子还见了皇帝,看了未央宫,还知道了未央宫中,有很多人在无声中哭泣,或者死去。

    孩子回了家后,知道陈大娘死了,成了一个渊源古老的传承的继承人。他感受到了责任。那份责任混着他的老师交给他的东西,变成了理想,或者野心。

    但孩子还小,不管他有多懂事,他还是会想,他好像只是个乡野小子,可能永远也只会是个乡野小子。孩子会想,不是别人告诉你你会成为什么,不是你想成为什么,你就能成为什么的。而且,那个“什么”究竟是什么?

    太乱了,什么东西都混在了一切。他分不清预言、期望、理想、责任和梦的区别在哪。所有的一切,都杂乱成了混沌的一团。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该去做这个,于是努力做下去,可也许才刚刚开了头,他就觉得自己做错了。

    后来,孩子的母亲又生了个孩子,有头预示了灾祸的九头鸟应运而生。他在想,他救了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会不会做错了?

    再后来,孩子的两个启蒙人,他的夫子和他好朋友的母亲,都死了。再后来,他的好朋友也死了,他还知道了,他的老师早就死了。后来的后来,他的娘,他的未婚妻也都死了。还有皇帝,那个战功赫赫的皇帝,也死了。

    在死亡、泪水和悲恸中,长成少年的孩子听到了巫士的诅咒,看见了那个蛮女诱人的胴体。

    少年逃跑了。

    但他的背后有什么东西在一直跟着他。他想看清楚,却又不敢看清楚。

    然后他就看清楚了。

    那是鬼魂。

    所有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人,所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他们的脸色发白,他们的身体浮在半空,他们都叫着一个名字。

    “长安……长安……长安……”

    少年瘫坐在地,闭上了眼睛。

    然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马拉着车厢飞驰,人倚着车窗狂嚎。

    少年喊“张俊”。然后张俊回过了头。然后车厢不见了,张俊也不见了。

    少年被高处的狂风吹着。

    他的脚下是长安,他的身旁是皇……刘予昶。

    少年看到也许是孩子,也许是少年的刘予昶对他笑着,喊他,“长安哥哥。”

    然后少年跌下了神明台。

    然后少年被一种失重感惊醒了。

    他看到皇帝仍躺在床上。

    他发觉心脏处痛得异常。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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