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1

《红楼梦》数次用大篇幅写生日，贾母曾给薛宝钗和王熙凤过生日，摆酒唱戏，场面热闹。难道贾母不给最心爱的孙子宝玉过生日？可能吗？其实这是曹雪芹科学调度。贾母肯定给贾宝玉庆多次生日，但曹雪芹故意一次也不写，单挑贾母不在时，写贾宝玉过生日。曹雪序写红楼人物过生日，生日本身恰好不做重点，另有重点各有重点。比如，贾政过生日，重点是贾元春封妃薛宝钗过生日，重点是宝黛钗三人纠葛；王熙凤过生日，重点是凤姐泼醋。贾宝玉过生日的重点是什么？我认为，这不仅是《红楼梦》一次难得的真正过生日，最主要的，还在于曹雪芹借贾宝玉过生日写了个“红楼儿女狂欢节”，这是二百年前发生在大观园的青年狂欢节，欢乐之极而昙花一现的狂欢节。贾母等是替“老太妃”守制吗？为什么贾府突然出现了几乎完全属于青年人的空间？8趣叙i&兮湘异醉卧这是曹雪芹有意安排。贾宝玉过生日时，家长都不在府中。贾政在外做学道贾赦贾珍跟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参加国丧。贾母等人参加什么国丧？小说本写得很清楚，为一位老太妃。这位老太妃第55回欠安，第58回薨逝。贾府诰命都人朝守制，贾府才出现了一个属于青年人的空间。这位“老太妃”要好好球磨。我有两点互不相同的推测。一个推测是，老太妃是曹雪芹随手拈出为小说布局服务，借“守制”的理由，叫贾母等人离开贾府，大观园的人就可以主奴平等乱世为王。大观园青年人借宝玉生日狂欢是这个时段发生的，大观园芳官等人跟赵姨娘“六贼戏弥陀”也是这个时段发生的。另一个推测是，在曹雪芹原有构思中，贾府人“守制”的原因不是因为老太妃而是元妃。从常理上讲，贾母年过七旬，人过七十古来稀，哪有让七十多岁老诰命这么长时间给老太妃送丧的道理？如果逝者跟贾母有嫡亲关系，就不得不去了。估计原来曹雪芹在早期增删时，写了元妃之死，在五次增删后期，又改变了主意先不让元妃死，换成老太妃。

但他原来写死者是元妃的某些笔墨却留了下来。比如贾宝玉过生日，收到许多人的礼物，偏偏没收到皇妃姐姐的。元妃过元宵节给弟弟送礼，过端午节给弟弟送礼，弟弟生日却不送？贾宝玉向上遥拜，只拜了祖母和父母，不拜皇妃姐姐，这只能解释是她已经死了。因为守制，贾府掌权人物全部外出，凤姐生病，“维持内阁”成了薛姨妈。薛姨妈是亲戚，面子情儿照管，不会深管也不会真管。林之孝家等大管家娘子倒是尽心尽力，连贾宝玉叫袭人的名字都当面管，贾宝玉睡觉前该喝什么茶都当面指点。

但奴才毕竟是奴才，主子的事，她们想管也没法管，想管也管不着。于是大观园成了自由天地。而要让大观园女儿的青春活力得到充分施展，让大观园的欢乐得到充分宣泄，通过贾宝玉的生日来写最妙。因为贾宝玉虽是男子，但根据脂砚斋评语，却是“诸艳之冠”。

正儿八经过生日为什么说贾宝玉生日是一次真正过生日？如前所述曹雪芹此前写的生日，除薛宝钗王熙凤之外还有其他人的生日，都不把生日当成描写重点比如薛蟠生日，连生日怎么做的都看不出，薛蟠的生日只是成了贾母发表“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背景。贾宝玉的生日却写得面面俱到周到细致先是接受礼物有来自张道士和几处僧尼的带有吉祥性质的礼物，寄名符供尖儿等有来自亲戚如舅舅和姨妈即王子腾和薛姨妈的衣服寿桃长寿面等有嫂嫂和姐妹的贺礼。什么样的人送什么礼物，绝对不能混淆。然后是生日礼节第一步先拜祭天地，由李贵等人设下香烛，宝玉炷香烧纸行礼。第二步拜祭袓宗，贾宝玉到宁国府宗祠祭拜行礼。第三步拜祖母和父母。因为贾母贾政王夫人都不在家，贾宝主拜完祖宗后，到月台上向他们遥拜。请注意，在“遥拜”的人里没有皇妃姐姐。第四步是拜长辈。因为在宁国府祭拜祖宗，贾宝玉就先从宁国府的长嫂尤氏开始，再回到荣国府，先拜了薛姨妈，再叫晴雯和麝月跟着，小丫头抱着毡子，从李纨开始，一一挨着把比自己年长的人拜过。总是在各种场合发表各种精彩言论的王熙凤一直没有出现，这大概是曹雪芹的有意安排。贾宝玉到凤姐那儿拜，凤姐也愣是不出现，理由是平儿正在给她梳头！这个不见贾宝玉的理由实在太不成其为理由了。然后，贾宝玉再到他四个奶妈那儿“让”了一回。这四个奶妈姓李赵张王，并非顺手拈来，而跟贾宝玉四个随身小厮对上号李贵王荣张若锦赵亦华。读者比较熟悉的是李贵的母亲李奶妈，有点“老背晦”，过于显老态。贾宝玉对奶妈“让”了一回，她们虽是奶妈，但毕竟是奴才，因此宝玉不能向她们行礼，只是“让”她们来参加生日宴会。归根到底，贾宝玉是荣国府的宝二爷，不是《水称传》里不讲身份不论高低动不动拿大斧“砍他娘的”李逵。他不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他不由自主地遵守贵族家庭的规矩。主奴平等生日宴贾宝玉遵守贵族子弟的礼数，但又有平等思想。他的生日成了一次“平等”聚会，特别对大观园上上下下，从姐妹们到大小丫鬟。为什么曹雪芹要把平儿跟贾宝玉的生日安排到同一天？有一番深意。袭人把平儿跟宝玉是一天生日吵出来后，平儿自己解释“我们是那牌儿名上的人，生日也没拜寿的福，又没受礼职分，可吵闹什么？”按贾府这种等级森严大家庭的规定，平儿根本没庆生日的权力，但却偏偏是最讲究名分最讲究等级讲究到不近人情的人物探春，要给平儿过生日。她说“今日倒要替你过个生曰，我心里才过得去。”

看来，探春通过理家看出平儿为人的可疼可贵可爱可敬。体味到平儿为人不容易，所以她通过给平儿过生日，给她脸面。探春一挑头，厨房主管柳家的马上跪下给平儿叩头，赖大家林之孝家几个大管家马上给平儿送礼，接着贾府上中下三等家人都来给平儿送礼。在王熙凤长久不理事的情况下，忽然出现平儿庆寿，是不是曹雪芹借此描写平儿得人心顺民意渐渐取王熙凤而代之？更有意思的是，贾宝玉过生日的时候，王熙凤几乎销声匿迹，只是当大家留下平儿时传来一番话“多谢姑娘们给他脸。不知过生日给他些什么吃的？只别忘了二奶奶，就不来絮聒他了。”

有点儿无可奈何的失落之感。曹雪芹把贾府的凤凰贾宝玉的生日跟通房大丫头平儿安排到同一天，再把在贾府最得宠的薛宝琴跟最贫寒的邢岫烟拉进来，形成四人同过生日布局，肯定不是随意而为。这是为了写人生的荣辱交替贫富交替。而贾宝玉一天两次生日宴，一次跟大观园众人，一次跟怡红院侍女，把贾宝玉“众生平等”的观念体现得淋漓尽致。这次生日宴会的座次由最讲究等级观念的探春安排，却安排得不论尊贵不分等级。所谓“主桌”，安排了宝琴岫烟上坐，平儿和宝玉侧坐，探春和鸳鸯陪坐；第二桌是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香菱玉钏儿。第三桌是尤氏李纨袭人彩云。第四桌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当家奶奶尤氏和李纨坐到了第三桌，丫髮鸳鸯倒坐到第一桌。不分尊贵，主子和奴才同吃同乐，小姐和丫鬟平起平坐。更有意思的是，贾宝玉在这个宴席上并没有吃饭，他的午饭是跟芳官小燕一起吃的。吃的是大观园厨房给芳官的份饭。芳官是贾府小戏子班解散后分派到怡红院的小丫髮，小燕又名春燕也是小丫鬟。贾宝玉居然跟两个小丫髮一起吃饭，还吃得特别香甜，更说明贾宝玉有众生平等的观念。因为过生日，贾宝玉跟他平时不可能发生联系的平儿和香菱发生了联系，构成大观园青年狂欢节的一项温馨内容。贾宝玉能跟平儿和香菱发生联系，在封建社会非常不容易。封建社会讲究“叔嫂不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