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5

但是他们可以操纵自己的爱情，却不能操纵他们的婚姻。“可喜”，“可悲”，“可笑”，“可恨”，“可愧”，对二人面临的局势洞若观火，对如何争取婚姻，却一筹莫展。林黛玉的爱情宣言林黛玉情不自禁地以诗歌表达内心的渴望和苦闷。对林黛玉的题帕诗，需要联系《红楼梦》开头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故事来理解。林黛玉是绛珠仙子下凡到人间来向神瑛侍者还泪的。所以这三首诗都跟“还泪”联系在一起，层次分明地写出黛玉的感情。第一首“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整首诗都写流泪，前两句写眼睛蓄满了眼泪，是为了哪个人一个劲地抛洒？林黛玉为贾宝玉，也就是绛珠仙子为神瑛侍者。“鲛绡”一句用了一个美丽传说海中有鲛人，织出鲛绡这美丽的绸缎，鲛人流出的眼泪又变成珍珠。所以鲛绡经常用来代指眼泪。四句诗，倒有三句写眼泪。林黛玉流泪，是因为她理解旧帕是爱情的信物。第二首“抛珠滚玉只偷潸，镇曰无心镇日闲。枕上袖边难拂拭，任他点点与斑班。”

这首诗还是写流泪。不住地流泪，日夜地流泪，偷偷地流泪。林黛玉去看贾宝玉，眼睛都肿得像桃子了，她还是让眼泪痛痛快快地流，为贾宝玉而流。林黨玉不仅为自己的不幸流泪，她更为贾宝玉而流泪，因贾宝玉痛苦而痛苦，因贾宝玉不幸而不幸。第三首“彩线难收面上珠，湘江旧迹巳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这首诗是三首诗的中心，是黛玉感情的升华。它将手帕与“湘江”联系起来，与“竹”联系起来，实际上是用“湘江”用“竹”将宝黛感情与舜和娥皇女英的感情挂钩。“湘江旧迹”是什么意思？湘江一带有一种竹子叫“湘妃竹”，上边有天然的紫褐色斑点，传说是舜的两个妃子听到舜的死讯后，哭他，眼泪洒到竹子上形成了斑点。据《述异记》，舜南巡，葬于苍梧之野，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都是舜的妃子，她们为舜的死亡而痛哭，她们的眼泪洒到湘江的竹子上竹子形成了一个个紫褐色斑点。林黛玉用“湘江”的典故，而且说自己“窗前亦有千竿竹”，这些竹子也沾上了自己的眼泪吧？林黛玉把自己和宝玉的关系定位于舜和娥皇女英的关系，坚贞的爱情关系，就像娥皇女英哭舜使湘竹变成斑竹，潇湘馆的竹子终有一日也会被潇湘妃子的眼泪变成斑竹。题帕诗是货真价实的情诗，情深意浓的情诗，毫不隐讳的情诗，题帕诗将林黨玉对封建闺训致命的离经叛道裸裎无遗。对一位千金小姐来说，这是极危险的情诗。倘被人发现，宝黛之间的“私相传递”必将成为丑闻，以诗歌形式“私托终身”的林黛玉必将丢人现眼。按照古代小说传统写法，黛玉题帕诗应传到宝玉手中，引起共鸣或和诗，二人感情由此再向前发展，然后这诗被别有用心的人发现拿来做诬陷宝黛的章……曹雪芹之为天才，就表现在他总是不按常规出牌。林姑娘写了不啻爱情宣言的诗，这诗直到第80回，都没和贾宝玉见面。至于后三十回如何安排黛玉题帕诗？宝玉“寒烟漠漠，落叶萧萧”对景悼颦儿时，会不会从紫鹃手里接过黛玉的诗并在“诗在人亡”情况下和诗？……已是千古之谜。古代小说里边的男女主人公常用诗词来互相赠答，宝黛从来没有过属于二人之间的传诗递柬。探春给宝玉写过信，宝玉和黛玉之间从来没有书信往来。他们写诗完全是在公开场合。林黛玉身上有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她自己的诗不管怎样写她对贾宝玉的感情都可以，因为这是林黛玉最私密的，不可能传出去，包括不可能传到贾宝玉那儿。

但是宝玉如果借用前人的句向黛玉示爱，立即就碰上个大钉子。林黛玉非但不会照单全收，还要大哭大闹。贾宝玉每想通过曲径通幽，借用前人的诗句表达对黛玉的爱，往爱情自主的路上迈出新的一步，都遇到林黛玉莫名其妙的不合作。

《葬花吟》是黛玉诗代表作。

《葬花吟》表达了黛玉爱情受压抑的悲苦，抒发了黛玉的爱情渴望。

但《葬花吟》没有直接涉及爱情。

《题帕三绝句》才是黛玉爱情的宣言。黛玉题帕诗似乎只是写给读者来看，读者知道黛玉对宝玉的感情发展到什么地步像娥皇女英对大舜一宝玉自己却不知道。宝黛爱情的“猜谜游戏”还要饶有趣味地进行下去。正是在这些微细地方，读者能切实感受到《红楼梦》把传统写法打破了。

28薛宝钗的神圣同盟薛宝钗讨好贾母王夫人，拉拢袭人，薛姨妈莺儿齐上阵，围着贾宝玉转。宝姐姐的“神圣同盟”起到什么作用？事与愿违，宝玉对她进一步疏远隔膜。宝玉挨打前后发生的事导致了一个实际上的“神圣同盟”，即薛宝钗跟王夫人袭人的同盟。

但是这个神圣同盟对贾宝玉不起作用，贾宝玉仍然一心萦绕林黨玉，梦中都骂“金玉良缘”。

我们先看看薛宝钗王夫人袭人这个事实上的“神圣同盟”是怎样形成的。宝钗心机第一步讨好王夫人金钏儿因为跟贾宝玉开玩笑，被王夫人骂“教坏爷们”，轰出去。金钏儿羞愧得投井而死。这是一桩带有阶级压迫色彩的命案。宝钗一听说金钏儿投井，马不停蹄跑去安慰王夫人。金钏儿因为和贾宝玉的纠葛被王夫人赶走，薛宝钗可能还不清楚，她先来关心王夫人，因为金钏儿是王夫人最得力的丫头。金钏儿用这么激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受到普遍质疑的当然是王夫人。宝钗必须尽早地察颜观色，安慰王夫人，帮王夫人度过难关。如果出于外甥对姨妈的关心，薛宝钗正常的做法是请上母亲一起去王夫人那里。薛宝钗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一听到信息，就迫不及待地自己跑了去。她对王夫人，已经主要不是对姨妈的关心，而是和她心目中将来的婆母套近乎。薛宝钗在荣国府有“冷美人”的称呼，但涉及终身大事，涉及切身利益，薛重i一涵1货薛宝钗过生曰鋼||】1i々宝钗非但不冷，还是火热的。金钏儿是被王夫人一巴掌打到井里的，连王夫人都受到良心谴责，坐在那儿垂泪，尽管编了套说词，王夫人还是承认金钏儿之死是她的错，而且用了“我的罪过”比较重的词。薛宝钗却编了另外一套词竭力给王夫人开脱“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并，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玩，失了脚掉下去的。”

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金钏儿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憨玩失脚落井？薛宝钗自己肯定知道这样明显歪曲事实，这样拙劣讨好太露骨，还不如干脆直接给王夫人开脱，她接着说“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