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瑞芳趣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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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5

这段话有几层意思第一,这部小说是写闺阁儿女之情,是虚构的,所以叫“梦”第二,红楼,是富家儿女之情,有真实的成分,有虚构的成分第三,曹雪芹借用白居易的诗句,借用庄周梦蝶式的构思来完成这部小说。梦觉主人的解释是对《红楼梦》比较早且说得过去的解释。甲辰本后七年,1791年,程伟元刻印《红楼梦》出版,有了后四十回。后四十回是谁续的?高鹗?无名氏?还是高鹗根据无名氏的稿子改的?有很多说法。有人提出,后四十回有曹雪芹的笔墨。

但是大多数红学家对后四十回不以为然。鲁迅先生有过这样的说法把前八十回的作者和后四十回的作者放到一起看,就会发现,人和人的不同,有时竟然像人和类人猿的不同。

但是也有人认为,后四十回毕竟完成了宝黛爱情的悲剧,这当然就见仁见智了。

《红楼梦》的真和假《红楼梦》是不是曹雪芹的自传?“贾府和甄府是什么关系?贾府甄府和曹府是什么关系?贾宝玉和甄宝玉是什么关系?读《红楼梦》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真和假。

《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传吗?《红楼梦》所写的事,是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吗?《红楼梦》既有曹雪芹自传的成分,又基本上不是他的自传;《红楼梦》既参考了曹雪芹家族发生过的一些事件,又基本上不是曹家真实的家族史。

《红楼梦》开头,贾府还没出现,先出现个甄府,贾宝玉还没出现,先出来甄士隐和贾雨村。甄士隐和贾雨村既是人名,也是作者构思小说的谐音,“甄士隐”就是真事隐藏起来了。“贾雨村”就是假语存了下来。曹雪芹笔下的这两个人名,就是说曹氏家族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历史事件已经被作者巧妙地隐秘起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虚构的贾府,虚构的世界,是小说。

《红楼梦》中有甄府和贾府。甄府,“甄”者真也,真正的王府;贾府,“贾”者,假也,假造的王府。醒府和贾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它们都是幻想的王府,但甄府更多的是现实中曹府的影射,贾府则是现实中曹府的升华和变形。影射,更容易跟原型发生联系,升华,就更像艺术创造。“真”“假"“有”“无”小说家怎么样处理现实生活的真实遭遇和自己创作的生活形象,也就是如何处理“真"“假”,而且用谐音把作家的思考在小说中表达出来,是曹雪芹特别喜欢采用的艺术手段。

《红楼梦》“真”“假”的关键笔墨是甄士隐和贾宝玉都见过的对联。

《红楼梦》第一回说,当年姑苏城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住着一位甄士隐,过着与世无争的自在生活。有一天他午睡时,梦中随着一僧一道一即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一到了太虚幻境,见到石牌坊上有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这是《红楼梦》纲领性的语言,意思就是“把虚假当成真实,真实也就成了虚假把虚无当作实有,实有也就成了虚无。”

联系《红楼梦》全书思考这副对联,可以读出四重意味。“佛"“道”的真假曹雪序借助如影随形的“一僧一道”,有意识地把现实生活中完全不同的佛教和道教扭结到一起,由他们共同营造出虚无飘敝的气氛。一僧一道,一个“茫茫”,一个“渺渺”,都到“太虚”,都进“幻境”,这是明明白白地表示红尘中人对人生的一切追求高官厚禄娇妻美妾亭台楼阁锦衣玉食,人生一切物质享受,以及为追求这些享受导致的鸡争鹅斗,纷纷攘攘,都像镜中月水中花,是过眼烟云。只有清净无为,追求精神的安宁和解脱,才是重要的。这也是《红楼梦》的《好了歌》所表达的主要内容。这是曹雪芹对社会彻底绝望的情绪。那么,曹雪芽到底是宗佛的,还是宗道的?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既不宗佛也不宗道。说曹雪芹既宗佛也宗道,那是因为曹雪芹对佛道一律采取“拿来主义”,当他需要阐述某种思想时,他既可以从佛教教义中取一瓢饮,也可以从道教教义中取一箪食。这种游刃于佛道之间的精神境界,是深深参透了中华化精髓的大境界,融会了儒释道的博大境界,是万物为我所用,万物在我脚下的境界。

它给《红楼梦》创造了深远的意境,时而电光石火一般,发出璀璨的光芒。说曹雪芹既不宗佛也不宗道,那是因为,他对佛道一律用俯视的眼光,调侃的笔墨。那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不仅成为曹雪芹这位天才小说家结构小说的法宝之一,还被他创造成非圣非俗的形象,披上百衲破衣,顶上满头癞疮,说着疯疯癫癫的话语。更有甚者,《红楼梦》经常用挖苦的语气写僧道尼馒头庵的老尼成了给王熙凤创造发财机会从而害死一对青年男女的“首犯”水月庵的清净庵室成了秦钟和智能儿幽会的场所;“国公爷”替身的张道长有点儿像世故的老滑头道士王一贴是个“油嘴”……唯一洁净的修行人是妙玉,恰好因为“过洁世同嫌”而“终陷淖泥中”,落到了最不干净的地方。僧尼道如此不堪,信奉佛道的凡人如何?贾氏族长贾敬跑到道观跟道士们胡羼,最后因为炼丹送了命;《红楼梦》中经常吃斋念佛的是谁?王夫人。恰好是这位大善人,把服侍她多年的所谓像女儿一样的金钏,一巴掌打到井里!行善就是这样的行法?善事就是这样的做法?曹雪芹在这些章节对“佛”“道”,做了反讽。我们从曹雪芹“佛”“道”的笔墨,也读出了“真假”。

曹雪芹那些咏佛咏道的话语是有表面章,戏谑章是假他骨子里对深刻影响中国人思维的佛和道,是有清醒批判意识的,这才是真。甄家小荣枯和贾家大荣枯《红楼梦》中出现大小甄府大甄府是四次接驾的甄府,小甄府是甄士隐的家。我把小说首先出现的小甄府叫“甄家”。

甄家小荣枯是贾府大荣枯的预演和缩影,几乎是红学界共识。这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一方面,甄家的覆灭是贾府覆灭的前奏,而贾府的覆灭又有曹家毁灭的影子。这牵涉癞头和尚给甄士隐的诗“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菱花”一句,用了甄英莲后来名字“香菱”中的一个字,和“薛”的谐音“雪”,菱角夏天开花,偏偏遇到雪,暗示英莲将来要被薛蟠买去做妾,受尽折磨而死。癞头和尚对甄士隐说甄英莲“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甄家的覆灭正是继藤英莲失踪发生。甄家遭受一场大火,时间是元宵节后。甲戌本对甄家失火的描写有段评语“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这段评语值得深思直,直隶,南直,南直隶,也就是南京。“南直召祸之实病”,即南京之灾的事实。对应曹家的历史,正是在南京被抄家,极可能在抄家之后又遭受一场大火。这“元宵节”的时序也很微妙。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雍正皇帝亲自下令查抄曹家,时间恰好是元宵节前,这个命令的执行就到了元宵节后。小说里甄士隐家的覆灭和现实中曹家的被抄几乎是同一时序一元宵节。根据脂评的线索,曹雪序笔下的贾府最后覆灭也在元宵节,贾府被抄之后又遭受了一场大火,这场大火早在刘姥姥游大观园时就有伏笔刘姥姥给贾母讲十七八岁标致小女孩月下抽柴的故事时,贾府的南院马棚起火。庚辰本脂评“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

这个为“后回作引”当是引出贾府被抄后遭受火灾之事。按曹雪芹原有构思,《红楼梦》是以元宵节甄家火灾始,以元宵节贾府火灾终。在小说的艺术描写背后隐藏着曹家元宵节被抄家且遭遇大火的历史事实。在封建家庭的整体覆灭问题上,“甄”就是“贾”,假就是真。

《红楼梦》当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但《红楼梦》和曹府遭遇的关系,确实有迹可寻。其实这也很容易理解,作家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他生活中发生过的事或多或少的,总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中。法国著名小说家法朗士说过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曹雪芹将曹氏家族史,通过想象性拓展,表现为真假相较真幻相生虚实相形生动精彩诗意盎然戏剧化的小说。另一方面,甄家人物命运跟贾府人物命运有相当的可比性甄士隐,本来过着优游生活的士绅,因为家破人亡,遁人空门。很像贾宝玉,本来过着钟鸣鼎食生活的公子,因为家庭巨变,人生幻灭,出家为僧甄英莲,本来是被父母钟爱的小姐,因为偶然祸起〔家人霍启抱她观灯〉,从此命运多舛,“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很像林黛玉,本来是探花家的千金小姐,父母的掌上明珠,因为父母双亡,不得不寄人篱下,最后泪尽而亡。娇杏,本来是个普通丫髮,她跟贾雨村并非一见钟情,却“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娇杏既像袭人又像小红。小说前四十回袭人费尽心思钻营“准宝二姨娘”的位置,后来袭人却要救助抄家后的宝玉。小说写到宝玉因吃茶将茜雪轰走的情节时,庚辰本畸赞叟眉批“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袭(人)正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