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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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浮尘番外刀光剑影

    题记:

    刀光剑影( dāo guāng jiàn yǐng ):隐约显现出刀剑的闪光和影子。形容环境充满了凶险的气氛。出处:南朝·梁·吴筠《战城南囚首》:“剑光挥夜电;马汗昼成泥。”又《边城将》:“刀含四尺影;剑抱七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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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氓,五年,秋

    地点:氓,凉州,牧原城,茶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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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里戈壁,接天孤烟。

    茶铁道旁,残破的枯骨沉默的在风吹日晒中愈发残破,间隔几丈远栽下的胡杨仿佛是这片寂寥之地的唯一绿色。

    武长青咽了口口水,滋润了一下火辣的嗓子,始终没舍得拿起马背旁有些干瘪的水袋。兴许是扬起的尘土有些大,这匹和主人一样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小马打了个响鼻,晃了晃脑袋。武长青有些心疼的摸了摸马背上不复光泽水润的鬃毛,看着环绕一望无际的褐黄,如果不是老爹和一队押镖的叔叔伯伯们神情自若的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武长青可能会怀疑这条路会一直不断的延伸下去。

    天空,有鹰飞过,一人一马同时抬头,眼神中有几分羡慕。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老武举起了粗壮有力的胳膊,整队镖师同时止步,无一杂乱,除了那出神的一人一马,恍若未觉的继续前行,直到最近的一个镖师悄无声息的抓住了武长青坐骑的辔头,这才算没让老武镖头继续吹胡子瞪眼睛。

    “整理行囊,准备入关。”老武镖头看着远山间矗立的宏伟关卡,不自觉的扬起手眯眼远眺,另一只握着缰绳的手下意识得紧了几分。

    摘刀缚矛收弓卸甲,所有能看到的武器甲胄,通通放在了第一辆大车上,在临近关卡的这一段路上,黑水团押镖的五十人,除去老武的贴身传家宝刀不曾摘下,其余众人几尽手无寸铁。哪怕如此,在过关的时候,依然被守卡官兵严加盘查,连塞酒钱都没有机会,等到一行人全部入关,已是日薄西山,而宵禁的铜锣声传遍天门关的时候,这五十几号人才将将安顿好货物行李,胡乱塞了几口吃的。武长青人小好动,拿着没吃完的半个馒头坐在面向庭院的窗子前,看着仿佛触手可及的一轮明月,怔怔出神。

    出了天门关,就真的是关外了吧,武长青想象着比来时一路上更辽阔的戈壁,嘴里嚼着的馒头好像也多了几分滋味,再想想第一次出远门,走过路过的那些村镇城市,才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不止一院一屋一山一河一片天,不枉费好说歹说换来的这一次跟镖机会。

    嘴角悄悄的咧开了几分,撕着馒头的手指悄悄地随着心里的小调打着拍子。

    庭院中论辈分武长青该喊李伯伯的老镖师正带着四个新镖师看货物,听自己老爹说,这批货物很值钱,“那些茶饼么?”武长青怔怔的想,眼神的余光却在此时看到院子对面的二楼上,一个年纪相仿的清秀小姑娘也在看着这一批货物,武长青捏着馒头的手挥了挥,算是打了个招呼,换来的却是一个白眼加结结实实的闭窗羹。

    撇了撇嘴,把剩下的馒头一口全塞进嘴里,闷闷不乐的端起大茶碗,咕嘟咕嘟的灌起茶水来,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就着关内由远及近再到远的梆子声,拇指敲着随身小匕首的木柄,查着水饺,这是他娘教他的,说查着查着水饺,就睡觉了。

    梦里,有火光,有犬吠,有跌跌撞撞的人影。

    “走水啦!”

    武长青惊醒,窗外一片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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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蒙蒙亮,武长青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连带着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了几分。

    院内的黄狗看起来精神利落,舔着食盆上所剩不多的汤水,反倒是拆屋灭火的众人灰头土脸,看起来狼狈异常。大漠里水少,真的着了火,一般都是做出隔火带或者把易燃物品清理掉,看着火势自己熄灭,很少能奢侈的拿水肆意扑灭。

    年轻人心性好动,抬头四下打量的时候,发现二楼上昨夜看到的小姑娘拿下巴支着窗台,看着远处愣愣出神,武长青赶紧转过头,生怕再吃一个闭窗羹,毕竟男子汉大丈夫的也好点面子不是。

    掌柜的端出一盆稀粥,半盆小菜和馒头,也不多话,自己先盛了一碗蹲在一旁,沿着碗边吸溜着,几个刚把货物装车完毕和另外一拨清扫院中灰烬的镖师排队盛饭,老武镖头正在门外和昨夜帮着一起灭火的官兵握手道别,手心里悄悄地压上一块银子,算是结下几分香火情,那官兵头目明显一愣,随即憨憨的笑着点了点头,招呼一帮同伍的兄弟列队离开。

    天门关的清晨,阳光未至,劲风先行。

    远处城墙上的旌旗,烈烈拂动。

    老武镖头紧了紧腰上的刀,推开院门,发现早期的那一拨人正和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掌柜的还在兀自感慨“夜儿个晚上火起的木道理”。

    院门口的大黄狗呜呜叫了几声,跟着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当掌柜的一巴掌拍掉最近一个人的白瓷大碗,身边吸溜着白粥的镖师们也反应过来,赶紧把手里的大腕放道一旁,一帮人立刻开始扶着墙用手指猛掏嗓子眼,老武镖头拿过院中的葫芦瓢,丢给这帮家伙,在他们猛灌猛吐的时候,踹开通铺的大门,把留下来换岗的剩余镖师喊起来。

    只穿着内衣裤的镖师们拿着家伙还没能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弓弦声、闷哼声和接连不断倒地的声音。

    老武镖头能感受到自己额头的一侧有冷汗缓缓淌下,握着刀的手心满是汗水,默默念叨着老天爷保佑,宝贝儿子千万别出事儿,一边让自己举起的拳头尽量平稳。用刀挑起头巾,从木门微微向外一伸,一声金铁交错,身后的墙上留下一根晃动不休的箭羽。老武立刻翻身滚过,身后立时留下了另外两根,他也借着这眨眼的功夫看清了院中的情形。

    “呸”,混合着尘土的唾沫吐在了两根入土近半的羽箭上。

    老武把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撕下一条衣襟,将重新握紧刀柄的右手缠了两圈,狠狠打了个结,左手伸出一个手掌晃了晃,然后隔空沿着人群划了三道,分别指了指自己,院墙和刷墙用的白灰堆。

    跟在老武身后的镖师们点头,散开,各就各位。

    老武布满老茧的手伸出三根手指,两根,一根。

    呼吸可闻,寂寥无声。

    一个麻包扔出院门,立刻就被两根羽箭钉在地上,老武翻身紧随其后,挥刀磕开一根羽箭,知觉掌心微微发麻,暗叹对付自己这帮老兄弟竟然连弩都用上了。身后传来一声闷哼,老武恍若未觉,微微侧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双手将刀贯穿了藏身车后的蒙面人,代价是肩头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身后又是三声闷哼,老武只是喊了一声“扔”,不宽敞的院子里扔起来十数个白灰包,跟着老武的那波镖师开始将院中到底的兄弟往房檐下拖,扔出白灰包的镖师则开始从各个方向往房上掠去,翻墙出去的镖师藏身街道的遮蔽处,等着剩下的漏网之鱼。

    白灰渐渐散去,庭院里红白相间的地上躺了五具尸体,客栈的大门打开,绕道街道的镖师押回了一个被打晕的蒙面人。

    老武环视四周,不过片刻,一行人便五去其一,半数带伤。

    院中水井轱辘上缠着的绳子传来吱嘎的声音,小武浑身湿透,爬出井口,看着院中的景象,只觉得胃部在抽搐,手脚顿时脱力,再次向井下跌去。

    领口一紧,整个人被凌空提了出来。

    他没看到父亲眼中的悲伤,也没看到见自己无恙的欣喜,小武只是盯着沿着肩头留下来的血迹,看着它缓缓流淌,沿着父亲满是老茧的手,淌到自己湿漉漉的衣襟。

    整场寂寥无声的厮杀,以两声嚎啕大哭的童音,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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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天门关渐渐埋没到地平线下,再次满目黄沙。

    三十伤心人,五辆西行车,两个昏睡童。

    腰上的刀,脚下的路,天上的鹰,地下的人。

    车缠白绫。

    不知谁起了个头,乡音民谣,粗狂的嗓音在烈烈风沙中,横贯天地。

    “一条大路远家乡,越千山,过万岗。”

    “赚得金银千万两。”

    “好儿郎,娶娇娘,拜天地,拜高堂。”

    “双亲开口笑,亲友闹洞房。”

    “子子孙孙生满堂。”

    “一条大路远家乡,越溪水,过大江。”

    “赚得锦衣装满箱。”

    “好男儿,好臂膀,福同享,难担当”

    “一碗烈酒醉,兄弟陪在旁”

    “坦坦荡荡回家乡。”

    “……”

    酷烈的阳光下,飞舞的白绫如同流动的长河,撕裂了酷热,蒸干了泪水。

    当小武睁开眼的时候,歌声早已沉寂,篝火和木柴为自己覆盖了一层暖暖的光,侧过头,看到一弯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粉雕玉砌的脸上,一根稻草斜斜的插在头发里,小武眨了眨眼,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想拨开,昏黄的光里,他只看到两个如同黑宝石般的眸子望着自己,手,不自觉的僵在了半空。

    “啪”,清脆的耳光声,打蒙了小武,惊动了老武。

    斜睨了一眼,阅人无数的老镖头只是嘴角含笑,冲着身边的几个小伙子挥了挥手,几个从小带着小武玩的年轻镖师嚼着嘴里的干粮,满脸坏笑的凑上来。

    “年纪不大,色胆不小。”

    “咱小武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出一趟门,尽是不学好呢。”

    “小姑娘别怕,这小子打不过你,他要是打过你了还有我们几个呢,再给他一下。”

    小武揉着脸,嘴角撇了撇,再度伸出手去。

    几个年轻镖师满脸惊讶,小姑娘的手再次扬起,可眼角的余光看了看篝火,又看了看身边几个人的刀,始终没敢挥下去。

    抽出那根稻草,在手里捻了一下,看着弯折的草茎转出一个圆,然后随手扔到身后。

    小姑娘放下了手,几个年轻镖师长舒了口气,小武揉了揉脸,一声不吭的跳下马车,来到父亲身边坐好。

    “爹,回去之后教我练刀好不好。”

    老武没说话,只是递过一个烤的滚热的馒头。

    小武捏着馒头,眼睛盯着篝火,瞳孔中却是戈壁的满天繁星。

    他想起了白天在客栈,脖子上透出一截箭头的李伯,用最后一点力气将自己扔进井里,想起了平时喜欢逗自己的叔叔们倒在血泊之中,想起了父亲胳膊上那道蜿蜒而下的血迹。

    他的手开始不自觉的颤抖,只能捏着馒头往嘴里塞,却发现牙齿也在不断的颤抖。

    直到老武将一把刀塞进他的手里。

    他看着雪亮的刀锋,看着刀柄缠布上还沾着的血迹,看着黑水团的钢印在护手处闪着金属的微光,突然安心了。

    抽出腰间的匕首,和手中的馒头用干净的汗巾一并包好,递给抱膝坐在车上的女孩。

    “吃点东西,活过这趟旅程,我送你回家。”

    女孩看着这个跨着刀的小镖师,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夜凉如水,仅存一勾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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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爹,我们为什么要带着这个小姑娘一起上路,虽说她爹没了,可是铺子里不是还有叔叔伯伯们照应着么?”小武用眼角的余光撇了撇在车上悠哉悠哉吹着风的小姑娘,那随风飞舞的发丝仿佛撩拨在他心里。“把客栈一卖,把小青找个亲戚家寄住,不愁吃喝,多好;或者咱们找几个伶俐的伙计帮忙一起经管着客栈,等小青大了也能做一份足够的嫁妆……”

    小武突然不说话了,他看着爹紧锁的眉头,意识到自己应该闭嘴了。

    身侧悬着的刀随着马匹的步伐一起一伏,看着刀柄上崭新的缠布,小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爹,咱们受伤的镖师,应该能活着回到家里吧。”

    他盯着父亲的眼睛,想从中找到哪怕一丝肯定,可他看到的,只有哀伤。

    攥着缰绳的手在微微发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懊恼着为什么自己在看到弩箭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爹,你和我说实话,这批货到底是什么?值得一次性把这五十条人命都扔进来。”

    老武镖头看着呼吸愈发急促的儿子,强自咧开嘴角,拍了拍腰间的刀,“不是一直想要这把刀么?没准这次就成了呢。”

    一直盘旋在众人头上的鹰依然舒展着双翅尽情翱翔。

    “这是五十条人命!五十个活生生的人!值么?”小武呼吸愈发沉重,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膛里传来鼓声般的心跳。

    附近的镖师不由得侧过头,看着这对突然吵起来的父子。

    老武叹了口气,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如果现在你觉得这里已经是五十具尸体,武长青,把刀留下,你滚回镖局,我保证你后半辈子能过的衣食无忧,我和你娘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老武握紧的拳头松开了,“总有人死,总有人不得不死,也总有人明知必死而死,所以只求死得其所,走上这条路,就没法回头,碰上我们,是这掌柜的一家人命不好,进了黑水团,我只能说你这五十个叔叔伯伯命中注定该有这一劫,挺过去,一辈子衣食无忧,挺不过,无怨无悔,谁让他们当初跟了我,走上了这条路。”

    老武睁开眼,“不是谁都有资格死在这,你武长青也没资格,但谁让你是我儿子,所以你又比谁都有资格。黑水团,好啊,真好。”

    马背上的一老一少陷入了沉默,小武的手几次放在刀上,又几次握回缰绳,最终将马靠近货车,整个人跃到车顶,四仰八叉的躺在稻草帘上,看着灰黄色的天空。

    一个镖师悄悄靠到老武身边,“是不是说的有点狠啊,咋说也是你亲儿子,我们这帮家伙活的够本了,百八十斤肉交代在这儿就当和你作伴了,可小武……”

    “能死在这儿的只有黑水团,如果他是我儿子,他就没得选。”老武看着自己腰间的刀,嘴角不受控制的一直向下微微撇着,又努力不再弯回来。

    “爹!”躺在车上的小武突然喊了一声,“你个老不死的!”

    众人愕然。

    “小兔崽子,皮紧了是不?滚下来,五里探风去。”老武的脸上突然笑开了花。

    车上的姑娘看着那少年悄悄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一跃而起,马蹄绝尘而去。

    悄悄的将手上的匕首拉开一道缝隙,倒映出的天空,颜色反倒透有几分碧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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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队伍一路向西北行去,地势渐渐开始有了起伏,远远可见一条连绵的山脉从地平线上升起,那是属于戎族的孤竹山,寂寥的茶铁道如同一个画室提起墨笔,顺着丘壑蜿蜒而过,消失在天边。

    接连几日的平安无事让众人紧绷的精神得以稍稍放松,只是小武会在失眠的夜里看着父亲拿着天门关从李伯身上取下的弩箭头微微出神,然而小武不知道的是,在火光的另一面,小青会在毛毡中摩挲着匕首的木柄,看着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的他,嘴角微微弯出一抹笑意。

    队伍中唯二的两个孩子,从开始的误解到后来的说笑,不过用去了三天时间。

    起因是小武乱吃了几枚野果,每隔一阵就要离开队伍翻江倒海一次,小青拿起匕首,趁着休息的时候剜了几颗药草,逼着小武生吞,药到病除,结果就是每天清晨睡醒,小青就会发现自己的毛毡边放着一束扎好的野花。

    清源集,这是戎氓边关互市的集市里,最西边的一个,过了这一处,就是真正的戎族领土,敢擅自离开茶马古道,被戎族的斥候发现,可不问缘由,就地斩杀。

    黑水团的镖队在清源集补充了食物淡水,买了一批戎族的服饰,雇佣了两个本地向导,拿到了清源集开具的路引,这张纸,能保这三十人的身份是盈泰园的商人,虽说双方互市已经数年了,然而谁能保证就碰不到哪个带着国仇家恨的军官,把这一干人等随便找个由头料理了。他们的目的地是雷鸣山,而想抵达雷鸣山,他们面前的路,只会越来越难。

    分散采购的镖师一个接一个的回到了约定的集合地点,到了最后,只剩下小武和小青不见踪影,盘点好所有行李的老武不知怎的,心头一跳一跳的难得片刻安宁,就在他准备分派众人分头找寻的时候,两个当事人浑然不觉的拿着糖霜山楂,走一路吃一路,边吧唧嘴边吐山楂核,气的老武咔吧一声掰断了货车的一块木板。

    一旁的众人只觉得后背发凉,暗叹着这个霉头还是不要触了。

    当晚,武长青足足练了两个时辰家传刀法,最后被丢到守夜的队伍里,而老武和小姑娘坐在货车上,倚着松软的稻草帘,吃着花光了小武身上铜板买来的零食,有说有笑。

    如果长路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下去该多好,看看星光,看看旷野,看看车上眉眼如画的姑娘。可惜好运气,终归会消耗殆尽。

    这一晚镖队宿营在老武地图上一片标注落草林的地方,说是林子,其实也就几十棵好死不活的树木能让这一队人马搭上一处简易的营地,挡挡风,遮遮雨,拢点篝火,吃上一顿热乎饭,为了赶路,连着两天都是马上啃干粮,人困马乏的紧。

    老武看着手上泛黄的地图,叼着的烟斗一亮一灭,和身边几个老伙计低声合计着什么,小武找了一块木质紧密的木头,拿着送给小青的匕首,一下一下认真的刻着什么,木头越来越细,越来越长,他抓了把细沙,包在毡子里,摩擦的有几分烫手,拿出半成品吹了吹,手掌又高速的摩擦了一阵,一根光滑的泛着原木色的木簪递到了小青面前。

    “头上的红绳松了,这个送你。”小武一脸镇静,虽然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脏紧张的快要跳出来了。

    小青拢了拢鬓角,看了举在脸前的簪子调皮的眨了眨眼,双手解下红绳,转过身,“那就麻烦小武哥了。”

    小武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自己的脸上肯定红的要死,深吸一口气,用嘴咬住簪子,双手有些僵硬的拢过小青的长发,发丝的触感让小武的手不敢用力,仿佛看穿了身后男生的小心翼翼,小青轻轻笑了一声,“可以用点力,不疼的。”

    小武咽了口口水,点了点头,却忘了姑娘背对着自己根本看不到,“放在右侧,转一圈,再转一圈,翻过来,啊嘞,怎么送了,重来重来,转一圈,转一圈,翻……翻……嘿!翻过来……”

    “哎呦……”小青的手不自觉的护住头发,小武一哆嗦,眼看着盘好的头发瞬间散开,木簪掉在了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身边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小武转过头,发现叔叔伯伯三五一群各自忙各自的,没谁看着自己,一时间甚是奇怪,也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盯着自己。

    再回过头,才发现小青已经盘好了头发,小武吸了吸鼻子,整理了一下佩刀,“还不错还不错,之后到城里的,给你买玉的,那个更好看,我去守夜了,你早点睡,估计明天还得赶路,老爹说身后有一帮追命的,不过很快就能甩掉他们……”

    话音未落,篝火,灭了。

    奶白色的烟雾,从林地外缓缓围拢过来,目不视物。

    有鸟鸣,此起彼伏。

    小武和小青被人按倒在地,一张厚重的毡子盖在了他们身上,“别出来,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是老武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呼喝声,惨叫声,马匹的嘶鸣和倒地的哀嚎。

    武器的碰撞声几乎没停过,暗语,哨声,敲击树干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能感受得到身边小青的颤抖,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坚定而稳定。另一只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能做什么,但他知道,有人敢掀开这个毡布,他会毫不犹豫的刺出这一刀。

    他在等待,他在调整呼吸,他如同一只潜伏在暗处的虎,等着猎物走近自己。

    喊杀声停了,隔着毡布,他听到有人用生硬的大氓官话在问“国书,在哪,说出来,饶你不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武豪迈的笑声充斥林间,“废了一晚上劲,帮我们宰了两拨刺客,干掉了一票北狄的斥候,你们这帮戎族的杂碎要是听到东西不在我这儿,是不是想哭啊,但是真不巧,不在我们这,哈哈哈哈……你见过让镖局运国书的么?”

    “桀桀桀桀……”另外一阵嘶哑刺耳的笑声盖过了老武的声音,“有没有人曾告诉你,说话的时候,千万别看自己在意的东西……”

    脚步声越来越近,小武知道自己的掌心出汗了,他悄悄在衣襟下摆擦了擦,活动了一下手指,然后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另外一只手将小青往自己身后拨了拨,抓住了一把沙子。

    场面突然安静。

    土坑中的小武闭着眼,他知道突然的光亮会让自己有片刻的失明,他只能博这一把。

    毡布掀起,一把沙子抛出,一刀贴地横扫,入手的触感表示自己猜对了,用尽全身力气,竖劈而下,沙哑的惨呼声,面上温热的液体,小武睁开眼,是一双死不瞑目的双眼,瞪视着自己。“啊啊啊啊啊啊啊……”小武陷入了癫狂,闭着眼疯狂的挥刀,没听到身前兵器碰撞的声音,也没注意到身后缩成一团的小青。

    直到自己劈到脱力,长刀脱手而出,整个人跌坐在地。

    一道阴影蹲在土坑边,小武抬起头,是老武,“打的真难看。”

    一个水袋被扔了过来,小武颤巍巍的打开,还没往嘴边送,就被另一双小手抢过,才喝了一口就被呛得够呛,“酒?”小青边咳边说,爬出土坑,将水囊扔回给小武,尽可能的远离那个血淋淋的土坑。

    而当事人跌坐在坑底,面对着眼前一堆绛紫色混合了泥土的肉馅,任由水囊里的酒淌在自己身上。

    “爹?”

    “恩?”

    “扔条裤子给我,别和别人说。”

    “哈哈哈哈……”

    “你还笑,不许笑,我是不是你儿子,你个老不死的。”

    “好好好,不笑,爹不笑,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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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狂风,五辆车,二十几匹马,十几个活人。

    艰难的跋涉在山路上,他们知道,过了这座山,他们的目的地就到了。

    车上的镖旗在漫天的风雪中格外醒目,推车的人不断的跌倒在地,又爬起。

    马鼻中喷出的白雾迅速的淹没在天地间的白幕中。

    转过一处山坳,风雪骤停,突然地让这一行人措手不及。

    一处巨大的山洞,洞口是木墙和木门,劈啪作响燃烧的巨大火把让一行人几乎忘了呼吸。

    山坳的一侧,高高低低地雪包此起彼伏。

    “爹,咱到了魁博的地盘了?”

    几乎裹成棉团的老武拉了拉门上偌大的铃铛,开门带起的风让拉车的马匹不自觉的向后退了几步。

    一个系着油腻腻几乎染成油黄色的围裙,带这满脸笑容的巨人,拿着一个汤勺走了出来,“来来来,远道而来的朋友,进来坐坐喝杯茶,欢迎来到‘雪颠’。”巨大的手指向边上的木牌指了指,用好几种语言写的牌子上,小武只能认出“雪颠”这两个字。

    老武挠了挠帽子,从怀里掏出那张愈发破损的地图,看着此时一片空白,只有一条黑线的地图,陷入了纠结。

    木门中,飘出了炖肉的香气,看着身后队伍中一片吞咽口水的声音,老武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尽管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一行人进入雪颠大门的一刹那,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高矮错落的桌椅,大大小小的碗筷,从大到小的木门和各地的方言,让老吴一行人几乎以为自己处于梦境之中。

    “啪”,小武的脸上挨了一巴掌。

    “爹,你干啥?”

    “看来不是做梦。”

    身后的小青掩嘴偷笑。

    久违的安逸让众人难得的放松,洗漱宽衣,整理行囊,看着当家的魁博巨人像喂狗一样喂着马匹,当真感慨这世间的造化。

    一间大屋,装着整队仅剩的十三个人,三天前树林的那一站,火堆中无分敌我的焚尽了五十多具尸体,用老武的话说“这就是命。”

    过了这座山,最多半天,就能到雷鸣山,就可以交货了。

    只是小武扪心自问,这批茶砖,真的是要运的东西么?他没问那个被自己乱刀砍死的人提到的国书是什么,该知道的总会知道,不该知道的就别问。

    老武收起笔墨,那张愈来愈旧的地图上,多了雪颠这两个字。

    “我们在这里休息半日,半日之后,启程去雷鸣山。”说完点了几个人,推开木门,去查看雪颠的各处布局,顺便探探路。

    另外几个镖师照看着货物,剩下以小武为首的这一批伤残女弱,则是第一批能够好好休息的。

    生性好动,拉着小青裹上棉衣,溜出了雪颠的大门。

    山路之外,银装素裹,稀薄的云层中,斑驳的阳光如同金色的利剑,投射在层层叠叠的雪山之上,面前的路,平坦而舒缓,远远的天边,隐约有山峰在茫茫的云海中若隐若现。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肺部被刺的隐隐作痛,但却有一种别样的痛快蕴含其中。

    回手去拉小青,才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佳人已经无影无踪,只剩下雪地上的一排足迹,远远的绕过山坳。

    压下心底的疑问,他快步跟了过去,隐隐有呼啸的风,从路口吹过。

    身后传来一声重重地落地响,腰间的佩刀刚刚拔出一半,颈后一痛,整个人已经失去了意识,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赶快通知老爹,只可惜他再也做不到了。

    耳边依然有风在呼号,雪花打在脸上有几分冰冷,头疼的厉害,眼皮重的抬不起来。

    “哗~”刺骨的冰冷让小武惨叫一声,整个人如同被扔到岸上的鱼,狠狠地扑腾了几下,一下子睁开了双眼,坐了起来。

    这是雪颠的屋顶,将一面山坡凿平,用粗木围城栅栏,堆放着冻肉和盖着毡布的粮食蔬菜,能看到天上的云层,能听到狂风的声响。

    一位白衣老者坐在自己对面,悠哉悠哉的品着一杯热茶,他的身侧,是静默列队地三排白衣刺客和跪在地上被捆的整整齐齐的镖局众人,自己身旁站着一个拿着空桶的刺客,很显然,就是他刚刚泼了自己一身冰水。

    “武镖头,国书在哪,交出来,大富大贵,继续嘴硬,令公子性命不保。”老者放下茶杯,“死的人已经够多了,何必呢。”似是嫌弃杯底的茶水过浓,有些苦涩,向墙角随手一泼,小武才注意到,那里已经结了好大一坨冰,而冰里是面色痛苦的镖师。

    “哗~”又一桶冰水迎头浇下,小武瑟瑟发抖,脸色铁青,似是想用头撞击泼水的刺客,奈何被一脚踹倒在地,头上又中了一脚,整个人再度昏死过去。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小青施施然缓步走到老者身前,仿佛没有看到冰坨中的人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小武,下跪叩头,“禀告大人,雪颠的其他不相干人等已锁关进地窖。”

    “干的漂亮,回去记你一大功。”

    “谢大人。”

    老武镖头满眼平静地看着小青叩头谢恩,看着她走近队列,长叹了一口气。

    “武镖头想开了?”老者站起身,缓步走到老武身边,缓缓蹲下,附耳过去。

    就在老武准备一头撞向身前的老者时,小青无声无息的来到身侧,一脚踢翻了这个朝夕相对的老镖师,然后面无表情的一脚接一脚,直到脚下的人痛苦的蜷成一团,然后走向下一个,一脚,接一脚,整个顶楼,只剩下沉闷的踹击声。

    “你个贱人,我早晚要杀了你……”刚刚清醒过来的小武看着到底的父亲,目眦欲裂。

    小青一言不发,直直的走过去,看着倒在地上的少年,看着这个和自己朝夕相对接近一个月的脸庞,看着那个在马车上和自己一起数星星,给自己讲故事哄自己睡觉的大男孩,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

    红红的掌印传来热辣辣的感觉,让小武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女孩的手抓住了男孩的衣襟,四目相对,彼此的眼中只有对方。

    “你说你傻不傻,这么容易就喜欢上我。”

    “你知道么?想逃出去不难,穿过那扇门就行。”

    “可惜得有一个人帮你解开绳子,帮你套好马车,还得帮你拦住这帮刺客。”

    “你觉得你有机会么?”

    面前的姑娘,突然笑了,小武察觉到自己手中被塞入了一把匕首。

    椅子上的老者在听到第三句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异常,奈何倒地的镖师们传来一声声怒吼,身上的绳子都被噼啪震断,已经与身边的手下搏斗了起来。

    当他飞身掠向那个叛徒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小子已经被她使巧劲,掷向了开着的木门。

    “你敢背叛戎族!”老者一掌挥向小青,仓促转身间的接招自是比不过十成十的掌力,小青如断了线的风筝,跌坐在门口。

    “为什么?”

    “你说过不杀他。”

    “一个男人,值得?”

    “不知道,但他,不该死。”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手掌间泛起淡淡的绿色,一步一步走向倚着墙角口鼻溢血的女孩,“我会告诉族长,你是战死的。”

    小青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跪好,重重地叩了个头,“谢大人。”

    脑后,一根原木色的簪子,端端正正地插在盘好的发髻上。

    屋顶的喊杀声渐渐停止,数把长刀贯穿了老武的身躯,他缓缓地倒在了木门正中,鲜血沿着原木阶梯,缓缓淌下。

    当白衣刺客们冲出雪颠大门的时候,他们只能看到茶铁古道上,一架马车消失在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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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大路远家乡,越千山,过万岗。”

    “赚得金银千万两。”

    “好儿郎,娶娇娘,拜天地,拜高堂。”

    “双亲开口笑,亲友闹洞房。”

    “子子孙孙生满堂。”

    “一条大路远家乡,越溪水,过大江。”

    “赚得锦衣装满箱。”

    “好男儿,好臂膀,福同享,难担当”

    “一碗烈酒醉,兄弟陪在旁”

    “坦坦荡荡回家乡。”

    “……”

    雪颠的魁博掌柜的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满脸泪痕的青年边哭边唱,看着他把满满地一坛酒缓缓地洒在墓碑前,墓碑上“黑水”那两个字是他央求着掌柜的帮忙刻上的。

    围着油腻腻几乎染成油黄色围裙的魁博见过很多人跪在这片墓地前,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掂了掂手里的金币,他心满意足的回屋,那坛酒,就当请客了吧。

    “爹,东西已经送到了,您放心吧,儿子没给黑水团丢脸。”小武重重地扣了三个头,抓过一团雪擦了擦脸,紧了紧腰间的佩刀,又勒了勒背上的行囊,牵过身后的白马,扭头走过山坳。

    墓碑上,横放着一把缺了一半木柄的匕首,在风雪的呼号中,不动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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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氓六年春,大氓与魁博共同发兵,孤竹山戎族几近灭族,自此东陆西北安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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