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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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自己造反

    第一道题:解放前,地主阶级利用权势,霸占田地,收租放债,敲诈勒索,致使贫下中农债务丛集如牛负重。有一个地主以84%的年利率贷给贫农陈大叔24元,一年后贫农陈大叔无力按时偿还,地主硬要按利上加利计算,问六年后贫农陈大叔欠债是多少?

    第二道题:解放前,反动的四大家族掠夺劳动人民的血汗共200亿美元,如果当时美元对银元的折率为1:2。15,而每块银元的厚度为2。873毫米,问如果将总的银元一块一块地堆叠起来是珠穆朗玛峰高度的多少倍?括弧,珠穆朗玛峰的高度是8882米,括弧完了。

    布置作业时,脸上有雀斑的曲老师说第一道题挺简单的,几乎长个手的人都能做出来,第二道题稍微复杂一些,需要动脑筋思考一下。我趴在炕头上,咬着铅笔头,煞有介事地勤奋学习,其实这两道题凭我的智商我都做不上,我恨恨地想地主反动派剥削阶级如此可恶,编写教材的人也是,都解放二十多年了还拿这些难题来作弄我,他们黑白好孬如何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此时此刻,与其说我用功,莫如说我偷懒,因为我妈在做饭,我妈做饭时候通常需要个帮手,给她呼哒呼哒地拉风箱。这个叫宁年的小县城一共只有两座半楼,两座楼分别是县政府和电影院,半个楼是日本鬼子在火车站那儿留下的钢筋水泥碉堡。城镇居民百分百住平房,平房分砖房、砖门脸和土房,我家是文教系统的砖门脸房,因为我爸是臭老九郭老师。今天虽然有电,可是我家没有鼓风机,即使有鼓风机也得准备个人力风箱,因为富拉尔基热电厂电力供应紧张,时不时的就停电,家家户户都这样。我家的老式木头风箱是我过世的爷爷奶奶传下来的,上面还雕龙画凤,一拽一推风很猛,可是让我大哥带头造反时当作破四旧给用斧头劈碎烧火了,就为这,我爸恨死了我大哥,爷俩好几年都不说话。如今,我家使用的风箱是铁皮做的手摇式的,吱拉吱拉的噪音挺大还四处漏风,当然开始时不这样,是我二哥跟我大哥打架吃亏了为泄私愤用翻毛皮鞋踢坏的,也为这,我爸痛下杀手惩罚那两个逆子,打弯了炉钩子,打折了擀面杖。而我那两个哥哥自然不是吃素的货色,依仗有伟大领袖的语录本撑腰,他们相继用拙劣的笔法,在县城的显著位置贴了几张郭老师在家里对革命事业接班人大搞法西斯专政的大字报,弄得满城风雨影响极坏,父子关系就势同水火。开春,上山下乡闹革命的伟大号召一下来,大哥和二哥就背起行李卷儿,义无反顾地去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去了。

    学习是个苦差事,自从背上书包进学校我就没有感到快乐过,因为课堂上老师让你规规矩矩坐着,还得把双手背过去,回答不上问题了有时还罚站,这对于思想爱溜号手脚不老实的我无异于上刑罚。我的逃学是远近出名的,一把弹弓不知打死打伤了多少小鸡小鸭,文具丢了买买了丢,书包里边乱马七糟弄得跟马粪包子一样。我家的笤帚疙瘩是给我准备的,大哥是煤铲子,二哥是大嘴巴。在我爸的逼迫下,我好歹坚持上了初中,断断续续的也学习了xyz和一元一次方程,可我感觉这题越来越难,特别是算数的百分比,心里必须有个一,这个一还可大可小,比加减乘除繁琐多了。文革运动搞三年了,校长换了好几个,工宣队进驻学校,老师不再挨斗了,这些臭老九说来也怪,你不斗他他就来劲儿,一个个跟生身爹妈似的紧盯着你学习做题,还经常考试,张榜公布。这下可苦了像我这样经常逃课的差生,特别是有个当老师的爸爸的,我爸教理化,幸亏他不教我班,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混,日子还是很难过。

    还******美元呢?我连袁大头都没有一块,珠穆朗玛峰在遥远的西藏,有十六七里地那么高,上面都是冰川覆盖,不过人类已经克服缺氧的困难登上去了,我啥时候能去西藏看看呢?最近国内外大事挺多,形势一片大好,到处莺歌燕舞。国家主席刘少奇被打倒了,据说他是党内最大的叛徒内奸工贼特务反革命,****成为伟大领袖的接班人,文革进入了斗批改新阶段,我国已经成功地进行了地下核试验,氢弹都成功爆炸了,尼克松当上了总统,美国宇航员登上了月球,我国和苏联在珍宝岛再次发生了武装冲突——我憋得头昏脑涨,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三儿呀,过来,帮帮妈呗。”我妈不止一次地在厨房里低三下四地祈求我,她从来不叫我宏飞,不过我听上去感觉蛮亲切。我烦躁地扔了课本。于是,吱拉吱拉的跟划玻璃碴子一样难听的手摇鼓风机声充斥了耳鼓,难闻的煤烟味儿钻进了鼻腔。

    “妈,我姥爷活着时候,他是不是吃高利贷?他借给陈大叔二十四元钱?”我冷不丁大声问正往铁锅里贴玉米面大饼子的我妈。

    袅袅热气中,我妈手忙脚乱地忙乎着,她被蜂子蛰了似的顿了一下,诧异地看看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说:“三儿呀,你倒是使劲儿摇啊,这火不旺,锅不热,大饼子就投河了。”

    “投河就投河,净******吃这大饼子白菜汤!喂猪呢?没油拉水的,吃得老子胃里直泛酸。”我生气就犯浑就要骂人,不过我可不是骂我妈,具体骂谁我也不清楚,我松开了鼓风机的摇把,站起身,踢翻了垫屁股的矮凳子,进里屋又抄起了扉页必带伟大领袖语录的初中课本。

    赶巧,臭老九郭老师下班回来了,他见我装模作样地看书,却也没有去厨房帮我妈干活儿,而是故意干咳一声,铁青着脸,用命令的语气让我去摇鼓风机。

    我没动,把课本展开,哑巴似的递给郭老师,并且递到他的鼻尖那儿,让他睁大眼睛,看这两道题,以此证明我在忙着呢你没看见嘛。

    郭老师没看题,依然让我去摇。“哗啦”一声,我像砸破碗一样恼怒地把课本摔在地上。

    一个大耳刮子携带凌厉的风声横扫过来,我早有准备,头一低,躲过去了,没等他的笤帚疙瘩落下,我就猴子似的跳跃着窜出门外。

    “那只癞蛤蟆是不是你放在粉笔盒里的?曲老师都吓哭了,目无尊长,道德败坏,下流坯子!你让我说什么好呢?”郭老师知道撵不上我,他在我的背后咬牙切齿。

    “是又咋样,不是又咋样?谁让她去校长那儿告我了?”我站在窗前,反唇相讥,“我不就是在课堂上喜欢搞点儿小动作嘛,这****算术题这么难,整得老子脑瓜仁子疼,上课还不许吱声,跟蹲大狱一样,再说了,学不学习有啥******用啊?早晚还不得上山下乡?”

    笤帚疙瘩从窗户里飞出来,路线走偏,掉地上如兔子似的还蹦了几蹦。我用脚踩住它,并且跺了跺。

    我妈挓挲着沾满黄色苞米面的两手出来,她冲我眨眼睛努嘴,意思是你少说两句吧快吃饭了,而我偏不,我就是要发泄不满:“哪个王八编的题?哪个烂手要打我?难怪造反,你们这些臭老九,一个个的狐假虎威,就是吃饱了撑的,欠组织收拾!”

    “我让你流氓阿飞,我让你自甘堕落,看我不揍死你!”郭老师拎着黑黑的煤铲子奔我来了。

    “来呀,打不着,死不改悔的臭老九!”我骂了他一句,撞开院门,小燕子似的飞速逃了。

    轰轰烈烈的造反运动如嫩江汛期已经过时,满墙的花花绿绿的大字报业已褪色,而满城的语录歌曲却唱得正欢天喜地。都说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就不信,十五六岁的青少年活着非得靠臭老九?伟大领袖已经给我们指明了前进方向,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树荫下,我骑着墙头,冷漠地注视着大街上人来车往,又以手托腮,盯着九月枯萎的小草,痛苦地反思了良久,觉得与其在学校里浪费大好时光,莫如去社会闯荡一番,而且,半年不见面,我还真有点儿想念百里之外的我大哥和我姥姥以及小舅小姨凤喜他们了。

    捱过了被揍的中午饭的两个小时,趁着臭老九郭老师去上班,我潜回家,囫囵吞枣咽下去了尚有热气的两个大饼子一碗白菜汤,一抹嘴,我郑重其事地对我妈宣布说我不上学了,我要像我大哥郭宏宇那样去我姥姥家插队落户。

    我妈听了,悲伤得半晌说不出话,她也知道说什么话我都不会听,她就只好肩膀一耸一耸的默默落泪。作为地主的女儿,她在政治形势不紧的时候,有幸嫁给了贫农成分的我爸,可是在文革开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时候,我爸却因为娶了地主的女儿被扣上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大帽子遭受了批斗,差点儿失去了教师工作,为这,我妈一直感觉愧对我爸,就唯唯诺诺的逆来顺受,就是在亲生的三个儿子面前,她也感觉低人一等直不起腰来。我大哥和二哥两个作为不受上面待见的失势的红卫兵先后都上山下乡插队去了,家里就我一个孩子,按理我得尽享宠爱滋润快乐,可是,爸爸妈妈俩人,一个是黑脸暴君一个是窝囊丫鬟,主要的,是学校抓学习成绩的同时还总搞勤工俭学总让学生参加生产劳动,我好吃懒做,在班级里调皮捣蛋成绩一塌糊涂,考试不及格了总挨我爸揍,这个家就像个铁笼子,我就像笼子里的鸟儿。我厌恶现实,我恨死了县城里的一切,我巴不得重获自由展翅高飞。

    我觉得我得留个条,把心里话跟有关人士说说。于是,我敛气凝神,提笔写道: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我瞅瞅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把作业本撕掉一页揉成团,去******,啥都是他老人家说,就不行我说几句吗?憋了足足有一支烟的工夫,我在带方块绿格的白纸上写下了如下几行字:

    郭老师同志:值此分别之际,内心复杂。我想说,这几年你跟****了不少心,可我觉得父子爷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我之间的矛盾好像敌我矛盾,你不按人民内部矛盾来处理,动不动就打我骂我,伟大领袖还说要文斗不要武斗呢,干嘛你总打我呀?学习不好,回回考试在最后打狼,给你丢脸,是有客观外部因素的,能都怪我吗?不是说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吗?革命不就是搞运动吗?运动不就是整人吗?总之,我要走了,就想离开这个令人烦恼的处处都别别扭扭的小县城,要去外面走走看看,也许就扎根农村一辈子了呢,也不一定。我这一走,不是造谁的反,因为造反已经从有理变成无理,我是造我自己的反,我就恨我自己目前的样子,你说我像个小瘪三儿也有道理,我不知道如何做才让你们喜欢。其实,我就是想过属于我自己的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请你放心,我不会死,肯定好好活着,也许我还会有大出息呢。此致,革命的敬礼!你的三儿郭宏飞。1969年9月1日。

    我把这张纸折叠成个通用的请假条形式,又在上面恭恭敬敬写了“爸爸收”三个字,鼻子一酸,差点儿没哭,他作为父亲对我好过,我有记忆力的时候他还抱过我让我骑他的脖子呢,可是现在对我不好了,跟仇人一样。我歪着脑袋,把留言条交给我妈,叮嘱她在晚上下班时交给我爸。泪眼婆娑的我妈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她哆嗦着手指头不知道把留言条放哪里,想拆开又不敢。老实说,我妈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她什么事儿都依着我,我无数次地惹祸,忤逆顶撞她,她也从没有打过我一巴掌,跟我说话都是柔声柔气的,在我家是严父慈母,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红脸,不过他们都有点儿做得过分,让人窒息的很。

    趁着我妈含泪给我准备出门在外必备之物的空隙,我又写了一张条,这张条上的话,是我心灵一角的最底层秘密,除了铁杆儿好哥们二老臭马庆海,可不能给任何人看。

    我妈托我给我姥姥带去两包白糖,又塞我手心里五元钱,去我姥姥家买汽车票只需六角,剩余那些是给我零花的,她又问我是不是得跟班主任老师请个假啊,我的眼角不觉涌出了咸涩的液体,可我歪着头哼哼哈哈着说早就请完了您老人家尽管把心放到肚子里。如活菩萨一般善良得老实巴交的妈呀,你哪里知道,你的三儿是王八吃秤砣铁心不念书了。

    不知道跟编辑老师说什么才好,请您过目作品吧,作家是靠作品说话的,编辑更是靠作者的作品与作者建立感情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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