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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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1

有一点樊进仁没有想到,他是不可能成为宋副总编的兄弟的。

宋博的心思,从来都不在他樊进仁身上,也就是说,宋博心里根本没有想什么兄弟之情分,宋博心里惦记的,是年底那场全社瞩目的民主评议。

报社这些年,每年年底都要搞一次全社范围内的民主评议,让全体职工集中起来,坐在大会议室里,每人手里发一张纸,上面有很多名字,名字后面还有些空格,需要他们在空格里一一填画,或者钩,或者叉。

这是对报社处以上干部进行无记名评议。评议内容就三项,称职,基本称职,不称职。评议后当场计算结果,然后当场公布。不仅要计算出每个处以上干部的几项得票数,还要计算出每个人的称职率,然后按照称职率进行排名。称职率要是低于了百分之七十,就要被免职。

宋博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宋博认为,这其实就是乔华邦的一次自我满足。每次评议,结果一出来,乔华邦都是稳坐第一名,百分之百的称职率,遥遥领先的称职得票率,在乔华邦身上,还没有出现过一次弃权票,评议对他乔华邦,从来都是一件得意的事情。可是对别人就不一样了,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得意的境遇了。每次评议,二十几个中层干部的排名都会有变化,今年你在我前面,明年我在你前面,这次你上来了,下次他下去了,弄得处以上干部人心惶惶,个个如坐针毡,看上去表情平静,面带微笑,其实内心早就翻江倒海地乱扑腾了。

宋博自己,就是翻江倒海乱扑腾人之一。

这算什么?为了满足你一个人的虚荣,拉这么多人给你垫背?就为了看别人现眼?就这一件事情,宋博对乔社长咬过不少次牙根子。

民主评议让宋博不舒服,不仅仅因为乔华邦年年位居榜首。乔华邦是一社之长,他当榜首,似乎天经地义,人家是元老,人家是资深,不出大差池,没有大冤仇,谁会和他过不去?一社之长的威望,决定了大家会不加思考地给乔华邦一个“称职”。这一点宋博不想多说。

宋博想说的,是魏晓东。魏晓东连续数年位列前三,这让宋博心里痛得不轻。

报社有四个副总编,当了几年副总编的宋博,早就排列第二,仅次于杨清阳。可是一到这个民主评议排名,他就掉到了前三之外,乔社长和杨清阳在他前面也就罢了,可魏晓东,年年名字端坐在他前面。这让宋博很不舒服,甚至一想起来,就胸口堵得慌。

起初,宋博只对这个排名不舒服,看到自己排在魏晓东后面,一个堂堂第二副总编辑,竟然排在一个部门主任的屁股后面,他实在没法舒服。继而,他开始对报社人不舒服,因为票是他们投的。宋博不舒服的是,平日里见了他,谁不笑脸相迎?他也自认为自己很会处理各种关系,和大家关系都不错,怎么一到了可以暗地里悄悄画押的时候,就说他不称职了呢?说你不称职,那得多大的仇,多大的恨呢!谁那么恨他呢?

一想到有人暗地里对自己怀恨在心,有可能还是一张见了他笑得最灿烂的脸,宋博就非常不舒服。

慢慢地,宋博对大家的不满意,就集中在了“魏晓东”这三个字上,尤其是一到年底,这三个字就变得格外刺眼。尽管魏晓东对他恭敬有加,和他从无纠葛,尽管魏晓东的得票是人家自己的事情。

前两天,宋博对魏晓东的不舒服,终于达到了顶点。

乔华邦在一次社委会上提了一个提议,说报社需要增设一个总编辑助理的职位,一是培养梯队,二是减轻几个副总编辑的工作压力,这个总编辑助理是正处级待遇,虽然是正处级,但职责等同于副总编辑,享受副总编辑待遇。乔华邦同时还提了几个人选,魏晓东是他第一个点到的名字。

那一刻,宋博心里陡然就蹿起一种紧迫感。他突然觉得,自己应该为自己做点什么,自己应该重新估计报社的形势,重新估计自己的人际形势了。

宋博要做的事情,是他以前不屑于做,后来想做而没有做,现在必须赶紧做的。这件事情的主要目的,基本可以归结为一句话:尽可能地降低对手的口碑,尽可能地提高自己的口碑。通过民主评议,宋博算是真正知道了,什么是“金杯银杯不如别人的口碑”这句话的含义和分量了。

至于怎么办到,他脑子里想到了几个人选。

在宋博眼里,樊进仁是一根理想的搅屎棍子。

尽管宋博可以确定,樊进仁不是“a4门”的那根搅屎棍,尽管从内容上看,似乎像是樊进仁所为,极尽制造和渲染之能事,可是从技术上看,不太符合樊进仁的心理,因为不够直接,樊进仁喜欢面对面地看人难堪,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显然不是樊进仁的风格。就是从结果上看,也不像是樊进仁的做派,他可不喜欢如此悬疑没有谜底的结果,出场了不少人,到后来,把谁也没咋的。

但是以宋博对樊进仁的了解,人品十分马虎的樊进仁,即使没参与“a4门”,也一点不妨碍成为一根好搅屎棍的可能。宋博看出来了,在“a4门”中,樊进仁一直在看戏,并且期待看一场好戏,可是这场戏,显然让他看得有点不过瘾,看得有些百无聊赖。身在《假日》周刊的樊进仁,对《新华大时报》的形势,从没有放松自己的关注,樊进仁的百无聊赖,被宋博及时地看出来了,于是,他就及时地递过去一根橄榄枝。宋博坚信,樊进仁会伸手接住的,果然不出他的所料,樊进仁欣然接住。

宋博不指望樊进仁说他的好话,但他需要樊进仁去说别人的坏话,他确信,别人被贬低的同时,就是自己被抬高的时候。

自那次小包间见面之后,宋博开始和樊进仁频频见面。每次见面,他都要给樊进仁透露很多内幕,内容包括每周社委会的议题,会上谁说谁的问题了,谁和谁发生了争执,谁让乔华邦点了名批评,谁在会上提出什么重要事项,报社将发生什么大的变动,报社财务出现了什么问题,奖金分配要做哪些调整,人事部门把谁的职称弄砸了……

宋博的意思,樊进仁心领神会。

很快,报社走廊里就出现了大声骂娘的声音。有人去找领导哭,有人去找人事部门闹,有人下班不着急走了,而是聚在一起愤愤不平,还有人跑到上级部委,诉说报社的种种不公。这些人都试图澄清和证实某些事情,并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

被推到风口上的是杨清阳。

一次社委会的内容,被绘声绘色地搬到了大家伙儿面前。那是一次涉及奖金标准的会议,会上,因为杨清阳的坚决反对,原本要向上调整的奖金额度,不仅没有上调,还有了不易察觉的下调。按照杨清阳的建议,奖金的分配做了变动,不仅降低了行政人员的奖金比例,还增加了采编人员奖金等级的升级难度。

报社a级稿的奖励金额一直不菲,如果拿不到a级稿,或者拿到的a级稿减少,那拿到的奖金总数就会大大减少。

新的奖金分配制度下来后,报社上下都掐着指头计算,计算的结果是,大家的奖金都将减少,要想保持原有水平,你就得比原来更加使劲地干,更加拼命地干。

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有一种惯常的理解,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那就是,不管你单位的经营情况如何,人们都难以接受自己工资水平的降低,你可以不提高工资,但决不能降低工资,哪怕是降低一块钱,人们心里都会产生莫名的恐慌。

尽管是集体决定,但会上杨清阳的发言,几乎被一字不落地传扬出来,有些如“我们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能用奖金刺激干劲”、“奖金不能只上不下”等关键词语,格外刺激人们的神经。受刺激的人们,不断地联想,他们不光担心饭碗里的饭菜质量,更担心手里的饭碗会不会砸了,好像报社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