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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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周冠军心里难过,可有人心里不难过,非但不难过,甚至还有些得意。

宋博很得意。

关放出事了,看上去这是一个个人事件,实际上,谁都明白,这就是报社的一个事故。报社出了这么大的一个事故,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虽说不是多么恶劣的影响,但绝对不是好影响。他听说主管上级有一位领导,专门针对此事说了一句话,领导说,我们有些人对新闻的理解出偏差了,以人的名气为标准,而不是新闻本身。宋博认为,这就是一记重重的板子,打在《新华大时报》所有领导身上的板子,说明上级对报社对《假日》周刊的监管很不满意,对报社主要领导很不满意。

宋博认为,这是个机会,对他来说,是一个难逢的好机会。

宋博得意得有些忘形。

宋博忘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突然加紧了跑上级的节奏。他除了步履频繁地到上级领导那里汇报思想汇报工作,还缺乏克制地一次次旁敲侧击,见缝插针地打探消息。除此之外,他也加紧了和主管上级有关司局领导联络感情,公开和私下里,分别宴请了主管上级的几位重要人物,当然,礼物也送了不少。

宋博过于积极的行动,原本以为很私密,结果,却以一种另类的方式,一种比较少见的、已经遥远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方式,浮出了水面。

《新华大时报》出现了怪事,一张很小的小字报。

小字报在报社引起了动静,可以用轰动来形容。连续数天,嗡嗡的议论声,从一间办公室到另一间办公室。一张贴在报社大厅的a4纸,之所以如此轰动,是因为小字报的内容。

小字报用的是对话形式,并且是一男一女的对话。男人的身份,明明白白地注明是“某副总编”,女的身份,也明明白白注明,是“某副主任”。

女:“你又买什么了?这么贵?不会是给我的吧?又是给谁送礼了吧?”

男:“王司长真他妈难伺候,上回送的那东西退回来了,可能不对胃口。”

女:“你签字的发票最近可多了哦。”

男:“怎么了,不好处理了?”

女:“你的发票我还能不处理?”

男:“来来来宝贝,让我亲一下。”

女:“我不嘛。”

男:“别哼唧了,就当盖个戳。”

女:“你说要给我办的事啥时候办呢?”

男:“你想办啥事?我知道你想办啥事了,来来来,我现在就办。”

女:“讨厌死了你,我说的不是这个……”

……对话实在太过火爆!这样的对话,充满了那两张a4纸,在不断驻足的人们的扫射下,假公济私和暧昧**的味道,顿时弥漫了整个报社前厅。

不等前来上班的人都一一目睹,随着杨清阳大步地走进大厅,那两张纸被揭了下来。

看上去,这不像一张揭秘的小字报,更像是一幕活报剧的剧本。看的人,有的发出一阵阵窃笑,有的皱着眉头问旁人啥意思,有的稀里糊涂的只说好玩。

发出窃笑的,是报社的明眼人,他们一向关注报社的“政治”,他们可能是某次职务变动的当事人,也可能是一个蠢蠢欲动的期待者。皱着眉头不明白的,一般是报社的老实人,一天到晚埋头干活,整天盯着工资奖金,除此之外都漠不关心。稀里糊涂说好玩的,是一些来报社一两年的年轻人,他们不谙世事,对报社的明争暗斗完全不明就里,就像一个外行给人号脉,点着的是人家手腕的背面,根本摸不着脉搏。

看明白了的明眼人,不满足于自己发出窃笑,就忍不住要热情地给那些皱眉的和糊涂的人讲解。经过他们耐心细致的解读,数小时后,全报社的人,就都看懂了,都明白了。

让报社领导们恼火的是,那几张a4纸,跟领导玩起了捉迷藏。

a4纸居然连续贴了几天。你今天揭下来,它明天就再出现,连续几天,都是一大早就贴在大厅迎面的墙上,弄得那几天,报社的人都有了一些说不出口的期待来。

每天早晨,人们一踏进报社大厅,就会不约而同地往那面墙上看,当然,他们没有失望,他们看到了两张a4纸,两张a4纸就像如约而至,贴在一个醒目的位置上。关键是内容,和前一次的完全不一样,因为每次内容都不一样,就惹得人们格外地期待起来。

从第二张a4纸开始,始作俑者就不再“某”了,干脆直接点出了几个报社中高层领导的名字。大家伙儿开始还以为,这就是恶搞某一个人,只是拉领导们友情客串一把,可是没想到,在接下来的内容里,领导们开始轮番上场,大有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架势,宋博,杨清阳,魏晓东,樊进仁,王伦,人事处长,财务主任等等,都一一被亮了相。一个个事件,被重新提溜出来,有涉及竞聘上岗的,有涉及改版的,有涉及薪酬改革的,有涉及民主评议的……那些似乎暗示揭短掀内幕的一段段对话,在a4纸上豁然醒目。

几张a4纸,把报社很多人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很多人对被人编派,成为了这几幕活报剧的主角,敢怒不敢言。解释多了,人家说你此地无银,是不打自招,于是他们只好选择咬紧牙关,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都采取了一笑了之的态度。

也有人沉不住气,气哼哼地跟人解释,结果很不堪。心眼好的人跟他说,你别解释啦,解释就是把一团乱麻,变成一堆乱麻。心眼不太好的人说,解释就是掩饰,就是确有其事。弄得气哼哼的人,更加气哼哼。

a4纸最后一次粉墨登场,把事情推到了极致。

那天,a4纸上粘贴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宋博,一张是杨清阳,那两张照片显然是复印的,黑白分明的两张头像,乍一看像是通缉令。更夸张的是,那两张照片的脑门上,分别钉了一枚图钉,远远看去,两个人的脑门,发着刺眼的光亮。

虽然图钉让他们的印堂发了亮,可要说那是一种祈福,显然不靠谱,大家都明白,这是诅咒人的,和旧时代,把仇人缝成一个小布人,没事就在上面扎几针发泄私愤,基本上没什么区别。

a4纸这最后的举动太过疯狂,招来了一致的指责。a4纸从此消失。

a4纸终于消失了,可余波却萦绕不断。小字报的所谓揭露,让很多人心里不平静,真假难辨,真相越发模糊。除了那些真相,人们云里雾里的,还有目的,大家看不出,这个始作俑者,到底是什么目的。

说是针对宋博吧,但又拉了不少垫背的,打击面似乎过于大了。说是不满杨清阳吧,仔细看看,除了脑门上被钉了图钉,也没说出杨清阳什么难堪事。说是伸张正义,不满一些人暗箱操作,争权夺利的行为吧,又看不出此举有什么正义感,对报社有什么积极影响。说谁想恶搞别人从中受益吧,还真看不出谁能因此获利,因为有可能获利的人,名字都在a4纸上。

也有人猜测,说不一定是一个人干的,可能是几个人干的,有些人看到别人编得热闹,就借机发泄一下自己的情绪,跟着凑个热闹,都是化人,编几句对话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

不管是一个人干的,还是几个人干的,猜来猜去,只能断定,是有人闲得没事干了。

可真有人这么闲,到了闲得没事,要当一根搅屎棍子?也没人信。

事情到了这一步,真相一点也不重要了。尽管乔华邦清楚,报社领导班子面临的更新换代,必将带来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但是他没想到,会有这样一种极端的反应。

乔社长很生气。他生气的不是谁对谁有意见,而是这种意见的表达方式。“都什么年代了,还来革那一套?还来封建迷信?简直是乌烟瘴气,唯恐天下不乱!”乔华邦跟杨清阳说。杨清阳也很生气,说这是一种坏风气,一定要刹住。

这次事件,有一点表现得很蹊跷,那就是,自始至终,牵扯的报社高层领导,除了乔社长,其他都无一幸免,这容易让人产生一个错觉,整件事情似乎只有一个人受益,或者说只有一个人无恙,那就是乔社长。这也是让乔华邦生气的缘由之一,他深深地感觉到,这是一个要把水搅浑的人。

乔华邦召开了报社全体人员参加的大会,会上,只有乔华邦一个人做了发言,发言长达两个小时,乔华邦说得语重心长。

乔华邦说,最近报社发生了一些不正常的事情,我很痛心……大家都想一想,这几年,我们经历了和主管上级的脱钩,开始自收自支;经历了人事制度改革,竞聘上岗;经历了逐步加入社会保险的进程;经历了几次濒临发行数量逼近底线的艰难;经历了几次大幅度的扩版改版……我们从老娘热乎乎的怀抱里,从不愁吃不愁穿,到自己在市场里打拼,自己养活自己……最艰难的时期,大家都一起走过来了,怎么走过来的?你们在座的加了多少班,熬了多少夜,付出了多少心血,才有了今天的日子嘛……不怕大家笑话,我为了二十万的广告,也给人家当过三陪嘛,陪吃陪喝陪聊。这种事情恐怕魏晓东也干过吧,你也当过《假日》周刊的主官嘛……你们看现在,虽然我们的收入水平还不是很高,但是我们的很多同志开上了自己的小汽车,买了新房子,报社有今天的好局面,我们不容易啊……

……我已经快六十岁了,我还能干几天呢?报社这么大的家业,得你们守着,守好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守不好,报社乱了,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呢?

……

说到这里,乔华邦的声音低了。坐在前排的人后来说,乔社长的眼眶红了,并且眼眶里积满了水。

那几张小字报,被报社人称之为“a4门”。乔社长的动情,也被有些人称之为“眼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