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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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王伦踌躇满志,脸上布满钦差大臣的表情,再一次来到《假日》周刊。这一次,他是来和魏晓东办交接的。

来《假日》周刊报到之前,王伦想起了一个人,他觉得需要跟这个人见个面,这个人他从来就不敢小觑,甚至内心还充满了畏惧。王伦之所以要见这个人,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这个人现在虽然身居《假日》之外,但却对《假日》产生着影响,也许还将继续影响下去。见这个人,既是一种联系,也算是一个为了相会的告别。

王伦脑子里的这个人,就是记者部主任冷妍。

王伦一直有点怵冷妍。这回也不例外。知道自己终于要到《假日》周刊当总编辑了,王伦心情不错,就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冷妍给他来了一句:“你啊,能怎么去的,能再怎么回来就不错了。”这句话说得王伦直起鸡皮疙瘩。

王伦怕冷妍,不仅仅因为自己曾在记者部当过副主任,冷妍曾经是自己的直接领导,在他眼里,冷妍是个藏得很深,并且神通广大的人物。

王伦暗地里无数次地观察和琢磨过冷妍。他发现,冷妍是一个很“叱咤”的人。她上能和上级主管的司局长们称兄道弟,下能和各地区各行业的头脸人物呼朋唤友,左右能在同行媒体人里左右逢源。这一点,从她采写的题材所涉猎的广泛领域,以及她在各种场合的应付自如,就可以窥斑见豹。

很“叱咤”的冷妍,是记者部的老主任了。这一点,也是一直叫王伦看不懂的地方。冷妍一直不挪窝,是真的不想挪动,还是在雪藏自己?王伦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说起来,记者部在报社是个尴尬的部门。别的部门都有自己的版面,就是说有自己的领地,时政要闻有要闻部的要闻版,财经报道有财经部的财经版,社会热点有社会部聚焦版,记者部没有自己的固定版面,记者部记者跑来的新闻,需要人家各部门给你版面,给你地方,你的东西才能见报。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记者部又是个宽泛的地方,采写内容不受限制,涉猎范围广。你要闻部的只能天天和政策、会议、领导人纠结,你财经部的只能写股市、房市、车市,你社会部的只能和案件、世相百态打交道,而记者部就自由得多,什么时政的,财经的,化的,社会的,都可以出击,题材选择自然比其他部门的记者宽泛,如果是个好记者,那就很容易出好活,很容易出成绩。

冷妍就是个好记者。这一点,王伦很承认。

冷妍曾经写过一篇深度报道,王伦至今还记得那篇章的标题,是“拿什么拯救明星企业”。章内容涉及的,是一家对当地财政做过巨大贡献的民营企业,而这家有着巨大贡献的民营企业,却面临了贷款安全危机。这家企业背负了几十亿的贷款,这些涉及各间银行的巨额贷款,其中相当一部分是由当地政府提供担保获得的,现在企业自身运营出现了问题,不仅各个银行的神经就此绷紧,提供担保的政府的神经,更是不轻松。

章最后提出一个问题,明星企业和地方政府之间的这种复杂纠葛,不得不让人注意到一个现实:当企业庞大到足以对地方财政构成巨大影响时,政府似乎正陷入“被动拯救”的角色宿命。

这篇上了财经版头条的报道,王伦至今记忆犹新。

王伦自认为自己有个本事,那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这篇报道之所以让他记忆犹新,是因为他透过这个现象,看到了其他的本质。

王伦调动了自己的想象力,想象了一下冷妍写这篇报道的过程:你得深入企业吧,你得深入政府内部吧,既然企业是明星企业,即使陷入困境,那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定是好吃好喝招待着,然后就成了朋友。既然是一方政府,那更不会怠慢你京城大记者,又一顿好吃好喝招待着,然后又成了朋友。报道一见报,影响有了,虽说视角独特,观点犀利,但无伤双方大,并没有给双方带来负面的东西,不过是替他们叫了声苦,招来的除了关注更有同情,没有不感谢的道理,然后彼此更成了朋友。

局面就是这么打开的!工作人生两不耽误啊!王伦有点羡慕嫉妒恨。

喜欢琢磨冷妍,王伦把这叫学习。可是,他想琢磨学习的这个人,却经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他的琢磨断了线索。每次记者部的几个记者,凑在一起唉声叹气找选题的时候,王伦就会忍不住问一句,我们老大最近踅摸什么呢知道吗?大家伙儿就反问他一句,你是老大的副主任,你都不知道,我们到哪知道去?说得王伦汗颜。

说实话,有冷妍当记者部的主任,记者部的记者们日子挺好过。冷妍的稿子经常上各版面的头条,由她冲在前面,记者部其他记者的稿件,在各部门也轻易不会遭冷眼。冷妍也不是只顾自己上头条,时不时地,她也给大家抛扔几个好选题,还帮着联络关系,打通关节。跟着这样的头儿,王伦承认,自己这个副主任,当年干得挺省心。

不过王伦并不想太省心,甚至,他还很想从冷妍那里,获取一些他认为的真金。可是在记者部的时候,王伦的确经常看不见冷妍,她在干些什么没人知道,她要写些什么也没人知道,往往是人来了,一转身就不见了。如果看见冷妍呆在办公室,那么,她除了审阅别人的选题或者稿件,一般情况下,她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自己那台旧电脑前,要么手指飞快地敲击着键盘,要么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手边一杯咖啡,满屋飘着香。让你只闻见香。

人家部门主任想写什么,没必要跟下属汇报选题,这一点,王伦有自知之明,也想得通。不过,时不时地就能在各版面的头条位置,看到冷妍的名字在那晃人眼睛,这叫王伦很想不通,不明白这个女人的体内,到底蓄积了多少能量。

有一次,冷妍写了一篇某市刮起打黑风暴的连续报道。章说打黑风暴,犹如撕开了一道社会伤口,让我们看到了黑社会问题的严峻性,与官僚阶层、经济部门交叉感染的复杂性,其盘根错节,已触及到地方行政资源、经济资源的重组……

那篇章,着实把王伦惊着了,他没想到,冷妍的笔触,还能伸到公检法那么深。章罗列了一大批落马的公安局长、副局长,还提出了两个尖锐的问题,一是打黑能走多远?二是黑社会保护伞将打到那个层级?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刺耳了。

看完那篇章,王伦说了一句话:“真深!”别人以为他说章有深度,或者章披露的事件够深刻,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说的是冷妍这个人。

王伦确实喜欢透过现象看本质。

他曾经听冷妍在酒桌上聊天讲笑话,并由此得出了一个结论。有一次,冷妍说起三个圈子里的男人打电话的特征,她说一种人打电话就是给人办事,给人孩子办上学,给人老婆办工作,给人引荐高官巨贾,给人摆平违法违章,张三李四地到处张罗饭局。第二种人打电话就是求人办事,求银行信贷赏脸吃饭,求大小官吏行个方便,求上级主管手下留情,追着赶着给人买单送钱。第三种人在电话里发牢骚骂娘,谁谁怎么那么有钱,谁谁怎么又买房子了,谁谁莫名其妙就高升了,就是恭维别人时,也是在显摆着自己,嘴里总是酸里吧唧地抨击着时弊。

谁都听明白了,第一种人是官员,第二种人是商人,第三种人是化人。

王伦不止一次地揣摩,冷妍如此深知这三种人,可见她三个圈子里都有自己人,官员,商人,人,可能不一定是位置很高的人,但绝对不是一般小喽啰,属于手里有权,说话算数的那一类人。有如此传神的总结,显然不是一般的耳濡目染,说明很熟络,熟络当然好办事。

透过这个现象,王伦又认为,自己洞察到了冷妍众多的交际圈子。

这样的高人,王伦时时提醒自己,必须怕着些。

冷妍有个绰号就是王伦给起的,记者部的记者们,喜欢叫冷妍“老大”,这个绰号的来历,就是因为王伦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我们老大”。

这是王伦的真心推崇。

冷妍这个记者部主任位子,一坐就是七八年,别人怎么看王伦不知道,至少他认为,在别人这是没机会,而在冷妍,这就是一种蛰伏。

冷妍蛰伏到什么时候王伦不知道,但自己这回,终于结束了在《新华大时报》的蛰伏,身份职位由此都将发生巨变,却是真真切切的。王伦认为,自己有了和冷妍平等对话的资格,尽管他在社会部主任的位子上也坐了两年了,按道理说和冷妍都属于一个正处级层了,可他一直都觉得自己还缺一种东西,那就是底气。现在,《假日》周刊总编辑的身份,似乎终于让他有了些许的底气,这种底气他等待已久。

踌躇满志的王伦没想到,当他蓄足了信心,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分量了,然后端坐在冷妍面前时,冷妍却四两拨千斤,一句“你啊,能怎么去的,能再怎么回来就不错了”,让他瞬间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王伦心里翻腾:这个女人,难道我只能永远矮她半截?翻腾完了,无奈的王伦,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理由,他的理由,最后落在了冷妍比他多吃几年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