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
字体: 16 + -

第十六章 祖先(一)1

船泊在枫树河湾,冬草舒了一口长气。冬草对着船上的那口棺材说,光寿,到家了,我们下船吧。

半个月的水路,冬草像是头一次开腔,声音从尘封许久的瓦罐里吐出,黏稠而细弱。四个船工,剥光上衣,夏日的阳光像有无数火辣的箭头,击落在他们的背膀,皮肤上镀出一层亮光。冬草立在船头,看船工把一块木板从船头架到岸上,他们都用一只手捂着嘴鼻,腾出另一只手来把棺材架在跳板上,缓慢地向着河岸推动。冬草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想船工怎么能对着光寿捂鼻子呢?冬草走近船工,说我拿钱雇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他。船工们麻利地放下手,都做出一脸的不快。

枫树河湾是一条长长的平潭,现在静静地展现在冬草眼前。立在船头的冬草像一株好看的芦苇,她看见岸上那棵古老的枫树,枝干开裂粗皮,老气横秋的起码有了几百岁。一只船独自横在渡口,上面呆坐着一张塌鼻梁宽嘴巴的丑脸,目光冷冷地看着这边船工们的动作。冬草想这么好的水土,怎么养出这般模样的丑人。冬草对着那人喊哎,劳驾你告诉一棵枫的人,说光寿回来啦。那人正在往烟斗里填烟丝,没有抬一抬眼皮,他吐了几口白烟,才悠着嗓门说我不叫哎,我叫扁担。

冬草想那人不正常,便摇摇晃晃地踏上跳板,寸步寸步地往河岸移。那人问光寿在哪里?冬草指着棺材说在这里。那人抬起眼皮说你是什么人?冬草说我是什么人?我是光寿的老婆。那人针戳似的跳起来,在船舷上磕烟斗,一下,二下,三下,四下,然后用嘴含住烟杆急促地吹了吹,跳下船,朝着枫树下的那个村庄赶过去。

村庄冒出一群黑点,靠近水边,他们不问青红皂白抬着棺材便走。没有人叫冬草和船工。人群如黄蜂回巢,嚷闹着,却没有一句话能进入冬草的耳朵。眼见人群往村庄收缩,冬草回过神来,望了望水面,确信自己已货真价实地站在岸上,于是迈开步子,双足扑打一棵枫的土路,脚下扬起一阵尘土。冬草看见村庄的上空,浮着一层青色的淡烟,把村庄包裹得严严实实。船工们簇拥着冬草,为的是要半个月来的工钱和进村庄填肚子。这一刻,冬草突然觉得船工就像娘家人,把自己送到一棵枫来了。棺材已进入青色的烟尘,就像落叶回到树根,它已属于一棵枫,和冬草仿佛再也没有关系。冬草想嫁来的人不值钱,连路上的石子也特别硌脚,有意在欺负她。因此,冬草永远不会忘记走进山区的这个日子。多少年之后,冬草仍然记得,那是1940年七月初八的午后。

肥大的棺材放置在正屋门侧的草棚里,几盏桐油灯和一堆人守护着。冬草木住脸没有任何表情,席地坐在棺材前,像一条忠实的狗,看着周围陌生的眼光。人都死了一般,凝固在冬草面前。天色近晚,冬草才看见一个双眼红肿的活物,被人搀扶着出了大门。活物丢给船工几块赏钱,说辛苦了!随即有人把船工们的桨递到活物面前。活物嘴里喃喃,吐出蚊虫一样的声音,两只手在桨上摸了一阵,系上一绺红布。冬草看见那双手起了很深的皱褶,像是枫树上古老的枝干。冬草想这个伤心的女人一定是光寿的妈了。有人从活物手上接过桨,递给船工,说主人摸了桨,回船好风向,大吉大利,无病无恙。

活物走到棺材边,没拿眼色看冬草。活物叫:开棺。棺材盖跳起来,人群像被拍打的苍蝇,嗡地散开。活物哇的一声,喷出一滩秽物,溅落在冬草的脚尖。冬草没有闻到那股刺鼻的气味,只看见光寿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像一条河里的死鱼,只要手一戳,便会烂成一滩水。活物吐过之后,直起腰来,久久地盯住冬草,问光寿怎么死的?

冬草说他去给我爹收账,左胸吃了一枪,死在踏青楼妓院门口。

他留下什么话?他还有什么东西?他不可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他死的时候,光着身子,只穿一条裤衩。

你灌他什么?

水银。

什么水银,你灌的毒药。烂货,是你害死了他。

我害他就不送他回家了,连同这些银两。

冬草举起包袱。活物抢过去。活物说光寿出门鲜鲜活活一个人,怎么到桂平只一年多,就吃了枪子。明明是你们害了他,你不说实话,今晚别想吃饭。

冬草说我好歹是桂平巨贾的女儿,黔江两岸无人不晓我父亲冬铁甫老板,世上还没有我吃不到饭的地方。你是什么人?心这么狠。

我是什么人?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光寿的老婆,冬草说。

你是他老婆?我才是他老婆。

冬草脑袋轰的一声炸响,喃喃自语,天杀的,他怎么从来没说过家里还有个老婆。冬草像被人拦腰切了一刀,倒伏在棺材旁。

冬草是被饿醒的,她听到腹部咕咕地喊叫,想喝水,睁开眼,床边没有人。阳光从窗格子照进昏暗的房屋,光线尽是些飘动的尘土。窗外是锣鼓钹的合响,巫师正在给光寿做道场。冬草喊我要喝水。她的声音淹没在响器的声里。冬草听光寿说过,山区给死人做道场要七天七夜。七天之后,光寿恐怕变成水了。冬草想光寿,现在是你的大老婆给你做道场,我这个老婆的道场已经在枫树河上给你做过了。枫树河两岸的石壁上,画着你的先人,他们举着手开着腿,拿着兵器和响器。我听到他们的呐喊从石壁上瓮声瓮气地传来,催命似的。一看见那些先人,船工们的桨才摇得密,才把你一个完整的躯体送回故乡。我对得起你了,光寿,可是到了你家,我连一口水都喝不上。我何苦呢?冬草一阵晕,仿佛进入了冥界。

不知过了多久,冬草感到某个部位的神经正在慢慢苏醒,身体像从很深的地层浮上来。冬草睁开眼,看见一个男人骑在身上,喘着粗重的气息。冬草动了动嘴唇,声音在喉咙里滚了很久,才细弱地滚出嘴来:狗!狗!狗!男人一边动作一边说你别怪我,是竹芝叫我来的,她要了我一亩水田。

竹芝突然意识到冬草是一笔财富,因为她热爱水田。男人完事之后,竹芝走进屋来,手上端了一钵蛋汤。冬草看见竹芝的眼圈已经没有了红肿,伤心像一片云已从她的脸上飘走。冬草对竹芝说狗,你进来做什么?冬草说完便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了。

竹芝坐在冬草的床头,用蛋汤去湿润冬草的嘴唇。冬草感觉到一丝湿热慢慢地滑进食道,一路欢畅地流向腹部。冬草想这是自作自受,便轻轻地说竹芝,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竹芝冷着脸,没有应声。冬草说爹说百多里黔江,再有几百里红水河,还有枫树河,你送一具尸体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你真要走,算我没你这个女儿。我说爹,我是为了爱情。爹说我跟你妈就从来没有爱情。

竹芝说爱情能顶得几亩水田?

冬草说竹芝,你是狗,你把银元拿出来,我要跟船工回家去。

钱是光寿的,我要留给见远。

什么见远见短的,她又是光寿的第几房老婆?

是光寿的仔,是我和光寿的仔,已经十五岁了。

钱是我爹给我的,不是光寿的。

是光寿的,全部都是光寿的。光寿出去一年多,才挣这么点儿钱,你爹不知吃了他多少?你手上戴的那双玉镯,还有你都是光寿的。船工们已经走了两天,你别想回家了。

冬草闭紧嘴巴,眼眶里滚动泪水。光寿的死让她哭干了眼泪,想不到半月之后,她会在一只狗的面前,重新又把泪水找了回来。

冬草说我要洗澡。有人提进一桶凉水。冬草说我要热水。热水被人提进来,在屋里弥漫白气,和窗格子里的光柱打成一片。冬草剥光衣裤,发狠地搓洗自己的身躯。竹芝站在隔屋的木板缝前窥视,看见一根苗条的身材像鱼,在水汽里欢快摆动。竹芝暗叫天杀的,白得很,好看得很,难怪光寿要娶她。竹芝暗叫着走出房间,逢人便说冬草是妖精,她洗澡的时候,变成了鱼,不信你们去看。巫师们蓦地停住响器,把眼光投向冬草洗澡的房间。片刻的寂静中,地上有酒碗碎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