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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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慢慢成长(一)2

小汪想安慰一下马家军,然后再谈户口的事。那时街道静悄悄的,只有阳光铺天盖地地照在树木和屋顶上,整个八腊街的人好像死绝了,没有人影没有声音,地球上似乎只剩下他们俩。马家军用右手抹一把脸上的汗,对小汪说想要办户口吗?先得和我睡一觉。小汪基本上没作出什么反应,只是轻声地说,非得这样吗?马家军斩钉截铁地说非得这样。

可能小汪对马家军的行为早有所闻,所以并不感到惊讶。在接到调令的大喜日子里,她的手被马家军的手牵着,半推半就地走上了派出所吱吱呀呀的木板楼梯。她的嘴里不停地说着:“非得这样吗?非得这样吗?”阳光猛烈、寂静无边的中午,这种声音等于呻吟,等于苍蝇的呼叫。如此关键时刻,马家军朝楼下看了一眼。他的儿子马炎正一歪一倒地朝派出所走来,太阳当空,马炎的影子缩在脚下跟随脚步移动。从楼上看下去,马炎就像一个怪物。如果当时街道上有人群,马炎也许不会那么显眼,可是偌大的街道上除了马炎之外空无一物。马家军脊背一阵发凉,他对小汪说我不行了,你走吧。小汪从**站起来,在马家军的脸上扇了一巴掌。马家军看见小汪像一条鱼,摇头摆尾从他的面前滑走。

从此马家军天天早晨练气功,似乎是想从气功中找回昔日的雄风。业余时间,他则细心研读《周易》。根据马炎的生辰八字,应该是命中缺水,为什么别人又说他缺火呢?同样一本《周易》,得出的结论却截然相反。思虑再三,马家军决定给马炎改名,改为马淼。马家军在户籍本上改名的一刹那,体会到了无穷无尽的快乐,就像阎王爷掌握着全乡的勾命簿,勾谁是谁爱谁是谁,要想改名字,就像打一声哈欠那么容易。他甚至想给自己改一个响亮的名字。

不管叫马炎还是马淼,马雄的病始终没有好起来。马雄摇摇晃晃进入课堂学习。那些熟悉他的老师有时叫他马湛蓝,有时叫他马炎或者马淼,无论叫哪一个名字,马雄都得答应。一个又一个奇怪的名字像一个又一个蚂蚱,被他那根管姓名的神经串着。马雄也是从那时开始,有了篡改名字的嗜好。有好长一段时间,马湛蓝不叫马湛蓝,马淼不是马淼,今晚睡下去的是马淼,明天醒来时已变成马名扬。在我的记忆中,马雄的姓名总是和青草、雾气,和早晨联系在一起。他总是在晚上改名,第二天早上就向同学们宣布。当时我们很羡慕他拥有的权利和自由,他就像早晨**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为了想更好的名字,马雄的脑子出过问题。有一次上体育课,他爬到篮球架,坐到篮筐圈上。许多同学都为他的举动欢呼。马雄在欢呼声中,从篮筐圏上跳下来。你们知道马雄是瘸子,他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竟然未伤一根毫毛。于是同学们都叫他马英雄。起先他对这个名字不感兴趣,但老师和同学对于他频频更换姓名已流露出强烈的不满,再也不愿接受除了马英雄之外的新名字。由此我得出一个真理:不怕你有权改姓名,就怕我们不执行。渐渐地,马英雄的姓名已不再掌握在他手中,有时我们连马英雄也不买账,只叫他马雄,私下里还叫他马熊。

马雄他们那个夏天的突然出击,并没有抓到杀人犯秦世杰。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孩和大人都不敢外出,黑夜变得枯燥无味。我们聆听每一声狗叫和每一串脚步,想象秦世杰从天而降,威胁我们的性命。马雄回到乡政府后无事可做,便整天到铁路边去转悠。

坐在八腊乡初中一年级的教室里,我会看见从山脚驶过去或跑过来的列车。但是山脚那边多雾,那两根铁轨经常被乳白色深埋着,轻易看不见它。有时列车龇牙咧嘴叫喊着从雾中穿过,我们只闻其声不见其车,声音听起来显得十二分地遥远,好像和现实不发生丝毫的关系。晴朗的天空里,我们看见马雄沿着铁轨走来走去,瘸腿和笔直的铁轨形成鲜明的对比。我们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远远地看过去,他像是在练习步伐。从列车上倾倒下来的脏水、果皮、纸饭盒,统统地砸在他的头上,他连骂都不骂一声。也许他骂了,我们听不见。

马雄常常顶着五颜六色的脑袋途经我们的校园,回到他的家中,然后在水龙头下把他的头冲了又冲。冲过几次之后,他嫌麻烦,干脆就剃了一个光头。马雄的光头在太阳下光芒四射,没有阳光的日子,他的头又像一个在水里游动的葫芦。

马家军被马雄那个五颜六色的脑袋搞得头昏脑涨。好几次,马家军发现马雄的头上竟然挂着豆芽、鼻涕。马家军把马雄带到学校。同学们很快就把校长、马雄和马家军围在球场的中间。马家军用右手拧住马雄的左耳朵,问马雄补不补习?马雄说不补习。马家军抬脚踢了一下马雄的左腿,马雄扑倒在地上。马家军又问你到底补不补习?马雄说不补习,不补习就是不补习。马雄的态度十分坚硬,像一个行将就义的烈士大言不惭。马家军抬脚准备再踢马雄,但我们的校长眼明手快,及时地抱住马家军那条抬起来的右腿。校长说马所长,何必呢?如果马雄实在不愿读书,我们学校还缺一个门卫,他可以到我们学校来当门卫。马家军从校长手里收回他的右腿,转身走了。马雄在地上挣扎了好久,才爬起来。

马雄对那两根铁轨有一种天生的好感。他不愿补习也不愿到八腊中学做门卫,依然像一只**的公狗在铁路边悠来悠去。一天中午,侯宝德站长发现马雄坐在枕木上打盹儿,身上急出一身冷汗。火车从那边呜笛而来,马雄一动不动,根本不把火车放在眼里。大个子站长侯宝德冲到马雄身边,像拧小鸡一样把马雄拧出铁轨。但是小鸡拧起来了,却甩不出去。马雄紧紧地抱住侯宝德的右手,并朝他的胳膊狠狠地咬了一口。侯宝德双手用力甩动,原地跳跃,马雄跌在地上。侯宝德捂住右胳膊上的伤口,骂马雄是浑蛋。马雄哇一声哭起来。侯宝德说哭,有什么好哭的?老子救了你一条命,还赔了你一个伤口。马雄一边哭一边说,谁叫你救我,谁叫你救我?我算好今天中午去死的,你为什么救我?你救了我,就得给我一份工作,给我一碗饭吃。我现在给你磕头啦。

马雄真的跪着给侯宝德磕头。他的头在石渣上重重地磕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来,额头上沾满细小的石子和鲜血。侯宝德说你是疯子。说完,转身便走。马雄跟在他后面一步一磕头。但是侯宝德只管朝前走,一直走到火车站也不回头。马雄像一条狗远远地跟着。

马雄就这样一直跟随侯宝德。侯宝德回家吃饭或睡觉了,他就坐在侯宝德家的门口,嘴里不停地说着你为什么救我?你救了我就得给我一份工作。这话说多了,他竟然像哼唱一首流行歌曲那样哼唱起来。

每一次拉开大门,侯宝德都看见马雄死皮赖脸地坐在门口。如果侯宝德手上端着垃圾,马雄便从他手上夺过来,拿到院子里去倒;如果侯宝德手提菜篮,马雄便抢过菜篮挽在自己的手臂里。马雄他自个走路都不稳,但他的手里却挽着侯宝德那个装满瓜果蔬菜的篮子。马雄愿意为侯宝德奉献微薄之力。起先侯宝德并不适应,久而久之也就没什么不适应了。马雄对侯宝德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吩咐,但是你必须给我一份工作。侯宝德说我要你吃屎,你干不干?马雄说你保证给我一份工作,我马上吃给你看。

天气一点一点地凉了,铁轨两边铺满了从山上掉下来的黄叶。侯宝德吃罢午饭,喜欢穿过铁轨,跑到树林里的草地上去睡午觉,这个习惯是多年以前修铁路时养成的。秋天的阳光鲜亮,气候干燥,落叶衰草蒸发出一股酒香。侯宝德躺在静静的光线里,脸庞像晒在阳光里的腊肉,渐渐地发红。突然,侯宝德从地上坐起来,喉结拼命地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呼吸变得困难。侯宝德的喉结蠕动了一阵,从喉管里终于蹦出一句话来。他说马雄,你给我抓一下背,我的背现在痒得难受。马雄说怎么抓?侯宝德捞起他的外衣,露出结实的背膀,说抓左膀子。马雄伸手去抓侯宝德的左膀子,一道道指印留在侯宝德的背上。侯宝德说往下抓,马雄就往下抓。侯宝德说往右抓,马雄就往右抓。马雄听到自己的指甲跟侯宝德的皮肤摩擦后发出的哗哗声。随着马雄手指的移动,侯宝德嘴里发出愉快的哼哼声。抓了一阵,马雄觉得无聊,便把目光扫向乡政府门前的街道,他看见一位穿红衣服的女人在空空荡荡的街上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