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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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猜到尽头(一)2

傍晚,铁流提着一个塑料袋出现在楼下。我看见他关了车门,梗着脖子走进楼道,然后就听到他的脚步声急迫地上来。我把铁泉推进房间,铁泉用手撑住门板,不让我关门。我说妈妈要跟爸爸谈谈。他勉强地松开手,让我把门拉上。

门铃响了,我坐在沙发上没动。铁流见没人响应就掏钥匙把门扭开,走到我面前想把手里提着的烤鸭放到茶几上。我说这是从温泉带过来的吗?他用轻快的语调说在食堂拿的,不花一分钱。我说快把它拿开。他转过身,想把塑料袋往餐桌上放下去。我说别把桌子弄脏了。他放下去的手快速地扬起来,回过头皱着眉头看我。我的脸如同搀了水泥一般硬邦邦的。他晃动着手里的袋子,说那你说我应该把它放在哪里?我说除了家里,随便你放。他把袋子重重地摔到桌上,说不知道又碰到你的哪根筋了?我说床没有动过,毛巾也是干的,昨天晚上你回的是哪个家?他的眼珠子像车轮那样转了几圈,说为了让你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崭新的丈夫,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等你,几乎一夜没合眼。我说但是今天早上,你的眼圈没红,我记得只要你熬上两个小时的夜,眼圈就会红得像出血。

铁流把上衣脱下来丢到沙发上,伸手松松领带,抬头望着铁泉的房间,说我只有熬夜写作眼圈才红,昨晚我只是看电视。我说那音量一定调得很小吧,要不铁泉怎么会什么声音也没听到。他说是吗?那我们问铁泉试试。他拍开房门,把铁泉拉出来,蹲下身子,用讨好的口吻说,儿子,别害怕,爸爸只想问你一件事。铁泉似乎从空气里嗅出了紧张的味道,惊慌地看着我。我对他点点头,说你是诚实的。铁流抓起铁泉的小手,说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的事?铁泉结结巴巴地说记得。铁流说那你记得半夜里爸爸叫你起来拉尿吗?铁泉看着天花板,像是在回忆。铁流拉拉他的手,提醒道你记不记得?铁泉小心地摇了摇头。铁流的脸突然变了,撒开铁泉的手,呼地站起来,说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当时我还问你爸爸的衣服漂不漂亮?你说帅呆了。我又问你妈妈到哪去了?你说不知道。你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之后,才重新回到被窝里的,怎么就不记得了?

铁泉被铁流越来越大的嗓门吓得全身颤抖。我对铁流说,你不要强迫他,更不能搞逼供。铁流绷紧的脸慢慢地松弛,他又蹲了下去,用手扶住铁泉的双肩,口气缓和了许多:儿子,你再想一想,因为你的回答太重要了,它关系到爸爸和妈妈吵不吵架。铁泉低下头。我说再坚持一会儿,泉儿,你得把我和爸爸的这个疙瘩解开,要不我们会不定期地争吵。铁泉抽了一下鼻子,带着哭腔说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情。泪水漫过他的眼角,铁流在他流泪的地方抹了一下,说你再好好想想,即使是刚才说错了,爸爸也不会怪你,也许一时记不得了,但是你想一想可能会记起来,你再想想……铁泉像是不堪重负似的打着哆嗦,眼睛惊恐地张望我。

我说够了,你这是在逼他。没想到我脱口而出的声音把铁泉吓了一跳,他的脖子根突然缩进肩膀,双腿像站在钢丝绳上那样晃荡,仿佛再晃下去他的身子就得散架。铁流假惺惺地搂住他,用手轻轻地拍打他的后背,鼓着乒乓球那么大的眼珠看着我吼道,你的嗓门比高音喇叭还大,即使他记起什么也被你吓跑了。铁流的这一吼,音量不在我之下,把铁泉的尿都吼了出来。我看见在铁泉淅淅沥沥的裤管之下,已经积了一滩水,它正小心翼翼地向四周扩散。我把铁泉拉到怀里,说你就放过他吧。铁泉哇地哭起来。我说这下你该满意了。铁流狠狠地扫了我一眼,从鼻孔里哼出一句脏话,转身走出去,防盗门撞回来的巨响又吓得铁泉的身子一颤。

3

铁流在那边过着经理的生活,却没给我任何一点儿消息。我以为几天之后他会回家,没想到他连电话都没打一个。坚持了好些日子,我主动给他挂了几次电话,但房间里一直没人接听,甚至半夜里也没人接。我想也许是他的电话坏了。一个周末的晚上,终于有人在铃声响过五声之后,拿起了话筒。我说撒了谎就不敢回家是不是?他说工作刚开始,好多东西都得重新学,忙得头都晕了。我说再忙也得睡觉吧。他迟疑一会儿,说我怕电话骚扰,睡觉前拔了线。我说还有谁敢在半夜里骚扰你?他说这是度假村,什么电话都有。我们正说着,话筒里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猛地警觉起来,问谁在你的房间?他说没有呀。我说明明听到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他说可能是跳线了。我说不可能吧,我听到她说走了,拜拜。他发出冷笑,说你又疑神疑鬼了,不信你就过来看看。

我们放下话筒,刚才跳到耳朵里的女声一直在耳畔缠绕。我掐掐耳朵,疼痛是真实的。我回忆了一下,那不像是跳线的声音。难道铁流又在骗我?我来到镜子前,看着里面那个因睡眠不足,脸庞稍稍显得浮肿的自己,用手指轻轻地按摩眼角,想把那些企图成为皱纹的小褶子按下去。在我没按它们之前,它们还老实地躲在光滑的皮肤下面,但是我一按它们,它们就像暴涨的河水顿时流淌起来,类似水波状的线条堆上眼角,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魅力已经大大地打了折扣。我想我得找个人聊聊。

中午时分,我尽力挺直身板拉着铁泉站在海霸王大酒店门前。门童早早地把那两扇巨大的玻璃门拉开。我在准备进去之前左顾右盼,孔燕还没到来。那些车辆在冷空气中嗖嗖地奔跑,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行人们都缩着脖子,干爽的马路被突然砸下的雨点淋湿,原本寒冷的天气变得加倍寒冷。冷空气和雨点使我感到自己很可怜。我喷着热气,领着铁泉大步地走进去,来到一个事先定好的包厢,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宽大的餐桌旁。不知道这张餐桌的直径具体是多少,但是我感到它特别大,大到看上去坐在那边的铁泉比平时要小许多倍。

等了一会儿,我的好朋友孔燕来了。我把在跟铁流通话时听到的跟她说了一遍。她说这没什么奇怪,男人都这样,在条件没成熟的时候,他们总是装得很老实,一旦条件成熟……她摇摇头,撇着嘴巴,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不可收拾的结局。她的表情激起了我对铁流的进一步猜疑,我又狠狠地点了几个菜。什么螃蟹呀海虾呀红友鱼呀沙虫呀快都把我们给淹没了。我们在盘子的腾腾热气中埋头吃着。我说泉儿,你爸爸就要有钱了,不吃白不吃。铁泉吃得肩膀一耸一耸的,整张脸几乎装进了盘子。我又说如果今天我们不吃,没准儿明天他有了新欢,那我们可就没得吃了。铁泉从盘子里抬起沾满虾壳的脸,疑惑地望着我说,妈妈,新欢是什么?孔燕说是一个女人。铁泉说那我们能不能不让爸爸有新欢?我说吃就是一个办法,从今天起我们每天来吃一次海鲜,把他吃穷,只要他口袋里没有多余的钱,看他还拿什么去找新欢。铁泉点点头,像是忽然明白了,把脸重新埋进盘子叼起一只螃蟹,说这就是爸爸的新欢。说完,他发狠地嚼起来,嘴里发出咔啦咔啦声。孔燕和我都被他的吃相逗笑了。

菜还在源源不断地上来,餐桌上已经盘子叠着盘子。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些菜是我点的,有的我从来就没吃过,有的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看着越来越多的盘子,我的胃口渐渐没了。我说小姐,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怎么会点这么多菜?小姐走过来,低下头,说我去帮你问问。小姐出去一会儿返回来,说这些菜都是你点的。我拍拍发热的脑门,想这重重叠叠的明明是钱,哪里是盘子。我说还有没上的菜吗?小姐说好像还有三盅鲍鱼汤。孔燕说能不能退了?小姐摇摇头,说我们这里点了就不能退。孔燕和小姐正交涉着,包厢的门被人推开,三盅木瓜盛着的鲍鱼汤分别到达我们的面前。我问孔燕,刚才我点鲍鱼汤了吗?孔燕点点头说点了。我说我怎么不记得了,这汤一盅就要150元,我怎么会舍得点它?铁泉说你不是要把爸爸吃穷吗。我对着孔燕笑笑,说是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