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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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有回卧室睡觉。你没有勇气。即使她关了灯以后。灯关了很久了。

该怎样隐藏,怎样辩解呢?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再如何面对她。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入睡的。好像没有睡。你希望做个梦。可是已经很久没有梦了。你希望做个梦把现实和非现实的界限打浑了,就像庄周,不知道是梦里真实,还是现实中真实。

你渴望一直生活在梦中。那发生的一切,原来并不是真的。

但是第二天你还必须起来面对她。糟糕的是你们还是夫妻。糟糕的是,你们已经过了吵架期,或者说,彼此觉得没趣了。不使气扛对方。日子就又过了下去。说话,问话,做事。假如还在吵,你可以借此不出去,或者出走,不见她,避开她。

既然没有吵,你们就还得相见。同一屋檐下。你们还是夫妻。一家人。既然是家,就还存在着家的作息规律。按规律,这时候该到起床时候了。即使你装睡懒觉,拖时间。一直拖到将近中午。也不能不出来。妻子这时候不出来做饭,就意味着罢工,丈夫不出来吃饭,就说明你有问题,在躲避。

你听见她在下面厨房烧开水,还有锅盆瓢勺撞击的声音。饭的味道出来了。菜下锅时爆出炸响。渐渐平息了。菜熟了。你必须出来了。你蹿进卫生间,刷牙,即使是大便,也不能永远不出来。

她叫你吃饭。你不敢正视她。她好像总在瞟着你。她的眼睛在光线下花花的。那天天气很好。你们家的采光设计是一流的。像落在了整一个玻璃的世界中。两个人的目光好像在捉迷藏。当她瞟过来时,你急忙闪避;她也一样。你发现当你瞟向她时,她不在看你,但眼睛前无疑残留着两束光影,就好像水上的波光一样。

她笑了。好像是跟你笑,又似乎不是。这笑是什么意思呢?是表示我知道了视频那边的人就是你?或者还是因为礼貌?老夫老妻间的,有什么礼貌可言?何况关系都已那样了。

许多时候,笑是可怕的。笑,是一种最不可捉摸的东西。这笑,比凶恶更可怕。你争辩吧,我又没有说你什么。你不争辩,又似乎确实在指着你。你无计可施。总之是被软软地网住了。你挣不出这网。它无形。就像光。你逮不住,也抹不掉。那是凝视着你的目光。你被这目光死死盯住了。

你也朝她笑了笑。那笑,更像是在乞怜,在讲和。

睡得好?她问。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你寒喧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说其实没有一直睡,在上网。(你这样说的目的是不至于让她太觉得你在扯谎,然后愤而出来揭露你。)但是你又说自己看的是新闻。新闻,这最庄重的东西,能跟你们所做的事拉开距离。你说了一件新发生的国家大事。其实鬼才相信你会关心国家大事。你是硬说。活像裤子都已经被扯破撕下来了,手却还死死揪住孤零零的裤头。

我知道。她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是指我已经知道了这新闻,还是已经知道了你,在扯谎?

你不明白。这问题太纠缠人。你简直被逼得愤怒了。你要用反凝视,来抵御她的凝视,减轻自己的压力。你也知道吗?你问。

是呀。

最近你上网率也挺高的嘛,进步蛮大的嘛。你说。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也去细琢磨。你明显感觉到她的脸有点红了。可是她说:哪里,在老师面前永远只是小学生。

她在暗指你,可视聊天,是你教她的。

你才是老师呢。你反驳。

我吗?我是老。老太婆了。

你老太婆?那我可就是老大爷了。你说。

你老当益壮。她说,你看你那么一身健壮的。

一身?健壮?她明显是在指你的**。你竭力在逃避,她却一直在挑明。

你怎么看到的?你问了一个十分愚蠢的话。你们是夫妻呀,她天天看得到你。

她却说:这不。戳了戳面前的你。

笑了。

其实我没有上网。她又说。(是在撇清?)

你问:那在干什么?

备课呗。她说。

哦?你做出特别关心的样子。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后来我梦见嵇康了。她说。

谁?你问。你紧张。矛头指向了。

她却说,是那个魏晋诗人。嵇康,嵇叔夜。

现在教材改革,把嵇康也选进教材了吗?

怎么可能选他呢?她说。

为什么不能?

因为会让学生太明白了呀。

难道教育不就是启蒙吗?

非也。她说,用筷子拨着呲拉起来的饭粒。教育是有限的启蒙。根本目的是为了欺骗。

你一惊。

所以《桃花源记》是保留篇目。不管哪一套教材,都是必选的。她又说。

为什么?

里面有理想主义呀。她说。人类原始的理想社会,乌托邦。陶渊明本身也是个好教材。不为五斗米折腰啦。但是,好像也没有用了。在上《桃花源记》的时候,就有学生说:陶渊明也真会吹牛。

吹牛?怎么说?

学生说,哪有那样的社会呀?吹牛罢了。

你可以对他说,这是寄托着未来的理想嘛。

我说了。她说。教参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谁信呢?未来?

她笑了。你也笑了。不是吗?希望到现在,忙乎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实现。这就是陶渊明的不高明之处了。倒是嵇康高明得多。她又说。是那个诗人,嵇叔夜。她特地点明。

你又笑了。怎么说高明呢?你问她。

会骗呀。她说。骗得巧妙呀。不是骗未来,而是骗现世。

她是什么意思?

她说,昨晚我梦见嵇康的时候,我唤他:嵇叔夜。他却把头转到了后面寻找,好像我叫的是他身后的什么人。他后面人海茫茫。没有人回答。他问我:你找的是谁?我说,我也不知道找的是谁。你不认识他?他问我。不认识,我说,就是摆在我面前,我也不认识谁是嵇康。

你一愣。你不认识?

不认识。

你明白了。

但你马上又更惶惑起来。明明认识,却又对自己说不认识;明明知道,却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把有变成无,捂起来罢了。就好像把大便捂在裤裆里。这是多么的可怕!

后来呢?你问。

后来,我就发现了中国化的一条线了。

线?

被捂起来的线。

你又一惊。

暗线。她说。隐藏起来的线,虚的线。从老子到庄子,从张道陵到竹林七贤,从学到艺术,从绘画到戏剧,不要实,要虚,虚拟,写意,以虚代实,计白当黑……无,意味着真正的有,虚,意味着真正的实……

她在指什么?

这不是在说电脑嘛。你脱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提电脑?难道你要把事情捅穿?

对啦,她居然也说。这就是现代的智慧。

智慧?她又在指什么?

你智慧。你说。与其是在肯定她,勿宁是在再作一次确认,她并不是真的用智慧忘掉真实。

我当然智慧。她说。因为我是教师呀。

教师就智慧吗?

因为我懂得如何欺骗。

你有什么法宝?

用药。

药?

毒药呀!她说。

毒药!

我以事见法。我知道这是什么“事”……她诵道。你一惊。

你就是那个……毒药?

她笑了。

那毒药就是你?这你倒是没有想到。

她笑。

所以她知道你的那首诗。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你的诗了。没有人记得你还曾是诗人。

你猛然想起:不对!这个毒药那么早就给我发邮件了,早在你教妻子上网之前。难道,妻子她早就会发邮件了?她从来没有告诉你(当然她未必要告诉你,她早就不需要你了,摒弃你了)。那么,她还有多少事没有告诉我?

你毛骨悚然。

原来她并不笨!原来她确实是高智商。你们都是高智商。高智商和高智商间的较量,是殊死的。

你呀,你呀!你叫道,原来都是你这个坏蛋!原来全是你……你忽然说。要摊牌了!这是最大的确认。你索性自己摊牌算了。自己向自己下开枪命令,总比别人下命令好。

什么全是我呀!可是她却叫了起来。

你愣了。

我就做这么一件事,你可不要冤枉好人喔!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