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靡恩仇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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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赤子之约

    黎明的曙光刚刚透出地平线,一架奢华的马车,轻快地行驶在大骆城西南的大路上,车上的人掀开车辇帷幔的一角,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打在她雪白的肌肤。路上的行人懒懒打着哈欠,田间的农夫正在修整被獾鼠盗破的篱笆墙,河谷里传来浣衣女的打闹嬉笑,孩童骑着耕牛懒散地在山坡上游荡。这就是美丽的西陲啊,百年间,没有戎族和中原争斗的地方。



    车上的人缓缓放下了帷幔,她手中握着的那块玉玦已经温热,一如她绯红的脸庞。车跑得并不快,好像贵族家的子弟闲来无事,出门踏青。车上的人也不急,因为没人知道她要去向何方。赶车的脚夫一声轻唤,“小姐,奴才多嘴问一句,我们这是要去哪?”车里传出一个纤细的声音,只道出三个字:“大凉山”。脚夫一声“好咧”扬起了马鞭,清脆的马蹄在田野里激荡起奔放的节奏。



    大凉山下,宿醉的秦侯族人们在晨风的吹拂下苏醒了。秦侯夫人睁开了眼,丈夫却不在身边,另一边的孩子们还在熟睡,只有二儿子嬴仲不见了踪迹。夫人悄悄起身,没有吵醒孩子们,他静静钻出帐篷,一道耀眼的阳光映入她的视线。夫人迎风而立,簌簌微风吹撒着他的头发,她在山谷小溪里寻找,在对面的山坡上,发现了丈夫的身影。



    秦侯带着二儿子嬴仲走在湿滑的草坡上,缓缓地,轻轻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嬴仲耐不住脚下坎坷,歪了歪身子,秦侯笑着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秦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又指了指正前方。嬴仲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看去,斑驳的树影下,一只正在发育的雌獐子,正在昂首四望,它的皮毛在稀疏的阳光里反射出诱人的亮色,隐隐似乎能嗅到它身上淡淡的体香。



    秦侯微笑着,把嬴仲拉在身边,他从背后取出弓箭,稳稳拉出一个满弦。弓弦拉响,一道寒光冲了出去,嬴仲吓得捂住了双眼。再睁开眼睛时,小雌獐子蹿跳着逃走了,旁边树丛里另外几个隐藏着的小獐子也逃走了,箭射去哪里了?只见树后,一个丈许长的大家伙倒了下来,是一只花斑豹子,藏在那里一直等待着攻击獐子群。或许,孩子的眼中尽是美好的世界吧,嬴仲没有发现隐藏的危险,他惊奇地看着父亲,继而眼中冒出一道希冀的光芒。



    秦侯夫人静静伫立在营地,静静看着阳光下的一切,她看着秦侯背着那只豹子从山坡的凸起处冒出了头,看着小嬴仲欢喜地跟在秦侯后面,夫人的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惬意。但是,夫人隐约感觉到,好像有人在暗自窥视着,窥视着营地和周围发生的一切。她回头环视着,发现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山脊,待到她定神再看,那辆马车却缓缓地开走了。



    中原皇城虢侯府邸的门前,虢侯拖着疲累的心跨下了马车。身后却传来一声始料不及的召唤,虢侯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殿前别驾司马迎候在那里。他定了定心神,换上一副讨人欢喜的样子,回头拱手道:“赵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哈哈哈……”



    赵公仲没有丝毫察觉到虢侯脸上的不自然,他向着虢侯一拱手道:“虢侯,叨扰了。”虢侯本来还想跟他客气几句,但是,转念一想,他这里说不定会有戎族的密探,或者北贤王这类人物突然到访,所以他站在门口,没有让赵公仲进门。“赵大人,今日突然造访,所谓何事啊?”他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声音却冷了。



    赵公仲上前两步道:“大人,卑职前来,所托非公,乃是有件要紧的私事,想请教大人。”私事?还是要紧的?虢侯有些糊涂了,他跟这个殿前别驾司马没有什么私交,即便是朝堂上,也很少能说的上话。虢侯本来是一个落破的诸侯,这样一个诸侯在朝廷上的地位,还不如一个武官。虢侯纳闷地“哦?”了一声。



    赵公仲又上前了两步,走到虢侯身前,执手问道:“大人是否前日里,在市井之中,搜寻一个身为奴籍的孩童?”



    听了赵公仲这一句问话,虢侯心内顿时一惊,双目流露出一丝惊恐。这几日,他远涉北疆,京师中发生的事情,他全然不知晓。情急之下,他还以为事情败露了,尴尬地张着嘴巴,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赵公仲却没有察觉到虢侯脸上发生的变故,他还以为这是在那些老贵族诸侯口中的,不光彩的事情。他略微皱着眉头“唉”了一声,把秦侯托付给他寻找亲生女儿的事情,原原本本对虢侯讲述了一遍,虢侯这才恍然大悟。



    虢侯没有急于作答,而是把赵公仲的话细细揣度了一遍,天赐良机啊,秦侯的女儿居然和虢国夫人的皇子同样遗失在乱军之中。他压制着内心的喜悦,转头细细询问起来,“那么,你要寻找的孩子,可有印记凭证?”



    “哦,有,有有……”赵公仲思忆道,“此女右手手臂,长有三颗红痣……”



    虢侯微微笑了笑道:“大人勿忧,这便好找了。”



    听到虢侯宽慰,赵公仲释然许多,他拱手对虢侯道:“大人?如此,这事就全仰仗大人了。”



    虢侯道:“大人放心,大人的事,就是在下的事,在下必当倾尽全力。”说着,两下里拱手告辞了。



    虢侯目送赵公仲的身影远去,渐渐消失在街角,他茫然眯起眼睑,低声问了一句手下:“小姐现在何处?”



    有人回禀道:“启禀老爷,小姐还在后堂休息,还不曾醒来。”



    虢侯看了看天色,时辰尚早,燕羽还应该在熟睡,他有心前去探望,思忖再三,还是即刻回复虢国夫人要紧,转身进了偏厅,换过一身青衣小帽,带了一个书童,直奔夏台。



    明亮的春色还没有老去,细风轻轻吹斜了柳梢,原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夏台,半池清水边竟然也会有野花绽放。夏台里的虢国夫人在做着一个梦,一个另她望而却步,而又期待不已的梦。



    在梦里,她怀抱着君王的嫡子缓缓走出石门密室,门前许多宰官迎候着,他们有的手里拿着凤盉,有的手里捧着香炉,有的手里捧着霞披,有的则垂首侍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正当中的一个宰官身上系着一条黄色的衣带,手捧着一张黄色的锦帛,高声宣读:“……”是圣旨,圣旨里究竟是什么内容,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掌控了这个王国的命脉。她怀抱中的,是将来可以继承大统的王室正宗,是令王者也可以卑躬屈膝的软肋,是打开她未来大门的钥匙。她只觉得天空中灰蒙蒙,宛如一层春雨层层涊落。她虢国夫人,终于有重见天日的这一天了。



    然而,梦却始终是梦,醒来时,徒留空叹。冷冷一杆铁窗,秃照四壁,留下的只是一汪凄凄落落的颜色。



    门前似乎有人,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在门口响了起来,这种声音,虢国夫人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过了,这种喧闹而又井然的声音,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梦寐以求的,那个梦境里的场景,就要变成现实了。她对着沃盥的水盆照了照,盆底清可鉴人,她的容颜依旧是那样的雍容,只是眉梢隐隐可见丝微的皱纹。她对着窗几抹了一把秀眉,抹得舒眉黛细,抹得韵底轻灵。她对着柴薪整了一整衣衫,一身雪白的绢帛依旧一尘不染。她还是以前的那个虢国夫人,还是那个可以叱咤风云,可以宠冠天下,那个当年的中原第一美人。



    密室石门前,声响稀落下来,隐隐地似乎寂静无声了,一双沉重坚实的脚步,缓缓向着石门前走了过来。是大王吗?是那个她虢国夫人期待而又抱恨的爱人吗?今日他可又重新发现了自己的良心,终于,肯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她回宫了吗?



    脚步走到石门前,停了下来,轰然一声,石门被打开了。



    “是你?”,虢国夫人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



    来人嘎然冷笑,寒涔涔的刀光照亮了他苍老的面孔,“夫人,你坏了老夫的好事,难道还想在这清幽僻静的地方,独善其身吗?”



    虢国夫人气得脸色煞白,手指着来人,再说不出半句话来。来人正是卫釐侯,只见釐侯一摆手,两旁的武士向前一跃,青铜剑锋的寒光架在了虢国夫人的雪颈上,寒光中,只听卫釐侯狂声大笑起来。



    “可惜啊,可惜……”狂笑声中,只听釐侯说道,“只可惜,当年的中原第一美人,今日却落得如此下场。”他凑近了虢国夫人道:“这还是那个可以令君王顾盼的那个绝代佳人吗?”他又凑近了一步,鼻尖直抵住虢国夫人的前额道:“这还是那个可以令兄弟反目,手足相残,倾国倾城的风流才女吗?哈哈哈……”



    “你敢?……”,虢国夫人咬着银牙道,“杀了我,你便杀了君王的心,这样的罪孽比弑君还要大,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君王的权谋里。”



    “弑君?哈哈哈……”,釐侯大笑道,“你说的没错,老夫就是要弑君,只是你这颗君王牵挂的心,让老夫杀不动君王。所以,老夫也只能,先杀了你这颗君王的心。哈哈哈……”



    只见卫釐侯退了两步,向上高高扬起了手臂,旁边的武士轻轻一抬手,打散了虢国夫人的发髻,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散了下来。卫釐侯微微扬了扬嘴角,目光中露出一丝杀气,半空中的手臂划了一道弧线,骤然落下。



    耳轮中,只听得,“乒乒乓乓”,几下徒手肉搏的撞击声;“哎呀”、“哎呦”,一阵极其沉闷的呼喊声,刀剑相搏,伴随着耳畔呼呼风声作响。血腥的气息直逼得人睁不开瞳眸,又只听有人高声喊喝道,“有刺客,抓刺客”,釐侯带来的武士都乱作一团,宛如一阵阴风惨惨。



    众人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虢国夫人的身边多了两个人,两人均是短衣襟,紧沉利落,青布衫,青布靴,青布束腰结实停当,头上都系着一道方巾,手中都擎着一柄短剑。釐侯带领的武士死的死,伤的伤,倒地了一半。



    这样的情形谁都没有预见,釐侯也是一惊,他倒吸一口冷气,眯合着双眼问道:“来者何人?因何阻拦本侯爵?”



    青衣二人并不搭话,只左右手扶着虢国夫人,持剑而立。虢国夫人笑道:“老贼,你最好赶紧要了嫔宫的性命,否则,过一阵京师守卫察觉,你也脱不开干系。”



    釐侯见讨不得半点便宜,这青衣二人也不知是何来路,昂首道:“今日,先将尔等狗头寄存,如若敢再坏老夫的好事,老夫定取尔等性命。哼!”说着,一摆手,带领着残兵草草收场。



    虢国夫人眼见釐侯带领的兵丁走远,方才长吁出一口气,身子一歪,斜斜倚在石门前的大青石上。她向着身边的青衣二人万福道:“多谢二位壮士,但不知二位,尊姓高名,日后如有期遇,也好涌泉相报。”



    一青衣人拱手道:“先不忙闲话,等一下守卫来了,我等也需退避。”



    虢国夫人笑了,她拢了拢蓬乱的青丝道:“壮士说笑了,贱妾吓唬贼人的话,壮士岂能当真。这里终日不见天日,哪里会有什么京师守卫前来。”



    另一青衣人也笑了,他向着夫人拱手道:“夫人,我等乃终南山修行的方士,领家师之命,前来解夫人之危。”



    虢国夫人疑惑道:“你师父是何人?因何要搭救嫔宫的性命?”



    青衣人道:“家师乃终南山玉鼄观云中子,我等二人是他老人家的弟子,他叫肖尘,在下贱名允剑。”



    虢国夫人“哦”了声,追问道:“那么二位尊者,究竟因何到此,又何以得知嫔宫身处险境呢?”



    允剑在一旁搭声道:“皆因家师洞察天机,得知戎族与中原恩怨百年,即将酿成大患。所以命我二人下山来,化解两族百年之怨。我二人并无头绪,经家师指点,说这化解两族百年恩怨的法门,均在夫人身上,而且家师推算出夫人即将经此一劫。所以命我二人前来,襄助夫人。”



    肖尘在一旁也说道:“万望夫人不吝赐教,指点我等二人,该如何行事?”



    虢国夫人闻听心想,倒也奇了,这戎族与中原有百年恩怨倒是不假,可是这破解的法门是如何落在自己身上,怎得自己却不知晓。她只叹道:“二位尊者莫怪,非是贱妾隐晦不言,实乃尊师道法玄机,一般人又岂能领会?”



    允剑搭腔道:“夫人切莫见罪,我等二人均是愚人,道行浅薄,一时嘴拙,唐突了夫人。不过家师非比我等二人,他说这法门在夫人身上,就一定在夫人身上。夫人且把心思放宽,如何才能化解这段百年恩怨,夫人只管是想明言。若需我二人相助,我等定不遗余力。”



    虢国夫人听罢,沉声思忖了良久,心内跌宕起伏,想到若说他日我那皇儿终究做了一国的君王,这化解两族恩怨的事情,却也并无不可,怎奈眼下我那皇儿流落至何处,我都不便知晓。她苦叹了一声道:“若说这破解的法门,倒也不算是没有,只是现下里贱妾委身于此地,只怕是想尽一份绵薄之力,却也是水中望月,镜里观花。”



    肖尘望了一眼允剑,欢喜道:“夫人是否想出了头绪,粗笨的活计交由我等二人便是。”



    虢国夫人道:“二位尊者,贱妾有一事相求,不知二位是否能够应允。”



    二人均点头道:“夫人只管吩咐便是。”



    虢国夫人言道:“八年前,虢国内乱,妾身在战乱中产下一子。倘若此子尚在,贱妾或许还能略尽绵薄之力。”



    二人喜道:“这便是了,该如何查找此子,夫人与我等道来。”



    虢国夫人道:“此子诞下便烙有王室的印记,在他的左脚脚踝处,有一个金文的‘天’字。”



    闻听此言,肖尘允剑二人相视而笑,喜不胜收。几人欢喜了一阵,肖尘道:“对了,夫人,那卫釐侯心机深重,武力高强。此地不宜久留,夫人还是随我等寻个踏实的去处。”



    正说着,只见远处一人青衫小帽,带着一个书童,慌慌张张赶了过来。虢国夫人言道:“劳烦二位尊者费心了,此人正是接纳妾身之人。”说着夫人从大青石上起身,掸了掸衣身上的劣草。肖尘允剑二人也起身告退,临行时,夫人言道:“二位如若查找到我儿下落,可到城西虢侯府上,贱妾翘首以望。”



    虢侯来到夫人身前的时候,肖尘允剑二人已经走了,来的路上,虢侯已经看见卫釐侯带着他死伤的武士从夏台里面出来,料想这里已经出现了险境,急急忙忙赶过来,却见夫人毫发无损,他才放下心。虢侯命人寻了一辆马车,没多久,马车到了,他接了虢国夫人,回转到自己的府邸上。



    大骆城司马府邸内,一辆奢华的马车缓缓驶入了府门,从车上下来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却用半抹轻纱遮面。女子抬手唤过一个管家,低声叮嘱道:“你派人去往大凉山打探,若他遇到什么难处,尽可通报与我”。管家称诺一声,转身走了。



    女子恹恹地走入内堂,轻声唤了一句,“来人”,丫鬟仆役们呼啦啦忽然冒出一大堆,他们齐声高呼着,“古丽”、“古丽”、“古丽”……声音几乎震破了耳膜。



    这样的喧嚣欢腾是大小姐喜欢的,丫鬟仆役们也都喜欢大小姐,古丽没有两个公子哥那样的贵族穷酸架子,也不会随意责罚她们,相反,整个司马府上上下下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称赞古丽的容貌与品行。她们都争相恐后地希望留在大小姐身边,即便是不能留在她身边,也希望能多靠近她一点。穿行在这样的欢呼声中,如鸟儿雀跃在枝头,如鱼儿翻腾在清溪,整个人都会松快一大半,再糟糕的心情也都会好起来。



    “那个草原的王子又来提亲了”,有人低声叨念着。



    “他怎么那么没脸皮,这都第六次了,他怎么还来?”,有人低声回复着。



    “草原的王子?”古丽回过头问道,“他现在在哪?”



    “我在这……”一个宏亮的声音从厅堂里传了出来,随着声音走出一人。见此人,身高并不高,却异常粗壮,胳膊伸出来足足有碗口粗细,头上系英雄巾,身上披英雄氅,足下蹬着一双高靿的鹿皮马靴。再往脸上看,哎呀,这个人长得可真是不咋地,只见他生的一对直方眉,一双四棱眼,直方鼻子,方海口,处处都见棱见角,面色却是蜡黄。那样子,就仿佛谁错把一颗南瓜扔在他头上,他顶着就出门了一样。



    仆人们哄笑着散开了,那人扭着四方步走了过来,“古丽小姐,你的容貌宛如天上的月亮,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



    古丽笑了,这个王子和其他贵族一样无趣,说话却不讨人厌。“看你这样子,是做了充足的准备?”古丽款款走入厅堂,边走边说道,“怎么样,上次提的要求,你都做到了?”



    草原王子跟在她后面,听到她的问话,尴尬地撇了撇嘴,道了声:“抱歉,还没有。”



    “那你还来做什么?”古丽走到水池旁,一边冲洗着她那细嫩柔滑的手指,一边说道。



    “我是想……不,我是说……不不,是我的草原财政官说,他有个建议……想跟古丽小姐你商量一下。”草原王子说话开始结巴。



    “哦?你的草原财政官,啊哈,他都说什么啦?”古丽挽起手臂,将发梢洒湿,轻轻揉洗。草原王子在一旁看得眼睛有些发愣,他缓了一下神说道:“是的,他说……他是想跟您商量,能否把聘礼上的九十九颗东珠,换成九十九块色泽上成的白玉……”



    “不可以”,古丽轻甩了一下发梢,几滴水珠溅在草原王子的脸上,“东珠换白玉?亏你想的出来。”



    草原王子苦着脸说道:“但是,古丽小姐,我的首席财政官说,我们草原上只有白玉,没有东珠。要找东珠,就要去大陆最最东面的沿海交换,可是……”



    “可是什么?”古丽微笑着转过身,“可是,你的商队无法通过西陲和中原的边境是吗?”



    草原王子的脸色更加尴尬了,他的眉毛眼睛几乎凑成了一团,歪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谁让草原骑兵动不动就跨过边境,四处劫掠。”古丽窃笑着转头走开了。最愚蠢的人也能看清古丽的心思,她这根本不是在和草原王子讲条件,只是想找个藉口难为一下这个自负又丑陋的家伙。



    草原王子再想跟在古丽后面进入内堂的时候,被古丽的贴身丫鬟挡在了外面,他只得对着堂内高声喊了一句,“我下次再来啊,古丽小姐”,悻悻地抹着脸上刚刚粘上的水珠,转身走了。



    中原皇城,虢侯刚刚把虢国夫人安顿下来,就急忙来问安,他把此次北国之行的情况原原本本向虢国夫人汇报了一遍。戎族的援兵虽然重新回到了他们的掌控,但是作为增加信赖的条件,他唯一的养女燕羽被戎族的女王钦点为质子,就要离开他的身边,开往融父山,继续她的人生旅程了。



    “这孩子着实可怜,我知你待她一直如亲生骨肉,也难为你了。”虢国夫人好言安抚了他几句,虢侯心中明白,别说是养女,就算是亲生骨肉,这样的安排也是无法逃避的现实。生在王侯家里的孩子,有哪一个不是为了家族历尽苦难,虢国夫人轻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虢侯转身想走,忽然又想到一件事,“哦,对了,闻听秦侯也在寻找他的亲生女儿,不知夫人可否有所耳闻?”



    秦侯是虢国破国的仇人,他找他的女儿,这两位高兴还来不及。虢国夫人苦笑道:“他便去寻他的,因何来问我?”



    虢侯也苦笑道:“是,夫人,原本是不相干,只是那孩子也是在虢国乱军之中遗失的,所以在下多嘴问一句。”



    同病相怜,让虢国夫人眼睛微微闪烁起一丝光晕,她“哦?”了一声问道:“可有什么凭证?”



    虢侯拱手回禀道:“此女右手手臂长有三颗红痣。”



    虢国夫人回了一句:“那便一并找找看吧,兴许都能找到了呢。”这一句充满希冀的话语,夫人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虢侯心里明白,没有那种痛苦,可以替代自己的孩子不在身边长大,想着即将远行的燕羽,虢侯咽声不答了。他转身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青青翠竹,抱蕊菡萏,院子里,燕羽在玩父亲给她新做的竹蜻蜓,她玩得那样出神,竟然连父亲站在身后也没有发觉。燕羽穿着一件印花格子绢衫,那还是上元节那天,虢侯给她选的布料。小孩子顽皮,衫底的衣角已经磨损了,他这个当爹的以前怎么没有看见。燕羽的性情极其柔顺,他人无论说什么,她总是说“好吖”。她总是细声细语,旁若无人地咿咿呀呀,她喜欢采撷窗几上的纨兰,插在发髻,告诉爹爹明天就要出嫁。



    虢侯静静看着小燕羽,不禁泪眼模糊,哽声凝噎。



    乳母发现了独自辍泪的虢侯,低声唤了一声“老爷”。小燕羽回头向着父亲扑身一抱,虢侯顿时觉得,整个心里满满的。



    “燕羽,告诉爹爹,你想要什么?”虢侯强忍着泪水,把燕羽抱在怀里问道。



    “我想要?……我想要……爹爹为何这么问吖?”燕羽细声说道。



    “因为……”,虢侯一时语塞,竟然不知如何作答。想了一想,虢侯说道:“因为燕羽长大了呀,长大了,爹爹就要送给燕羽礼物。”



    燕羽却嘴快,不等虢侯说完,她便细声说道,“呐我想要花灯”。每年的上元节虢侯都要带燕羽出门,一年之中,唯有那一天虢侯是属于孩子的。虢侯又是一阵心酸,嘴上却道:“好,好,爹爹给你布花灯,今晚,咱们都来踩花灯。”



    中原皇城,袤延广漠,巍巍隍宇,警御森严。遥看宕宕铁壁,刀斧林立,雄师虎卫,旌旗飘扬。雄关漫道,铜甲湛湛,如一头昂天长啸的巨兽,守卫着三江汇聚的口岸。



    巍峨挺立的正阳门城楼上,一个衣着华丽的人正在登高远眺,他既无武装,也无职守,而且其他所有的军士全都背对着他。和戒备森严的氛围相比,他的出现,显现得极其不搭调。他背手散乱地踱着步子,那样子好像既不是来游玩,也不是来喝酒题诗,完全是一副百无聊赖,闲逛到此处的模样。



    相比之下,周围的许多其他人却都显得异常紧张,城门楼上加了双倍的岗哨,巡逻的戍卫也都信誓旦旦,如临大敌,城门口盘查的官吏也都仔细加仔细,生怕一个不小心有歹人从自己手上漏网。



    等待了许久,直到东南方向的大路上远远出现一股尘烟,好像一支军队缓缓出现在地平线。守备的军士照例吹响了号角,领兵的将军们却不着急,他们既不擂鼓出战,也不点兵列阵,反而悠闲地聊起天来。城下的百姓们都惊奇地伸长了脖子,只见一哨人马渐渐临近了。那哨人马仿佛也不是来打仗的,相比之下,他们更加在意自己的仪容和阵列。他们迈着整齐的步点,踏起一浪又一浪的尘土,仿佛一只巨大的乌龟,一口一口地吐着气浪。



    待到即将临近,城门下一个英武的将军登上了栈道,登上了正阳门城楼高处,来到那个衣着华丽的人身边。只听他拱手道:“启禀君上,来了。”这个将军,正是赵公仲。那个被称作君上的人,自然就是王。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特别到几乎所有的当朝权贵齐聚在正阳门下,特别到就连至尊无上的王者也都御驾亲临,特别到城门外皇家仪仗队出城半里。大家都在等待,等待这一队远方的来客。



    王听到赵公仲的禀报,不再往城下看了,他转身朝向正阳门城楼,昂首看着楼顶的檐角,只说了一个字“传”。旁边立刻有宰官扯着尖细的嗓子高声宣诏,“传噩国国君驭方,正阳门觐见”。再旁边,雄壮的号角威严起伏响过了三声。



    对面军阵里立时也响起了号角,随着军阵的临近,号角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了一浪。军阵行进到城门下,停住了,随着掌旗军士一声军旗摆动,整哨人马戒然肃立。正当中一辆驷马拉的马车,缓缓行驶出来,马车走到城门下的栈道前停了下来,从车上站起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男子,踏着异族的荣光走下了马车。



    赵公仲微微一探身,向着栈道方向擎手道了声“请”,那个马车上下来的异族男人高昂着头颅,走上了栈道。栈道的尽头,中原的王者与那个男人相见了。“噩国,驭方。”王者微笑着,伸出手臂。对面的异族男子也笑了,“中原,姬氏。”他探出双臂迎了上去。



    一场盛大的庆典开始了,平民们从各自的居所走了出来,载歌载舞欢喜异常,仿佛百年间各族的恩怨已经瓦解,仿佛各自的贫困与疾苦已经消除。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承载着他们的君王,还有那位噩国来访的君主驭方,堂而皇之从皇城正中的街道拥挤而过。



    马车上的人没有任何表情,他们木然地看着脚下鼎沸的子民们,仿佛在说,你看,人类的感情是多么奇妙的一种东西,只要满足了他们的虚荣,他们可以不计辛劳,不计血汗,不计伤痛,不计离愁。他们可以背负所有的罪孽,可以承纳所有的鄙弃,只因他们的君王在万民之上,并且也被他人所敬仰。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马车缓缓驶进王宫的大门,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天空中似乎有阴霾聚集起来,刚刚还朗晴的天气,无声无息地变得沉闷,渐渐地,彤云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了皇城王宫的上空,汇聚成一块巨大的积雨云,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宫廷里一个僻静的殿堂里,帝国的元老们正在紧张地商议着国策。



    “我们不能允许一个强大的对手,安稳地站住脚跟。”一个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庙堂里,遒劲而有力,“即便是作为附属国,也不能。”



    “打了多年的仗,终于可以划上一个句号,我们可以抽调南方的兵力,派往河套平原或者西陲,北方的防线也需要加固。有了多余的士兵换防,他们就不用在雪地里风餐露宿,这样做也未尝不可。”另一个声音沉着平稳,“只不过,不论是称臣还是握手言和,噩国必须要裁军。”



    “裁军?噩国人的巫术需要军力支持吗?巫蛊与毒药比他们的兵器更加可怕。”又一个声音急躁而又粗犷,“再说,就算是答应你裁军,铜锣一响,噩国的娃娃都可以拿起刀剑。”



    “那怕什么?”苍老的声音反驳起来,“我们打下了角城和鹿城,要不怎么能把他们的国君逼到咱们的皇城里来面见君上。打仗依靠的是实力,杂耍和小聪明是上不了台面的。”



    那个粗犷的声音更加急躁了,“只不是两个小城,对于坐拥九夷之地的噩国,不过九牛一毛。再往前,就是泥泞的沼泽和潮湿的雨林,王师的战车根本无法展开,我们无法逾越噩国的防线。”



    ……庙堂里的声音开始嘈杂起来,各种悉悉索索的私语略显纷乱。



    “如果……噩国的军队不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作战,那会怎样?”那个沉着平稳的声音说道。“假如没有了沼泽,没有雨林,仅凭噩国人的巫术还有多大杀伤力?”



    众人七嘴八舌的嘀咕了一阵,有人问道:“怎么?有什么办法,能让噩国的军队走出他们的土地吗?”



    那人答复道:“不难,不是有一个噩国人,已经走出他们自己的土地了吗?”



    偌大的庙堂里,一瞬间,鸦雀无声了。



    天色黯淡下来,夜,又一次,降临了。



    虢侯府邸内,灯火通明。长廊下,角檐边,但凡能够上手的地方,全被各色各式的花灯占满了。



    虢侯肩头抗着小燕羽,在府内四处游逛,与平日里生活节俭,作风低调的虢侯相比,这样的行为举止,下人们还是第一次看见。只见他左手一个风车,右手一个拨浪鼓,全然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肩头的小燕羽更是乐不可支,她细嫩的手指时而指向东,时而指向西,时而拍手大笑,时而又吃吃窃喜,童真的模样几乎让所有人都为之而牵挂。



    “老爷”,一个仆人凑近了虢侯,压低了声音伏在他耳边禀报说,“别驾司马大人门外求见”。他怎么又来了?虢侯心里想,不是早上刚刚见过面吗。虢侯沉下脸,“不是和你们说过,今天谁都不见吗?”仆人很为难,回答虢侯道:“是,可是他说,他有要紧事,必须马上见到老爷。”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就是催促他找那个孩子,一个君王的别驾司马,四九城里每天瞎转悠,找个孩子还得来找我,哎!虢侯轻轻放下燕羽,“燕羽啊,为父去去就来啊。”燕羽很乖巧,抿着小嘴冲着虢侯笑了笑。



    虢侯将燕羽托付给乳母,转身走了。燕羽却在虢侯闪现在门厅的最后一刻,撒起了欢,孩童的世界或许原本就是充满着渴望的,满府上上下下,除过虢侯又没有人能拦的住她,也或许这个夜晚燕羽收获了太多的幸福,她兴奋得掂起小脚丫,在满园花灯的亮丽世界里奔跑了起来。欢笑充斥着寂寥的庭院,也惊醒了一个寂寞的灵魂。



    虢国夫人在小燕羽的欢笑声中醒了,透过淡淡的白纸窗,她看到天真无邪的小燕羽,在灯火通明的庭院里,无忧无虑地奔跑着。丝微的轻风吹拂起她细甫的黄发,流光若雪照亮她白皙的脸颊,欢笑声充盈着门前的冷园。虢国夫人,那颗如死水一般的心,浮现了一丝微澜。



    “这孩子,就是虢侯的养女吧。”虢国夫人婉言问道。一旁有婢女回道:“是”。



    “叫什么名字?”虢国夫人探身看着,又问了一句。婢女回答:“唤作燕羽”。



    “哦,燕羽,‘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好名字。你看,真像一只满空里飞翔的小燕子呢。”虢国夫人动情地看着,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门边。



    忽然,燕羽跑到门廊边,踩了一个石子,脚下一滑,飞身扑倒,恰恰却正巧落在了虢国夫人的面前。虢国夫人顺势一就,孩子落在她的手臂上,被她顺势抱了起来。



    小燕羽吓了一跳,双眼迷离,几近要哭的样子。虢国夫人一面摩擦着燕羽的前额,一面揉搓着燕羽的手掌,轻声哄着:“不怕,不怕,燕羽乖啊……”



    此刻,燕羽身后乳母带人赶到,呼啦啦跪倒了一片,口中称着:“夫人恕罪,快看看,孩子摔着没有……”虢国夫人拨开燕羽的衣领、衣袖,查看着,口中道:“你们这般无用的奴才,怎生不仔细看待,若小姐……”



    刚说到这里,虢国夫人惊奇地发现,燕羽的右手手臂上,竟赫然长着三颗细小的红痣。



    她顿时楞在那里,双目呆呆地望着燕羽,说不出半个字来了。停顿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虢国夫人恍然似从梦中醒来。下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夫人有何不妥,从她手中接过小燕羽,千恩万谢着走了。



    虢国夫人低头沉思了半晌,叫过服侍她的一个婢女吩咐道:“你去南市葵花巷,巷子里第三间门面是一家裁缝铺子。里面有个老妈子,唤作‘荼祝’。见到她,让她即刻前来见我。”婢女答应一声,领命走了。



    仰望着高天上被乌云遮掩的繁星,虢国夫人喜极而泣,造物多弄人也,天地间竟然有如此凑巧的事情,他秦侯的女儿居然就是我们的小燕羽。



    莹莹灯火如白昼间的彩霞,辉映着整个虢侯府邸,别样亮色。



    虢侯来至前厅,风风火火的赵氏公仲已然快耐不住性子,他焦急地在厅堂里反复踱步,双手不停地摩擦着手掌,发出咯咯的响声。亟待虢侯询问,他却又隐晦不言,直等到虢侯屏退了左右,他才把来意原原本本地讲述了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刺杀……噩国国君……”,虢侯双眼睁得圆圆的,张大着嘴巴,不敢相信赵公仲所说的话是真的。



    “哎呀,你小声点……”,赵公仲宽大的手掌差点捂住虢侯的嘴巴,“上至三军统帅,下至王师狐毛,所有的高级将领全部接到了命令。敢妄言者,立斩无赦。”



    虢侯的头发根几乎都要炸起来了,这样的重大军事秘密,显然不是一个人所能决定的事情。就跟当年的虢国内乱一样,王师明明没有丝毫的动静,可是秦侯的军队却瞬间杀到。突袭是王国里这些掌握军权的老家伙们惯用的伎俩,但是这次,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刺杀一个别国君主,而且是在这乾坤朗朗皇城脚下,这群老家伙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虢侯手扶着额头,咽下几口气息,低声与赵公仲商量道:“君上,知道了吗?”这应该是不用问的,但是假如这件事是王者授权的,那么任凭是谁都难以阻止了。



    赵公仲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君上今夜把噩君留宿在了东宫。”东宫是太子居住的地方,这件事君王显然是不知道的,任凭是谁也不可能把战火引发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虢侯又想了想,低声道:“你可曾打探到,是哪支军队负责动手?”



    赵公仲又摇了摇头,这一次,他却没再多说一句话。他这个级别的武将还无法触及王国里军事核心的秘密,这样的秘密通常都是在事发前一个时辰,才通知到个人。



    看着赵公仲踯躅的样子,虢侯反而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他明白了赵公仲这个人,外表虽然勇猛,但是内心却没有那么刚毅。他沉下心气,低声商议道:“大人不妨明言,某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赵公仲皱着眉头,轻声言道:“在下是想,侯爵大人没有军职,在朝中也无朋党,谁也不会料到,大人能够知晓此事。所以……在下想劳烦大人您去王宫里走一趟,会见君上,面陈此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虢侯彻底明白了,他看着眼前的赵公仲,笑了起来。他明白了赵公仲这个人,原来不仅仅是没有城府,甚至头脑也因为常在军中变得木讷,或许是因为忠诚蒙蔽了他的双眼,也或许他本来就是如此单纯才会深得王者的重用。虢侯笑了,是因为他已经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件事情原本是这样,噩君一旦被刺杀,噩国必定举国来犯,那些掌握军权的老家伙们一定是想制造这样一场混乱,在这场混乱里,有人能够成为将军,有人能够成为诸侯,甚至个别用心的人,有机会能够登上王者的宝座。所以,他们一定不会让王者知道这件事,而这件事也一定不能让王者知道。因为假如君王知道了这件事情,事情马上会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君王不会纵容以下犯上的臣属,而那些掌握军权的老家伙们,也不会甘心听从君王的摆布。噩君是君王请来的客人,刺杀不论成功与否,都会把君王陷入于天下之大不义的境地。刺杀成功了,是乱政,刺杀不成功,则是谋逆。谋划刺杀需要承担的罪责,比刺杀本身要承担的罪责,大的多的多。



    虢侯看着费解他的赵公仲,侧过了头,极力压低了声音在他耳旁言道:“入宫是要入一趟的,但是,君上却是万万不能去见。”



    赵公仲“啊?”了一声,翻起眼皮看着虢侯,他更加不能理解虢侯了。虢侯沉声又在他耳旁言道:“阁下若想了结此事,势必要去东宫走一趟了。”



    赵公仲沉默了好一阵子,才幡然醒悟道:“你是说……直接去找噩君?”



    直到这时,虢侯才又微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又细细谋划了一阵子,约定二更时分,由赵公仲来安排虢侯入宫,到时候,虢侯将当面与噩君面陈利害,让噩国国君去自己拿个主意。二人商议妥当,赵公仲满意地起身告辞了。虢侯这才想起,今日里原本是要给自己的女儿燕羽踩花灯的。



    虢侯回转内府的时候,燕羽已经睡下了,天色已经太晚,虢国夫人把孩子留在自己房里。虢侯原本也是要把这个惊天的秘密通报给夫人,只不过他没有想到,他离开不过几个时辰,夫人和燕羽已经熟稔到这般亲昵。



    虢侯见到虢国夫人,夫人的身边却多了一个人,这个人,虢侯认识。她是早先夫人宫里的女祝,名字叫做荼氏。女祝是掌管后宫的司仪,这个官职不大,在宫里算不上什么。但是,荼氏这个人,可是不简单。虢侯知道,虢国夫人身边原本有几个深得夫人信赖的帮手,这个荼氏算是其中一个。早年间,虢国夫人叱咤风云,这些人在暗地里帮了夫人不少忙,在她们心里,早已经尊崇虢国夫人才是唯一正宗的王室正妃。因此,她们在没有人的时候,都管虢国夫人唤作娘娘。但是,后来虢国破城,这些人他就再没见到过,或许她们已经死在乱军里,也或许她们侥幸逃生,再或许……是虢国夫人替她们各自安排了一条活路。



    虽然很意外,但是虢侯还是没太在意,他心里装着要紧事,他把密谋刺杀噩君的事情,向夫人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还有他和赵公仲商量解决的办法。虢侯以为虢国夫人会对他的办法加以指责,他们本来不就是要让王国的军政混乱吗,这样的混乱不仅对那些密谋的将军们有利,对于他们也是一个机遇。没想到,夫人却对他的办法大加赞赏,“好,很好……”,虢国夫人说了两个好字,“我就是要让那个昏君难堪,噩君如果被刺,他顶多背负一个天下骂名。但是噩君如果逃走了,噩国就成了中原的死敌。更别说,噩君是在我们的帮助下逃走的,我们又多了一个帮手,将来的大事就更加有指望啦。”



    “那么,如此说来,在下就依计而行了。”虢侯微笑着拱手道。



    虢国夫人点了点头叮嘱道:“此行甚是凶险,见到噩君,切忌莫耽搁逗留,言语送到,即刻返还”。虢侯点头称是,刚想告辞离去,虢国夫人忽然指着身边的荼氏发问道:“她,你认识吧?”



    虢侯称是,拱手见礼道了声:“女祝大人”。



    虢国夫人言道:“你不问问嫔宫因何唤她前来的么?”



    虢侯道了声:“不敢,但凭夫人斡旋。”



    虢国夫人笑了,自虢国破国以来,虢侯还是第一次见到夫人如此开心,夫人言道:“她是嫔宫特意请来照顾燕羽的,今后在燕羽面前,她就是嫔宫,嫔宫就是她。”说着,虢国夫人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道:“北国多风险,不得不加以小心啊……”



    虢侯仿佛明白了虢国夫人的用心,他倒地叩首道:“在下多谢夫人恩典。”言语之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虢国夫人言道:“去看一看燕羽吧,此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言语之声,几近辍涕,引得虢侯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透过薄薄一层白纱床幔,虢侯看着熟睡中的燕语,每当这个时候,他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这真是奇怪,没有血缘维系的亲情,竟然会让人如此难以割舍。小燕羽在睡梦中露出甜甜的微笑,虢侯也笑了,那孩子还在梦里看着父亲给她布的花灯吧,要不就一定是父亲给她做的竹蜻蜓。笑着笑着,两涟泪迹,顺着虢侯的眉宇间淌了下来。



    定更时分,虢侯走了,前往东宫,会见噩君,这样的风险不亚于刺杀,篡谋者还掌控着军队,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诛杀灭口,行事必须谨慎再三。



    掀开燕语的白纱床幔,虢国夫人轻轻为燕语掩上一层褥子,小燕语酣睡的样子着实可爱,夫人也不住多看两眼。夫人拭去孩子额头的汗水,转身掩好了帷幔,她举步行至门厅,荼氏等候在那里。



    “可知嫔宫召唤你前来做甚?”虢国夫人花容变得冷峭,声音压得很低。



    “奴婢不敢多问”,荼氏很知趣,她和夫人之间有种默契。



    “是燕羽”,虢国夫人看着荼氏,微微笑了。



    “是了,娘娘”,荼氏低头应答。



    “嫔宫要你……”,虢国夫人停了停,随即蹙额道,“嫔宫要你将生平所学,尽数教给这个孩子。”



    “是了,娘娘”,荼氏头更低了。



    “识字,女红,烹饪,礼法……你以为嫔宫要你教她什么?”,虢国夫人看着荼氏,荼氏不作声了,“嫔宫是要你教她刀马,教她用毒,教她心机,教她媚术……重要的,不要忘记了,一定要教她拥有一副狠辣的心肠……”



    荼氏这时才微微抬起头,又答了声是。



    “我们复仇大业的第一步,全赖仰仗这个孩子了。待到燕羽成人之时……”虢国夫人昂头望着高天上隐隐出现的月色,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颤声道,“嫔宫要以秦国全族之血来祭奠死难的虢国族人,秦侯啊,秦侯,你的罪孽就让你的儿女来偿还吧,哈哈哈……”。虢国夫人大笑着,泪如雨下。



    看到她颠倒痴狂的样子,荼氏呆呆凝望着虢国夫人,应不出一声来了。



    阴云密布的高天上,刚刚显现的月色又逐渐隐退了。



    西陲的大凉山下,嬴伯和嬴仲两个孩子还在痴痴凝望着夜空。



    “今天怕是不会有了”,嬴伯叹了一口气道。



    “再等等看”,嬴仲昂着头,双手撑在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风云。夜已经深了,四遭沉寂如一潭死水,唯有远方深谷里的猫头鹰,时不时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孩子们等待的自然是流星,他们需要愿望,需要用一个遥远的,不可触及的光亮,来整塑自己的内心。



    “父亲今天带你去狩猎啊?”嬴伯歪着头,看着嬴仲问道,嬴仲点了点头。



    “我也想去,可是父亲说我还小,不带我去。”嬴伯嘟囔着,他有些不平衡,“可是,你比我还小,父亲为何带你?”



    嬴仲笑了,他终于转过头,告诉嬴伯说,“你知道吗?我原以为父亲要打一只獐子,可是一箭射过去,却是一头豹子。那豹子藏在树丛里,我看都没看见,父亲一箭就射中了。”



    嬴伯叹了口气道:“唉,我什么时候才能有父亲那样精准的箭法啊?好想去狩猎。”



    嬴仲笑着碰了碰大哥的膝盖,口中道:“父亲是心疼你,怕你受伤。”



    嬴伯也笑了,口中念叨着:“我不怕受伤,我怕父亲不带我。”说着,悄悄从身后的树丛里拿出一张弓和一个箭囊,“你看”。



    “你……你怎么有这个?”嬴仲惊奇地看着大哥,他发现大哥有些不一样了,似乎长大了许多。



    嬴伯笑道:“我早就准备好了,可是父亲就是不带我……”嬴伯说着,拍着嬴仲的肩膀说道:“不如,今晚我们一起去狩猎吧。”



    嬴仲有些胆怯了,他咬着嘴唇道:“还是,还是算了吧”。



    嬴伯笑了,笑得更大声,“怕什么,反正你已经去过一次”,说着抬手张弓搭箭,对准十几丈开外的一棵小树,就是一箭。小树震颤了一下,正中靶心。“看,我的箭法和父亲的没两样吧。”嬴伯骄傲地仰起脸说道。



    说着话,嬴伯拍拍屁股站起身来,把身边的嬴仲也拉了起来。正在这时,两个孩子忽然发现,对面的山坡上,隐隐似有一丝光亮。“你看”,嬴伯指着那一点亮光说道,“那一定是只獐子,或许是头豹子,我们去把它打了”。他拉起嬴仲就往对面山坡跑去。丛林里的危险对于两个半大的孩子来说,是完全陌生,而且充满了刺激。他们没有理会到自己将会面临何种险境,兴奋地向着幽暗的密林中前行。夜色愈发深沉,高天那淡淡一抹残星也不见了踪迹,雨云已经压得如铁桶一般厚实,一场夏日暴雨一触即发。



    深邃的暗夜丛林究竟隐藏着什么,空气变得稀薄,湿重的露水让衣衫紧贴在了皮肤上,周围茫然一片漆黑了。只有喘息和心跳,辨别自己。



    忽然,一阵狂风猛然刮过,狂风席卷着乱叶,打在两个孩子的脸上,小脸上顿时生疼起来。两个孩子牵着手,艰难地在风里摸索着。



    熟悉天气的人都知道,狂风是暴雨的前兆。当天空中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的时候,嬴仲忽然看见,旁边一棵小树的矮枝上面,盘着一条巨蛇。那巨蛇吐着鲜红的信子,就盘踞在大哥嬴伯的头顶上。他惊恐万分,来不及与大哥说话,飞身一把扑倒嬴伯身上。脚下吃痛,顿时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