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三寸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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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站着喝酒的人

    凉州城里有一家酒馆。

    

    酒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铺着的青砖上摆着十几来张桌子,倒还算的上考究。

    

    酒馆没什么规矩,也就一个当家的掌柜和一个店小二。

    

    掌柜的姓陈,五十多岁的年纪,倒是还精神烁烁的,一头花白头发让喝酒的客人担心他会不会哪天就死在酒馆里。

    

    酒馆一年到头也没什么生意,多数的时间只是坐在门口晒太阳打发时间,只有到了晚饭的点,来往的客人才会多起来。

    

    掌柜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已经快卡在了山头上,算算时间,那群兵老爷们也该来吃饭喝酒了。

    

    就在这时,酒馆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头乱发黑白交错,如果不是下面露出一张还算清秀的脸,都看不出来这是一名少年。

    

    要是按照别的酒家的规定,早就将这个乞丐一样的家伙赶出门了。

    

    所幸掌柜的好客,凡是进入酒馆的客人,不管高低尊卑,都一律伺候的舒舒服服的。

    

    毕竟在这边城里面,谁家一夜之间突然暴富了也不算稀奇,哪家孩子突然没了爹妈更不是什么古怪事。

    

    “掌柜的,给我打上二两烧刀子,占您一角,待会要是人多了,我就站那喝,人少我就坐张小凳子,临走的时候给您收拾的规规整整的,不耽误您做生意,您看行吗?”

    

    那少年倒也有自知之明,一进门,便走到掌柜的身旁,低眉顺眼地问道。

    

    掌柜的抬眼看了看少年,将手里的乌木算盘放了下来,笑了笑“那有什么不行?二子,给这位爷上酒!”

    

    少年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抠抠搜搜地从自己已经穿的发油了的破布长衫里摸出了两文钱,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掌柜把两文铜钱捏在手里搓了搓,感受到铜钱上面残有的余温,随手便扔进了桌斗里,发出了金属碰撞的声响,他这才朝着一旁的店小二挥挥手。

    

    得了自家掌柜的吩咐,小二立马转过身去,一手掀开了酒坛上的盖子,另一手拿着一个白瓷小壶,就在里面那么一舀,放在掌心里掂量了一下,又倒了些回去,剩下的,便是二两的分量。

    

    少年伸出双手,接过小二手中的酒壶,小声说了句谢谢。

    

    不是他太恭敬,而是生怕小二手一抖,洒了些在地上。

    

    毕竟也就二两酒,一抿嘴下去,就得少一半,再洒了些,怕是只能闻着酒香干着急了。

    

    刚准备随便挑张桌子坐下,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少年抬头看去,却是一趟穿着铁甲的汉子,其中那个领头样子的家伙,是个虬髯胡子,被一群穿着黑甲提着刀的人左拥右簇着,好不威风!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提着陶瓷的小酒壶,晃晃悠悠地朝着雕了花的窗户边走去,将酒壶放在窗台上,拿过一个小碗,就站在那里自饮自酌起来。

    

    他喝酒很慢,每次只是端起杯子小小的抿上一口,也不知道从衣服的哪个兜里摸出了几粒花生嚼着,就定定地看着窗外发呆。

    

    那群汉子一进来,原本冷清的店里立刻就变得热闹非凡。

    

    “你是不知道,李将军最近可是犯了桃花了,哪里有空管到我们这群虾兵蟹将?”

    

    虬髯汉子一进来,也不点菜,就往正中间的那桌子上一坐,那木质的桌子立马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不过却很快被吵吵嚷嚷的声音给淹没了。

    

    陈掌柜在柜台后面看着,撇了撇嘴,却没敢出声。

    

    “掌柜的,拿张圆桌来,这方方正正的小桌子,十五个人怎么坐得下?”

    

    有人接过虬髯汉子的话头,而另一个精瘦矮小的汉子朝着掌柜吆喝了一声。

    

    “好嘞,您等等,马上就来!”

    

    贵客上门,掌柜也是丝毫不敢怠慢,不复刚刚与破落少年说话的清高劲,催着小二去给几位军爷上酒,自己亲自跑到后面,推出了一张木头的圆桌面来,虽然说看着坑坑洼洼的,但是也够用了。

    

    这圆桌面虽然好做,但是十里八城的,还真只有这小小的清安酒铺里有一张,还是掌柜的从西北逃难过来的时候带的。

    

    毕竟在大夏,还是要讲究个尊卑有序,而圆桌摆放的随意性较强,不容易分清主次,也就普及不开来。

    

    “王铁枪,你可得给兄弟们好好说说,那李将军是怎么个犯桃花?”

    

    将虬髯大汉从方桌上干了下来,又把圆桌板放在了桌上,等到店小二摆上了碗筷,那矮小的汉子才笑呵呵地问道。

    

    “嗨,咱是羡慕不来了。我先考考你们,你们知道秦淮八艳么?”

    

    王铁枪也不计较刚刚精瘦汉子的那一下,随手搬了个藤条椅子坐了下来,满脸堆笑。

    

    “那能不知道?那秦淮八艳,可个个都是人间绝品!可惜我这大老粗,在凉州城呆了一辈子,怕是没机会一饱眼福咯!”

    

    坐在王铁枪对面的汉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长叹了一口气,只是眼神都快要发光!

    

    “我倒是有幸见过其中一个!”

    

    说话的是精瘦汉子,他轻轻抚了下自己的山羊胡子,故意吊着桌上人的胃口“当时京城的苏侯爷来凉州的时候,看上了我的小妹,然后嫁到长安去的时候,我这个做大兄的,自然也跟要过去看看,回来的时候走了一趟金陵,正好路过栖梧阁,便进去看了场戏,我那天的手气是真的不错,你们猜猜,我见着谁了?”

    

    众人都不说话,只是把腰间的刀都解了下来放在桌上,笑呵呵地盯着精瘦汉子,直把他盯得发毛。

    

    “算了算了,你们这群王八犊子,成天就会撒泼打滚!”

    

    汉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了一碗酒,自顾自地说道“那天正好栖梧阁的花魁出来见客了,以前总觉着所谓的秦淮八艳也就是吹出来的,都是两个眼睛一鼻子一嘴巴,谁能比谁好看到哪去?那天看见柳绛云,我才知道,就人这长相,都能分个三六九等来!”

    

    喝了一口酒,精瘦汉子似乎回味无穷,又啧啧说道“你们是不知道,人家那小脸蛋,那身段,啧啧,回来以后看见自家的黄脸婆,我那是碰都不想碰一下了,倒胃口!”

    

    一桌人登时都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就连站在窗边独自喝酒的少年,也给逗得“噗嗤”笑出了声。

    

    “李牧啊李牧,你记着点刚刚说的,回去我和你家那婆娘讲讲,得让她好好问问你!这一桌,可都是证人!”

    

    王铁枪把一条腿放在椅子上,伸出一根指头指着精瘦汉子,显然也是被逗得不轻。

    

    “都给你带偏了,我和你们讲,这次李将军,可是明媒正娶了那号称‘艳压江南’的楚红玉!用八抬大轿给人抬回家的!听说那聘礼,光是抬着,就抬了三里路那么长!而那楚红玉,也是丝毫不差,那当真是十里红妆!半副鸾驾,半副凤仪。那场面,啧啧!”

    

    众人都不由地竖起了大拇指,不说别的,就将军这气魄手笔,他们这群大老粗还真是的永远都比不了!

    

    窗边的少年一仰头,把那一两分量的小酒杯里倒了个干净。

    

    这所谓的李将军,他倒是也认识,确切地应该说,整个大夏,没有几个人不认识。

    

    王不过项,将不过李。项是那一百多年前的西楚霸王项天,而李,便是这名李将军了。

    

    李存瑞,是大夏鼎鼎有名的镇北将军,从微末之中崛起,三十多岁的时候,就把整个大夏的边境都给杀了个通透。

    

    而他八抬大轿娶回家的那位楚红玉,名气那也是一等一的,这名位列秦淮八艳之一的美人,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美娇娘,那是能挽一百石强弓的女中豪杰!

    

    英雄配美人,谁是英雄,谁是美人,还真不好说。

    

    四十多岁的老将军,娶了小了他快要有两轮的江南色甲。

    

    这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情,他倒是也做得出来!

    

    想到这里,少年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拿起酒壶,想要再倒些酒出来,却已经是一滴都倒不出来了。

    

    看着自己已经被寒风吹的龟裂的手,素白之中夹杂着一道道可怖的血痕,少年轻声叹了口气,把白瓷色泽的壶盖拿开,竟是直接用嘴接在下面,等了许久,才又有几滴液体流下。

    

    擦了擦嘴,将壶盖放回原位,少年仔细的将四周打扫了一下,就连无意间落下的花生皮都给捡了起来,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这才转头走向掌柜的那里,把酒壶放在了桌上。

    

    “就喝二两?”

    

    掌柜的瞟了一眼少年刚刚站着的地方,的确是干净得很,舒心的将酒壶收了起来。

    

    “二两酒下肚,不多不少,再多恐怕就要晃悠起来了。”

    

    少年双手揣进了大袖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酒馆。

    

    而中间的那张大圆桌上,此刻才正到。

    

    “要我说啊,那秦淮八艳里,还是属苏小小最够劲!你看人家那诨名,钱塘刮骨刀!哪个女人在外面敢叫这个名?”

    

    王铁枪举起手中的青铜酒杯,一饮而尽。

    

    虽然只是八钱一斤的烧刀子,他却恍若喝出了大江东去的豪气!

    

    “你个大老粗,斗大字不识一个,你懂人家那名是个啥意思么?连钱塘都没去过,你知道个屁!”

    

    李牧拿起酒杯同一旁穿着盔甲的汉子碰了一下,顺带无情地揭了王铁枪的老底。

    

    说到底,他们这些人,基本上一辈子也就折在凉州了。

    

    本就是凉州人,还在凉州军,他们离开凉州,无非就只能有两种原因。

    

    一是西蜀打过来,二是他们打过去。

    

    沙场为国死,马革裹尸还,这是他们这群边军的宿命。

    

    “嗨,说那些干什么,今天腊八,咱也得好好乐呵乐呵才行!掌柜的,给我切十斤牛肉来!”

    

    王铁枪看着窗外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眯了眯眼。

    

    刚刚那个站着喝酒的小乞丐,怎么那么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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