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夜雨听堤，一万里
老幺这几天一直睡的不大好，倒是不碍着身体，只不过看得出心里烦躁，修了几百年的心，可能是胚子不好，还是修不得一颗人间七窍心。
早上，老幺起身洗漱过了，便去开门，心里挂个念想，也总不能忘了开门做生意，都已经歇了一天了。
推开门板，见着一个高瘦的人坐在门口石阶上，衣衫淡素，留着一头针刺般的短发，听见身后开门声，便转过头来，一张瘦巴巴的猢狲脸，盯着老幺，都是窃喜的笑意。
“猴子？”
猴子站起身来，比老幺还要高出半个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淡素袍子，迎着朝阳，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看着猴子脸上不怀好意的笑，老幺伸手拿过门板就要关门。
“别，别呀！”猴子赶忙在门缝里窜了进去：“老哥你这就不讲情分了，看遍这瓦罗兰，也就咱俩算个老乡，我跟你说，这一身露水，那一年菩提山后，老孙我可就在没受过了。”
老幺冷笑一声：“五指山那五百年，塞到你**里去了？”
猴子尴尬笑了笑：“五指山那些时候，做不得数的，做不得数。”
也没再拦着他，但这猴子要来，叙旧也好、化缘也好，今天这生意总是又做不成了，老幺还是把门板合上，点着了楼间八十一盏壁灯，屋里明亮，他才坐下来，拿出两个碗，接上两碗茶水，递给了猴子。
“成了佛，怎么还整日诳语。”
“成佛？”猴子饮茶间自有三分凄凉七分豪壮：“诵经念咒哪里是我金箍棒下的过活。”
老幺笑了笑：“还是想做齐天大圣多些。”
猴子撅了撅嘴：“说不准，或者还是我道行浅了，解不得这个佛字，所以痴痴傻傻，成个不伦不类的斗战胜佛。”
“噤声，佛祖还是要敬重的。”
猴子撇撇眼，也不嘲笑老幺：“不说我了，我在海边结庐做寺，抱个狐狸当和尚，也没什么趣事，倒是老哥你，我这顺风耳里可有你不少故事啊。”
老幺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故事。”
老幺的语气清淡，悟空却难得深沉起来：“几百年前，我老孙有一山母猴，但心思都在菩提山上，没那份尘缘，后来上了天，做个养马的齐天大圣，在桃园里也见过许多仙女，也不曾动过凡心。”
老幺嘲笑他：“偏你嘴上说的漂亮，一身杂毛的养马猴子，哪有仙女看的上你？”
“有的。”猴子端碗喝茶，火眼金睛里一抹深沉，倒真似有一段刻骨情缘：“我在炉里，她在炉外，与我说，说那老君不在，要放我出去。”
“老孙叱她，心思歹毒的仙人，又想着怎么坑害我老孙。”
“我炉中受尽三昧真火炙烤，形体渐毁，她在炉外，哭得那泪水，像大雨一般。”
“我问她，怎生就对老孙这么有意，她只说，是小小的福缘，在她心里变作了大大的情。”
“老孙我哪里懂得什么福缘，什么情，嘲笑她，仙人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只妖，俺老孙娶你何妨。”
“炼丹炉，三昧火，哪里是那么好放的猴子，她说自己是掌晚霞的仙女，身有寒气，可以消这三昧火，老孙便道，你若真要放我，何必婆婆妈妈。”
说到这里，猴子一碗茶尽，伸出手来，把柜中的老酒一手招来，揭了盖，便仰头豪饮，下去半坛，那泼猴挥手把酒坛摔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喘了两口气。
老幺也不说话，只是饮着碗中半茶。
“她纵身入炉，与我相拥，老孙只听到一句‘要记得我’，我便睁大了眼睛，死死看着她，入炉即化，又不是老孙这般石身，哪里看得到面庞，只觉得两眼酸疼，后来出了炉火，世人都说炼就了火眼金睛，俺老孙才后知后觉，哪里是什么火眼金睛，分明是那眼泪，没来得及流出来，让那火烤成了眸子！”
老幺喝着碗中茶，终究是不出声。
孙悟空摇摇头：“我已成佛，本不该再沉沦往事，已是犯了戒，只是老哥，做妖做仙，虽然逃得出生老病死，但千万万年，似那些天上人一般诵经念咒，只怕了无生趣。”
“晓得了。”老幺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不过中午，猴子就走了，到了傍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老幺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看看要有晚夜了，索性也不睡了，撑起一把家乡古制的老伞，推开后院小门，就走进了一城风雨里。
梅伊达斯是座老城，铺路的多是大块的青石，靠在水边，时间长了便容易生苔，或者一到下雨的时节，整座城就显出一股悠久的苍朴之气，老幺打着老伞，穿着麻衣，夜雨时看起来有些单薄，就沿着河走，一路踩着青苔，也不滑脚，就这么慢慢走慢慢走，走过石桥，走过小巷，走过大院的宅邸，走过几经战乱的城门，走到城外。
城外有一座大堤，拦的是伊苏江，也是许久岁月之前的事物，雨中横亘沉默，自有一番龙脊的恢弘气势。
老幺走过去，伸手摩挲着大堤，然后轻轻贴耳上去，便听见了落雨声、江潮声，也听见了人声、马声，听得最清楚的，当然还是心跳声。
自己的心跳声呀。
老幺还是听，听见了百里之外，有龙兽的嘶吼。
再听，听见了千里之外，有婴儿的哭声。
一万里，老幺又听见了心跳声。
她的心跳声。
晚夜，就是天快亮的时候，艾瑞莉娅已经起身了，她穿上裙甲，小心翼翼地把一套衣装叠好，放在一个小盒里，她已经与慎说好，明日之后，这个小盒还会被送回梅伊达斯那个小小的饭店里。
至于自己。
女孩抬头，从窗外看去，淅淅沥沥的雨没能熄掉遍野的火把，借着火光，能看清那飘扬的旗帜上是猩红色的血斧，诺克萨斯，来了。
这便是归宿吧，像父亲一样，死在保卫艾欧尼亚的城头上。
只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恍惚有一种异样，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中的跳动，只是仿佛，像是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如果这就是最后，女孩笑了笑，或者也是极好的。
(本章完)
早上，老幺起身洗漱过了，便去开门，心里挂个念想，也总不能忘了开门做生意，都已经歇了一天了。
推开门板，见着一个高瘦的人坐在门口石阶上，衣衫淡素，留着一头针刺般的短发，听见身后开门声，便转过头来，一张瘦巴巴的猢狲脸，盯着老幺，都是窃喜的笑意。
“猴子？”
猴子站起身来，比老幺还要高出半个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淡素袍子，迎着朝阳，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看着猴子脸上不怀好意的笑，老幺伸手拿过门板就要关门。
“别，别呀！”猴子赶忙在门缝里窜了进去：“老哥你这就不讲情分了，看遍这瓦罗兰，也就咱俩算个老乡，我跟你说，这一身露水，那一年菩提山后，老孙我可就在没受过了。”
老幺冷笑一声：“五指山那五百年，塞到你**里去了？”
猴子尴尬笑了笑：“五指山那些时候，做不得数的，做不得数。”
也没再拦着他，但这猴子要来，叙旧也好、化缘也好，今天这生意总是又做不成了，老幺还是把门板合上，点着了楼间八十一盏壁灯，屋里明亮，他才坐下来，拿出两个碗，接上两碗茶水，递给了猴子。
“成了佛，怎么还整日诳语。”
“成佛？”猴子饮茶间自有三分凄凉七分豪壮：“诵经念咒哪里是我金箍棒下的过活。”
老幺笑了笑：“还是想做齐天大圣多些。”
猴子撅了撅嘴：“说不准，或者还是我道行浅了，解不得这个佛字，所以痴痴傻傻，成个不伦不类的斗战胜佛。”
“噤声，佛祖还是要敬重的。”
猴子撇撇眼，也不嘲笑老幺：“不说我了，我在海边结庐做寺，抱个狐狸当和尚，也没什么趣事，倒是老哥你，我这顺风耳里可有你不少故事啊。”
老幺笑了笑：“我能有什么故事。”
老幺的语气清淡，悟空却难得深沉起来：“几百年前，我老孙有一山母猴，但心思都在菩提山上，没那份尘缘，后来上了天，做个养马的齐天大圣，在桃园里也见过许多仙女，也不曾动过凡心。”
老幺嘲笑他：“偏你嘴上说的漂亮，一身杂毛的养马猴子，哪有仙女看的上你？”
“有的。”猴子端碗喝茶，火眼金睛里一抹深沉，倒真似有一段刻骨情缘：“我在炉里，她在炉外，与我说，说那老君不在，要放我出去。”
“老孙叱她，心思歹毒的仙人，又想着怎么坑害我老孙。”
“我炉中受尽三昧真火炙烤，形体渐毁，她在炉外，哭得那泪水，像大雨一般。”
“我问她，怎生就对老孙这么有意，她只说，是小小的福缘，在她心里变作了大大的情。”
“老孙我哪里懂得什么福缘，什么情，嘲笑她，仙人哪里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是只妖，俺老孙娶你何妨。”
“炼丹炉，三昧火，哪里是那么好放的猴子，她说自己是掌晚霞的仙女，身有寒气，可以消这三昧火，老孙便道，你若真要放我，何必婆婆妈妈。”
说到这里，猴子一碗茶尽，伸出手来，把柜中的老酒一手招来，揭了盖，便仰头豪饮，下去半坛，那泼猴挥手把酒坛摔在地上，也不说话，只是喘了两口气。
老幺也不说话，只是饮着碗中半茶。
“她纵身入炉，与我相拥，老孙只听到一句‘要记得我’，我便睁大了眼睛，死死看着她，入炉即化，又不是老孙这般石身，哪里看得到面庞，只觉得两眼酸疼，后来出了炉火，世人都说炼就了火眼金睛，俺老孙才后知后觉，哪里是什么火眼金睛，分明是那眼泪，没来得及流出来，让那火烤成了眸子！”
老幺喝着碗中茶，终究是不出声。
孙悟空摇摇头：“我已成佛，本不该再沉沦往事，已是犯了戒，只是老哥，做妖做仙，虽然逃得出生老病死，但千万万年，似那些天上人一般诵经念咒，只怕了无生趣。”
“晓得了。”老幺点点头，也不再说话。
不过中午，猴子就走了，到了傍晚，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老幺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看看要有晚夜了，索性也不睡了，撑起一把家乡古制的老伞，推开后院小门，就走进了一城风雨里。
梅伊达斯是座老城，铺路的多是大块的青石，靠在水边，时间长了便容易生苔，或者一到下雨的时节，整座城就显出一股悠久的苍朴之气，老幺打着老伞，穿着麻衣，夜雨时看起来有些单薄，就沿着河走，一路踩着青苔，也不滑脚，就这么慢慢走慢慢走，走过石桥，走过小巷，走过大院的宅邸，走过几经战乱的城门，走到城外。
城外有一座大堤，拦的是伊苏江，也是许久岁月之前的事物，雨中横亘沉默，自有一番龙脊的恢弘气势。
老幺走过去，伸手摩挲着大堤，然后轻轻贴耳上去，便听见了落雨声、江潮声，也听见了人声、马声，听得最清楚的，当然还是心跳声。
自己的心跳声呀。
老幺还是听，听见了百里之外，有龙兽的嘶吼。
再听，听见了千里之外，有婴儿的哭声。
一万里，老幺又听见了心跳声。
她的心跳声。
晚夜，就是天快亮的时候，艾瑞莉娅已经起身了，她穿上裙甲，小心翼翼地把一套衣装叠好，放在一个小盒里，她已经与慎说好，明日之后，这个小盒还会被送回梅伊达斯那个小小的饭店里。
至于自己。
女孩抬头，从窗外看去，淅淅沥沥的雨没能熄掉遍野的火把，借着火光，能看清那飘扬的旗帜上是猩红色的血斧，诺克萨斯，来了。
这便是归宿吧，像父亲一样，死在保卫艾欧尼亚的城头上。
只是这样想着的时候，她恍惚有一种异样，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胸中的跳动，只是仿佛，像是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心跳。
如果这就是最后，女孩笑了笑，或者也是极好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