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化春风
字体: 16 + -

第76章

第 76 章

残阳如血。

沈烟站在那里,从早晨站到了日暮,一直站到浑身发凉面无表情为止。

他的身体,现下竟然是连颤抖都没有了。

忽然,身后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肩膀。

不要拉我。

不要拉我!

不要再拉我!

眼前被温暖的手掌覆盖,他的眼睛,被人遮住。

“啪!”的一声,挥开手掌。

酸涩的眼睛再度被人覆掌而上。

他转身,竟然是关铭。

“你怎么……咳、咳……你怎么会在这里?”清了清有些嘶哑的喉咙,询问着对方。

……还有,你的脸上——

为什么会悲伤?

而那双眼睛里,映着的是谁的脸?那张脸,又为什么看起来像是要哭?

是我。是我。是我。

一股钝痛从心里冒出来。一阵一阵,又一阵。沉闷而猛力。

关铭的眼中有着深切的担忧。

“……啊……没事的,我只是……”沈烟低垂着眼转过身去。就那么站着。然后他看到,满目的疮痍。

是的,疮痍。

一清早他兴冲冲地赶回来,心里还在想着见到他们要先说话,还是先给东西?还是先说话吧……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他们说,呵呵……结果,他见到了什么?

他看见,原本是村子入口的地方,没有人在。

他看见,原本是沈二叔的打铁铺,没有人在。

他看见,原本满是劳作农人的田里,没有人在。

最后,他看见,原本是称做他家的地方,没有人在。

究竟是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望遍四周,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只能看见被烧成焦炭的屋榞,只能看见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后院,只能看见曾经叫做“家”的废墟?!

“这里……娘最喜欢坐在这里拣菜,晒着太阳,娘总说很舒服……”沈烟在夜色下指着一块曾经平坦的门檐。

“这里……爹应该从里面走出来,然后对我说:烟儿回来了呀……”沈烟说着,手指着的地方却是一片黑暗。

乌漆漆的地方,有的只是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发抖的手被人握住,人也被用力地摁进怀里。而他,就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任凭别人拉扯着自己。

哭出来!

关铭现在只想对怀里的人说这三个字。可是,他说不出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恨过自己。

为什么我说不出话?

为什么你哭不出声?

当他跟在沈烟的身后走进这片废墟时,他便密切关注着这人的反应。这人只是定定地站在了村口,没有疯狂地奔跑,没有崩溃地大叫,只是往前走去。他一边走着,一边看着,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似的。在关铭看来,这里除了废墟还是废墟。

什么都没有了。

沈烟知道。关铭也知道。

可是,沈烟依然在走。然后,关铭发现他走得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焦躁,步伐越来越乱。最后的最后,却还是安静了下来。

沈烟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了表情。

关铭却知道,这人是真正地伤了心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沈烟这样的眼神——好像全世界都死了一样。

“关铭……我没事。只是一时不能接受罢了……”沈烟自他的怀里抬起头来,一双眸子依旧亮亮地看着他。只是,那眸光似乎只是月光在他眼中的反射,冰冷,没有人的感觉。这不是平时的沈烟。

他的烟儿,眼里从来都是闪着温暖的光芒的。

“……人呐……终究是有一死的……只是……”他垂下头。

“我没有想到……”声音低哑,好似那孱弱幼兽的呜咽,“会……这么快……”

背上的包裹里还放着自己的思念,而思念的对象,却是没有了。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沈烟握紧了双手成拳,心中酸楚悲伤却又哭不出来。真正的悲伤,仿佛像是心被撕裂的痛却比之更深上了万倍,无奈嘴却被人封死发不出一丁点疼痛的呻吟。那种烦闷抑郁焦躁悲伤的感觉,就像是一头困兽,在心里打着转横冲直撞,直撞得心壁发紧,收得人喘不过气来。

“哭……曲来……!”有些奇怪的声音从上方冒出来。沈烟抬头,看着那从来不会发出声音的嘴在动,然后他的耳旁清晰而艰难地听到了三个字:

“哭……处……来!”说得人是那样的吃力,而脸上的表情叫做努力。

关铭忽然明白了心疼了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痛苦的时候自己比他更痛苦。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难过的时候自己比他更难过。

心疼一个人,就是在他绝望的时候给予他新的希望。

他要告诉他,他要亲口跟他说——哭出来。

在关铭的记忆之中,很久很久以前,也有着这么一个孩子。他心中悲伤得想要流泪。可是他没有办法。因为礼教,因为束缚,因为规矩,因为惊恐,因为害怕,因为……太多太多的理由,太多太多的限制,最后,这个孩子没办法哭了。他甚至连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他的声腺像是没有了一样。他哑了。

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我。

关铭不希望沈烟成为第二个自己。他要他以后还能说话,以后还能叫着他的名字,以后还能笑着活下去。

终于,沈烟放肆了自己的泪水——此刻,没有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救赎他了。

抱着被自己点了睡穴晕獗过去的沈烟,关铭收敛了脸上隐隐深切的痛楚。

一个手势,数十道人影即刻出现,半跪在地上的领头人激动地压低声音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数年顽疾就此不药而愈!若是皇上知道了必定……”

“足口!”关铭还有些不习惯说话,所以说出来的字都有些偏音,但是跟随了他数年的人又怎能不知他的意思?而他怀中的人……以后恐怕就是自己半个主子了罢。

“咳……本王,要你们……去查!”用力地低声说着,他恐怕着怀里的人就此又醒过来。

“是!”他们当然知道静王要他们去查什么。

眼下,除了这件事没有别的更重要了。

关铭看着怀里的沈烟,心里下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第二天,沈烟在关铭的陪同下用着简陋的酒洒祭了,跟着就被关铭带去了官府。

沈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几十来户人就这么一夜间没了,官府自然是脱不了干系。这里的父母官名唤焦文,平时虽然不大作为,却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贪官,只是做人难免谨小慎微了些。

昨儿个夜里忽然跑来几个黑衣人,凶神恶煞地把自己从书房抓出来,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对方亮出了一面金牌,一旦看清立刻人就跪了下来——这上面“静王”二字只要不是文盲都是看得再清楚不过了,就是文盲见了金牌也知道这来得定是不好惹的主。

于是,当沈烟和关铭来到官府的时候焦文早就在门口等候多时了,见他们来立刻俯首鞠礼跪地请安。

把人迎进去后,当然是关铭坐了上座,而一同前来的少年却也不客气的坐了上位,这倒没叫焦文生气,只是心中对来人身份半是好奇半是惊恐,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得罪人了都不知道。

“下官不知静王前来有失远迎!”拍马屁的话说得再多总归是不错的。

关铭眉头一动身旁立刻出现一人,玄衣玄裤,脚踏镶了银边缀着黄玉的靴子,跪在地上的焦文立刻认出是昨天夜里把他抓起来的人——那时自己也是这般跪倒在地,自然是看得是格外清楚。

“静王想知道,那沈家村缘何被屠?”侍卫说。

关铭看到,沈烟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回静王,这阵子不知怎地,附近那座山上的匪忽然变得凶悍起来,五天前夜里趁着月黑风高发了疯似的冲进最近的几个村,见人就杀,不光是沈家村,附近的几个村都遭了灭顶之灾。不过下官已经向朝廷禀报,不日即有回音。”焦文拿出十成十的恭敬诚实回到。

“那里何时开始住了山匪了?!”沈烟又惊又悲。

“似乎是一年前左右的时间,开始还只是小动静,冲了几次没啥大动作就没有顾得上了。”焦文对他的问题也是毕恭毕敬地回答。

沈烟心里的怒火这时止不住地往上冒。

“啪!”的一掌拍了桌子他站起身来指着焦文怒斥:

“你身为一州之府竟然不知道何为‘养虎为患’么?!朝廷天子命你做的可是父母官啊!百姓黎民的安危托付在你身上你竟然如此疏忽大意不知防备!这等事又岂是小事?!若是守了边关的卫士只是因为对方人数堪少就不加监察,那国之安危岂不是危在旦夕!父母官、父母官自当是爱民如子啊!子之脚下有狼附焉你又岂能夜夜安睡!?”说到重处沈烟又是悲从心来,双眼酸涩,声音因为巨大的愤怒悲伤而显得急促低哑。话到后来已是语带哽咽,却还是强忍着不欲发泄。亦或是,根本就无从发泄。

剧烈而又陌生的感情冲击叫沈烟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样。他的胸口因为说话急促而上下起伏着,大张着的眼睛比起愤怒来,更像是浓重的悲伤与压抑。

大悲无泪。九克看着这样的他不禁想到了这个词。而他的泪水,比起他以前见过的来,根本就算不得是哭了罢。

焦文被他喝斥得只得连连称诺不敢违背,毕竟是被屠了村不是杀了几个人而已,报上朝廷的时候他便心下已知凶多吉少,本想安稳的度过几年就告老还乡做个太平绅士,没想到却出了这碴祸事,实乃天意啊!

“烟儿……”关铭知他是心中悲愤隐忍不下,只是实在怕他悲伤过度伤了自己,拉过人安抚暂且挥退了焦离。

沈烟惨白的脸色任谁看了都知他心中大戚难忍,下唇被咬得没了颜色也不自知,只是在那颤抖,平时的成熟隐忍这时竟然也没消失——这叫他看来更加惹人心疼了。

关铭把人抱进怀里,轻吻发梢额际,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动作轻柔之中又似带着深深的怜意,他安抚着怀中人激荡的心与灵。

随后给了旁人一个眼神,后者轻拜一下就消失不见了。

不日后,山上的山匪被朝廷派来的钦军杀得片甲不留,只是那匪首似乎是没有抓到。

这日,沈烟带着正式的酒洒和请来的高僧超渡亡灵,关铭默不作身地站在旁边看着。待人走后,沈烟依然站在那里,关铭自是要陪伴左右的。

待夕阳西沉,沈烟才默默跟着关铭离开了坟地。

月下,二人对坐。半晌,沈烟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派人通知清哥他们?”

关铭点点头。

沈烟叹了口气,道:“可惜二叔他们不能看着清哥和杰哥出息的样子了……本来还指望着抱上孙子带上一带的……这世上,果然是没有长久的幸福可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