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囚禁
云起兄弟两个奉父命，早几天就预备去郑府道谢，听闻郑檀病倒，想是劳累所致，不便烦扰。等了几天，听说能进饮食了。又过十余日，听闻郑檀大好了。这天云舒不当值，用罢早饭，郑旗前来道小公子请李家两位公子过府上去。
往常来郑府，郑大将军多数是不在府上，云舒兄弟俩见过老夫人，就去寻郑檀。今日郑元寿倒是在家，听说郑檀邀两人来访，便于正厅里留两人吃茶，说郑檀出外回来病了几日，现今无碍之类的话。说了一时，然后道自己今日需陪母亲进宫面圣，言下之意竟是要送客了。云起兄弟有点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郑果跑来传老夫人的话，请两位李公子过去续茶。郑元寿面有难色，但既是老夫人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拱手别过。眼看着郑果引李家兄弟并重生进了后府，往老夫人居处而去。因是春季，花木繁盛，出了正厅走不多远，便望不见人影了。
郑果回头望望正厅，待瞧不见郑元寿了，才对云起二人道：“两位公子，其实适才原是我们小……是我们小公子叫小的请过去见面。”
云舒纳罕，问道：“既然是慧心兄长要见我们，怎么不去暮云轩，却是去老夫人住处？”
郑果笑道：“哎，公子，等会儿您去了就知道了。”
云起见他喜形于色，逗他道：“小果儿，瞧你们府上神神秘秘的，你又这笑嘻嘻的模样，莫非你家公子前头害的是相思病，眼下好了，要结亲是怎的？”
“哎呀，我的李大公子，小的我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亮，等会儿您去了就知道了。”郑果只管引着众人穿院过桥，不多时来到郑太夫人所居的焕霞堂。堂内外种植了几十株的桃、李、海棠，如今正是花季，轻白粉红熙熙攘攘连成一片。进了院子，堂前几大株悬丝海棠开的云霞烂漫，如渲如染。初春多风，花瓣星星点点飞落，屋檐、地上洒落了薄薄一层，煞是可人。
郑果在门外头通报了，老夫人只让云起兄弟进去厅里说话。云起二人进去，见老夫人宫装打扮，说要进宫里去拜见皇后。云起笑道：“侄儿们来的唐突了，适才兄长是说道要陪您进宫的，眼下我等还在此叨扰，可是讨打了。”
郑老夫人叹口气说：“你们来看慧心，本该好生招待的，只是今日不凑巧。原准备等面圣回来再知会你们，可慧心与你们一道长大，想当面对你们说，也只好请你们过来一趟。”说罢，对侍女锦儿道：“请心儿出来相见。”
锦儿答应着，转身进去后厢。片刻云起、云舒听见环佩玎珰，锦儿自内扶出一位宫装丽人来。只见她高髻堆鸦，珠翠琳琅，身着绯色大袖朝衣，手牵织金帔帛，胸前璎珞长及膝下，莲步款行间，泛出如樨如桂的香气。其态清丽高贵，不可名状。
云起、云舒不知怎么出来位陌生女子，忙垂下头来避嫌。却听那女子道：“云舒，你长高了。”声音舒悦婉转，轻柔和畅。云舒听见心里突突跳起来，抬头一看，见眼前的人虽盛妆，眉眼依稀竟然是郑檀。他张口结舌，喉结咽了几下，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云起也认出眼前的美人是郑檀，直跳起来问：“慧心？！你怎么，你是个女子？”
郑檀点点头，珠钗璎珞随着簌簌轻响。云起围着她绕了一圈见果真是女子无疑，抓着头道：“难怪你生得如此容貌，难怪你生得如此容貌！”
郑老夫人见云起失态，轻咳一声提醒，又简略说了下胎梦之事，然后起身道：“今日就要带慧心进宫请旨，现在时候不早，该出门了。”
郑檀对母亲道：“女儿还有几句话想与两位贤弟说，请母亲先行一步。”
郑老夫人只得先带锦儿出门，郑檀对云起兄弟施礼，肃然道：“我本不愿惊扰两位贤弟，奈何今日一去，实在福祸难料。便想当面与贤弟别过，但期再有相见之日。”
“兄长，”云舒才张口就发觉称谓不对，一时改不过来，又着急，直接叫她名字：“慧心，话怎么说的如此沉重？待圣上准了你的请求，你自然还回家里来，我们相见又有何难？”
郑檀苦笑一下：“一言难尽，待以后再说与你听。你过来，我有事嘱咐于你。”
云舒依言过去，郑檀自袖内取出两卷书交予他，是她父亲郑译亲作的《八十四宫调》，并于他耳边悄道：“玉郎，若我一去不回，烦你将此书抄上一份备用。你在太学里理应知道国子祭酒何妥痴迷音律，琴技无两。我设法使他来向你索取这部书，届时你以此求他传授琴技。他若同意，可先给他上卷抄本。约莫一年后技法学成，再给他下卷抄本。期间我但凡有急要之事，便借他传消息于你……此事关系我的生死，万勿外泄，亦不可令我母亲与兄长知晓。”
云舒耳内被郑檀唇间温热气息轻轻拂过，霎时面红心跳，不敢抬眼。虽疑惑为何瞒着郑家，但听她说的郑重，也不好问，只得速速默背一遍，点头表示记下了。
郑檀又指琴案上一张琴道：“此琴送予你用。”嘱咐罢，对两人福了一福，转身走出去。院内下人备了两副肩舆来接，郑老夫人已坐进去。锦儿打起帘子候着，云舒见郑檀弯身欲入，忽觉万般不舍，忍不住唤她：“慧心！”
郑檀闻声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此时有一阵风从堂前旋过，卷了许多海棠花围着郑檀绕了几匝。她抬手遮住脸庞，长袖与帔帛被掠的扬起，似飞仙将飘然而去。云舒心念一动，眼底酸涩不已，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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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无甚消息，第三天，李云起回家直奔燕水轩。
“玉郎，玉郎！”云起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干，重重一放，长叹一声：“可算有慧心的消息了！”
“她怎么样了？！”
“唉，关起来了！”
“什么？！”云舒蹭地站起。“是什么罪名？”
“你听我说，郑老夫人不是带慧心进宫请罪了吗？圣上自然是恼怒的，得亏越国公劝道韦陀菩萨专为度化虔心修行之人，看慧心的品貌，或许是有来历的云云。因此圣上赦免了慧心，谁料老夫人自请责罚，以免众议。越国公又谏道老妇人年纪大，不如以府为牢禁闭两年。禁闭期间，慧心交由皇后教管。”云起一拍大腿。“你们说说，郑老夫人可不是老糊涂了，请什么责罚？这下好了，把慧心弄到宫里去，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云舒听闻原来郑檀并不是真的关入牢房，先松了口气，后又觉得郑老夫人行为蹊跷，向云起问道：“慧心已经二十岁了，好不容易恢复了女儿身份，怎好在宫中蹉跎年华？莫非……是郑老夫人故意将慧心……”
“有可能，”云起明白他的意思，接着道：“慧心那等才貌，寻常人家的子弟如何配的上？老夫人借机将她送到皇后身边，皇后若是喜欢，指给哪家皇亲贵胄，也是可能的。”
“那怎么行？！”云舒背脊上起了层薄汗，手指的关节都攥地发白。
“放心，放心。”云起拍拍弟弟的肩膀。“慧心高自标持，若不是入她眼的，定然不肯屈从。”
云舒摸着桌上的《八十四宫调》不语，心中一时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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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十几天，云舒只是抱着乐谱废寝忘食地临抄，待书抄成，仍未等来何妥。他心中焦躁，连云起、重生也不无心理睬了。云起看着不是个办法，趁清明将至，递信给施诺说要带云舒两个去金燕桥游玩。这天他得了施诺的回信，便去燕水轩知会云舒。
远远地他就听到一阵劲健幽旷的琴声，边走边听，原来是嵇中散的“风入松”，心道慧心给的书果然好，才不过几天，云舒琴技就精进了。
转上轩前的曲桥，见重生正立在桥当中背着手静听。听见云起脚步，忙悄悄赶过来道：“大公子，云舒嘱咐不要打扰。”
云起翻他个白眼：“我是他哥！”说着继续往前走。重生拦住道：“云舒有要客，真的！”
“他一个太学生有什么要客？”
“客人自称是国子寺祭酒何妥大人。”
“哦……“云起转转眼珠，一指远处。“重生，你看那是什么？”重生一转头，云起提口气晃身绕过他，轻轻跑到水轩外。重生飞快赶上，拽着他胳膊往回拖，被云起两把摁住，示意他屏声。
燕水轩窗扇洞开，可见轩后数棵罗汉松，皮老苍藓，干如游龙，云舒正在树下抚琴，一位着黑色常服的瘦削老者撅着胡子端坐聆听。
“哟，还真是何妥。”云起随驾数月，识得这不起眼的老头正是大名鼎鼎的何妥。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何妥为国子寺博士，因校正钟律与苏威之子苏夔(发音同葵)对擂，朝臣大多依附苏威，故而十之八九赞同苏夔。何妥一怒，奏告苏氏结党营私，终致苏威免职两年，复位后再不插手乐律之事。只是，云舒又不出仕，也无什么结交，他老人家怎么跑这儿来了？
另一边，云舒一曲奏罢。何妥点点头，向云舒道：“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但九德俱全的少之又少，此琴有透、静、润、圆、清、匀，已经是上乘的好琴了。”
云舒恭敬道：“学生愚钝，琴技不佳。蒙老师不吝赐教，方不辜负这琴。”
“贤侄谦逊了。老夫听郑尚仪极赞小公子聪颖过人，今日得为一技之师，乃是老夫的福气。”何妥又叹道：“琴技得可传之人，本为幸事。只是以此换取公子的乐书，实为巧取，惭愧啊惭愧。”
云舒忙道：“老师万不可如此想。”
何妥问：“贤侄可知老夫为何索要此书？“
“想是沛国公所著此书，乃集音律大成之故。”
“贤侄所说对了一半。”何妥拂须道：“此书虽署名为郑译，实则为乐工万宝常所著。开皇初年，圣上命老夫与郑译、苏威等修订乐律。苏、郑二人本不精于乐理，老夫当时力微，无力与他们朋党抗衡，最终制出的宫乐哀怨放纵。那时有位乐工万宝常的乐理精湛，圣上便相询于他。万宝常答道‘此乃亡国之音，岂陛下之所宜闻？’他一言得罪了郑译、苏威，以万宝常身份低微为由，不采纳他的意见。万宝常无奈自己撰写了六十四卷<乐谱>，论述八音旋相为宫之法，改弦移柱之变。共为八十四调，一百四十四律，变化一千单八声。随后数年，万宝常遭排挤，穷困潦倒竟至饿死。死前忿然将所著焚烧，仅被邻居抢出四卷。郑译得到这四卷书，方悟先前之错，便重新著书为<八十四宫调>，但又羞于外传，故仅留在家中赏玩而已。”
见云舒讶异，何妥苦笑道：“贤侄必是初闻此说，其实郑尚仪早已知晓。昨日老夫听尚仪所奏萧曲，音色雅正，全然不似其父所制。相询后，尚仪如实相告，并授我信物来向贤侄借阅。如今我已老，想趁在世的几年校正音律、勘正乐书，欲成此事非求贤侄手内的书不可，否则断不可为。”
云舒忙奉上一卷抄本道：“此书乃是至宝，学生不敢独藏。献于老师，是得归其所。”
何妥接过道：“老夫先借阅，日后必定奉还。”言毕起身，云舒恭送了出来。
云起与重生赶紧躲避，看着何妥与云舒走远了才出来。
待云舒回转，云起抓住他追问缘由，云舒见兄长已知些许，便道：“听何大人说，慧心进宫后，颇得皇后垂怜。因爱其萧声，常命其吹奏。前几天，圣上得悉北边突厥阿勿思力俟斤帅众南渡黄河进犯启民可汗，掠走男女六千人、牲畜二十多万头。继而又大肆劫掠我朝边境，因如今少了史万岁老将军坐镇，竟被他连下几城，圣上又是气恼，又是懊悔。”
重生听到这里，插嘴道：“能不懊悔？前年就因杨素几句谗言，便以与废太子结党谋变之罪，活生生杖毙了史老将军，举国上下谁不痛惜？！”
云起赶紧呵道：“莫胡说！”转身看看左右并无他人，才压低声道：“就你知道的多！结党谋变的话是我们能说的？！逞口舌之快的人遭殃的还少？！杨府耳目遍布，稍有不慎，便引来祸事。史老将军多年来军功赫赫，位列上柱国，尚且被他动动嘴就弄死了，何况我们这种人家？”
重生自觉莽撞，吐吐舌头噤声了。
云舒继续道：“皇后为开解圣上安排了宴乐，命慧心准备曲子。慧心道若得琴技高超之人合奏，更可宽慰人心。皇后便召何大人侍宴，与慧心合奏一曲‘风入松’。慧心又吹奏自写的新曲‘怀远’，圣上听罢戾气尽去，道‘听彗心曲，始信弄萧可引凤也’。便命慧心暂领尚仪之职，掌音律之事。何大人见慧心新曲高雅，便向她求教。慧心指点他来我这儿拿<八十四宫调>，我就顺势求他教我琴技。”云舒大略说了来龙去脉，独独隐去了其间慧心的运筹帷幄。
云起理了理脉络，避开重生嘱咐云舒道：“听闻何妥之前告苏威结党，是被杨素当枪使，借机扳倒了苏威党群，排除异己。今天我们也见到了，何妥是个挺耿直的老头。他一个读书人，当年哪儿能找来那些结党的证据？照这么看来，传言倒是不虚的。老头来结交你，我一时也看不出哪儿不妥。只是如今齐国公遭免，杨素与苏威再次分庭抗礼，不知道杨素还会不会利用老头对苏威做什么。苏威可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所以你要千万小心，不要惹祸上身。”
“是。”云舒笑道。“我就学个琴，不论政事。”
云起摸摸云舒的头，笑道：“你前几天板着个脸，如今得了慧心姐姐的消息，心情大好了吧？我与施贤弟约了去金燕桥踏青，你们去是不去啊？”
云舒自然高兴，拥着云起一回轩内准备出行去了。
待无人时，云舒悄悄取出藏起的紫金荷包，那是郑檀请何妥带出交与他的。荷包为青莲色，以金丝线绣缠枝莲，略有磨损。早几年云舒是见郑檀随身戴着的，这两年没见她用，如今拿来做信物，倒是好识别的。云舒接到手里时一摸便知其中有物什，不知为何，何妥却未起疑。此刻，云舒拆开缝住的荷包口，自内倒出一个蜡丸，又捻出薄薄一小片绢，上写“交与郑旗”，此外别无他物。云舒焦心许多天，现见慧心果然能从宫内辟出消息路来，自然钦佩欣慰。但消息中却并无一字给自己，又略感失落，只是自己也理不明白，这失落是为的什么。
次日，待云起出门，云舒支开重生，自悄悄地去郑府找郑旗，郑旗接到信物只道了谢，其余只字未提。云舒便明白是慧心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太多，心里的失落自是又增加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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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肩舆：古时的轿子，形状与后世的不完全一样。
嵇中散：嵇康，字叔夜。三国曹魏时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官至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国子寺祭酒：国子寺的主官为“祭酒”。国子寺负责朝廷官学，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学。加学生在内的编制为一千零二十一人。隋炀帝时改为国子监。
钟律：编钟的音律。
阿勿思力俟斤：突厥大部落的首领，阿勿思力为其名，俟斤为其称号。
尚仪：尚仪是隋文帝所设女官“六尚”之一，员额三人，掌礼仪教学。从五品。
(本章完)
往常来郑府，郑大将军多数是不在府上，云舒兄弟俩见过老夫人，就去寻郑檀。今日郑元寿倒是在家，听说郑檀邀两人来访，便于正厅里留两人吃茶，说郑檀出外回来病了几日，现今无碍之类的话。说了一时，然后道自己今日需陪母亲进宫面圣，言下之意竟是要送客了。云起兄弟有点摸不着头脑，正疑惑，郑果跑来传老夫人的话，请两位李公子过去续茶。郑元寿面有难色，但既是老夫人的意思，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拱手别过。眼看着郑果引李家兄弟并重生进了后府，往老夫人居处而去。因是春季，花木繁盛，出了正厅走不多远，便望不见人影了。
郑果回头望望正厅，待瞧不见郑元寿了，才对云起二人道：“两位公子，其实适才原是我们小……是我们小公子叫小的请过去见面。”
云舒纳罕，问道：“既然是慧心兄长要见我们，怎么不去暮云轩，却是去老夫人住处？”
郑果笑道：“哎，公子，等会儿您去了就知道了。”
云起见他喜形于色，逗他道：“小果儿，瞧你们府上神神秘秘的，你又这笑嘻嘻的模样，莫非你家公子前头害的是相思病，眼下好了，要结亲是怎的？”
“哎呀，我的李大公子，小的我三言两语的也说不清亮，等会儿您去了就知道了。”郑果只管引着众人穿院过桥，不多时来到郑太夫人所居的焕霞堂。堂内外种植了几十株的桃、李、海棠，如今正是花季，轻白粉红熙熙攘攘连成一片。进了院子，堂前几大株悬丝海棠开的云霞烂漫，如渲如染。初春多风，花瓣星星点点飞落，屋檐、地上洒落了薄薄一层，煞是可人。
郑果在门外头通报了，老夫人只让云起兄弟进去厅里说话。云起二人进去，见老夫人宫装打扮，说要进宫里去拜见皇后。云起笑道：“侄儿们来的唐突了，适才兄长是说道要陪您进宫的，眼下我等还在此叨扰，可是讨打了。”
郑老夫人叹口气说：“你们来看慧心，本该好生招待的，只是今日不凑巧。原准备等面圣回来再知会你们，可慧心与你们一道长大，想当面对你们说，也只好请你们过来一趟。”说罢，对侍女锦儿道：“请心儿出来相见。”
锦儿答应着，转身进去后厢。片刻云起、云舒听见环佩玎珰，锦儿自内扶出一位宫装丽人来。只见她高髻堆鸦，珠翠琳琅，身着绯色大袖朝衣，手牵织金帔帛，胸前璎珞长及膝下，莲步款行间，泛出如樨如桂的香气。其态清丽高贵，不可名状。
云起、云舒不知怎么出来位陌生女子，忙垂下头来避嫌。却听那女子道：“云舒，你长高了。”声音舒悦婉转，轻柔和畅。云舒听见心里突突跳起来，抬头一看，见眼前的人虽盛妆，眉眼依稀竟然是郑檀。他张口结舌，喉结咽了几下，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云起也认出眼前的美人是郑檀，直跳起来问：“慧心？！你怎么，你是个女子？”
郑檀点点头，珠钗璎珞随着簌簌轻响。云起围着她绕了一圈见果真是女子无疑，抓着头道：“难怪你生得如此容貌，难怪你生得如此容貌！”
郑老夫人见云起失态，轻咳一声提醒，又简略说了下胎梦之事，然后起身道：“今日就要带慧心进宫请旨，现在时候不早，该出门了。”
郑檀对母亲道：“女儿还有几句话想与两位贤弟说，请母亲先行一步。”
郑老夫人只得先带锦儿出门，郑檀对云起兄弟施礼，肃然道：“我本不愿惊扰两位贤弟，奈何今日一去，实在福祸难料。便想当面与贤弟别过，但期再有相见之日。”
“兄长，”云舒才张口就发觉称谓不对，一时改不过来，又着急，直接叫她名字：“慧心，话怎么说的如此沉重？待圣上准了你的请求，你自然还回家里来，我们相见又有何难？”
郑檀苦笑一下：“一言难尽，待以后再说与你听。你过来，我有事嘱咐于你。”
云舒依言过去，郑檀自袖内取出两卷书交予他，是她父亲郑译亲作的《八十四宫调》，并于他耳边悄道：“玉郎，若我一去不回，烦你将此书抄上一份备用。你在太学里理应知道国子祭酒何妥痴迷音律，琴技无两。我设法使他来向你索取这部书，届时你以此求他传授琴技。他若同意，可先给他上卷抄本。约莫一年后技法学成，再给他下卷抄本。期间我但凡有急要之事，便借他传消息于你……此事关系我的生死，万勿外泄，亦不可令我母亲与兄长知晓。”
云舒耳内被郑檀唇间温热气息轻轻拂过，霎时面红心跳，不敢抬眼。虽疑惑为何瞒着郑家，但听她说的郑重，也不好问，只得速速默背一遍，点头表示记下了。
郑檀又指琴案上一张琴道：“此琴送予你用。”嘱咐罢，对两人福了一福，转身走出去。院内下人备了两副肩舆来接，郑老夫人已坐进去。锦儿打起帘子候着，云舒见郑檀弯身欲入，忽觉万般不舍，忍不住唤她：“慧心！”
郑檀闻声回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此时有一阵风从堂前旋过，卷了许多海棠花围着郑檀绕了几匝。她抬手遮住脸庞，长袖与帔帛被掠的扬起，似飞仙将飘然而去。云舒心念一动，眼底酸涩不已，几乎忍不住要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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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无甚消息，第三天，李云起回家直奔燕水轩。
“玉郎，玉郎！”云起一阵风似地冲进来，端起茶杯咕嘟咕嘟喝干，重重一放，长叹一声：“可算有慧心的消息了！”
“她怎么样了？！”
“唉，关起来了！”
“什么？！”云舒蹭地站起。“是什么罪名？”
“你听我说，郑老夫人不是带慧心进宫请罪了吗？圣上自然是恼怒的，得亏越国公劝道韦陀菩萨专为度化虔心修行之人，看慧心的品貌，或许是有来历的云云。因此圣上赦免了慧心，谁料老夫人自请责罚，以免众议。越国公又谏道老妇人年纪大，不如以府为牢禁闭两年。禁闭期间，慧心交由皇后教管。”云起一拍大腿。“你们说说，郑老夫人可不是老糊涂了，请什么责罚？这下好了，把慧心弄到宫里去，跟坐牢有什么两样？”
云舒听闻原来郑檀并不是真的关入牢房，先松了口气，后又觉得郑老夫人行为蹊跷，向云起问道：“慧心已经二十岁了，好不容易恢复了女儿身份，怎好在宫中蹉跎年华？莫非……是郑老夫人故意将慧心……”
“有可能，”云起明白他的意思，接着道：“慧心那等才貌，寻常人家的子弟如何配的上？老夫人借机将她送到皇后身边，皇后若是喜欢，指给哪家皇亲贵胄，也是可能的。”
“那怎么行？！”云舒背脊上起了层薄汗，手指的关节都攥地发白。
“放心，放心。”云起拍拍弟弟的肩膀。“慧心高自标持，若不是入她眼的，定然不肯屈从。”
云舒摸着桌上的《八十四宫调》不语，心中一时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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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十几天，云舒只是抱着乐谱废寝忘食地临抄，待书抄成，仍未等来何妥。他心中焦躁，连云起、重生也不无心理睬了。云起看着不是个办法，趁清明将至，递信给施诺说要带云舒两个去金燕桥游玩。这天他得了施诺的回信，便去燕水轩知会云舒。
远远地他就听到一阵劲健幽旷的琴声，边走边听，原来是嵇中散的“风入松”，心道慧心给的书果然好，才不过几天，云舒琴技就精进了。
转上轩前的曲桥，见重生正立在桥当中背着手静听。听见云起脚步，忙悄悄赶过来道：“大公子，云舒嘱咐不要打扰。”
云起翻他个白眼：“我是他哥！”说着继续往前走。重生拦住道：“云舒有要客，真的！”
“他一个太学生有什么要客？”
“客人自称是国子寺祭酒何妥大人。”
“哦……“云起转转眼珠，一指远处。“重生，你看那是什么？”重生一转头，云起提口气晃身绕过他，轻轻跑到水轩外。重生飞快赶上，拽着他胳膊往回拖，被云起两把摁住，示意他屏声。
燕水轩窗扇洞开，可见轩后数棵罗汉松，皮老苍藓，干如游龙，云舒正在树下抚琴，一位着黑色常服的瘦削老者撅着胡子端坐聆听。
“哟，还真是何妥。”云起随驾数月，识得这不起眼的老头正是大名鼎鼎的何妥。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何妥为国子寺博士，因校正钟律与苏威之子苏夔(发音同葵)对擂，朝臣大多依附苏威，故而十之八九赞同苏夔。何妥一怒，奏告苏氏结党营私，终致苏威免职两年，复位后再不插手乐律之事。只是，云舒又不出仕，也无什么结交，他老人家怎么跑这儿来了？
另一边，云舒一曲奏罢。何妥点点头，向云舒道：“琴有九德，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但九德俱全的少之又少，此琴有透、静、润、圆、清、匀，已经是上乘的好琴了。”
云舒恭敬道：“学生愚钝，琴技不佳。蒙老师不吝赐教，方不辜负这琴。”
“贤侄谦逊了。老夫听郑尚仪极赞小公子聪颖过人，今日得为一技之师，乃是老夫的福气。”何妥又叹道：“琴技得可传之人，本为幸事。只是以此换取公子的乐书，实为巧取，惭愧啊惭愧。”
云舒忙道：“老师万不可如此想。”
何妥问：“贤侄可知老夫为何索要此书？“
“想是沛国公所著此书，乃集音律大成之故。”
“贤侄所说对了一半。”何妥拂须道：“此书虽署名为郑译，实则为乐工万宝常所著。开皇初年，圣上命老夫与郑译、苏威等修订乐律。苏、郑二人本不精于乐理，老夫当时力微，无力与他们朋党抗衡，最终制出的宫乐哀怨放纵。那时有位乐工万宝常的乐理精湛，圣上便相询于他。万宝常答道‘此乃亡国之音，岂陛下之所宜闻？’他一言得罪了郑译、苏威，以万宝常身份低微为由，不采纳他的意见。万宝常无奈自己撰写了六十四卷<乐谱>，论述八音旋相为宫之法，改弦移柱之变。共为八十四调，一百四十四律，变化一千单八声。随后数年，万宝常遭排挤，穷困潦倒竟至饿死。死前忿然将所著焚烧，仅被邻居抢出四卷。郑译得到这四卷书，方悟先前之错，便重新著书为<八十四宫调>，但又羞于外传，故仅留在家中赏玩而已。”
见云舒讶异，何妥苦笑道：“贤侄必是初闻此说，其实郑尚仪早已知晓。昨日老夫听尚仪所奏萧曲，音色雅正，全然不似其父所制。相询后，尚仪如实相告，并授我信物来向贤侄借阅。如今我已老，想趁在世的几年校正音律、勘正乐书，欲成此事非求贤侄手内的书不可，否则断不可为。”
云舒忙奉上一卷抄本道：“此书乃是至宝，学生不敢独藏。献于老师，是得归其所。”
何妥接过道：“老夫先借阅，日后必定奉还。”言毕起身，云舒恭送了出来。
云起与重生赶紧躲避，看着何妥与云舒走远了才出来。
待云舒回转，云起抓住他追问缘由，云舒见兄长已知些许，便道：“听何大人说，慧心进宫后，颇得皇后垂怜。因爱其萧声，常命其吹奏。前几天，圣上得悉北边突厥阿勿思力俟斤帅众南渡黄河进犯启民可汗，掠走男女六千人、牲畜二十多万头。继而又大肆劫掠我朝边境，因如今少了史万岁老将军坐镇，竟被他连下几城，圣上又是气恼，又是懊悔。”
重生听到这里，插嘴道：“能不懊悔？前年就因杨素几句谗言，便以与废太子结党谋变之罪，活生生杖毙了史老将军，举国上下谁不痛惜？！”
云起赶紧呵道：“莫胡说！”转身看看左右并无他人，才压低声道：“就你知道的多！结党谋变的话是我们能说的？！逞口舌之快的人遭殃的还少？！杨府耳目遍布，稍有不慎，便引来祸事。史老将军多年来军功赫赫，位列上柱国，尚且被他动动嘴就弄死了，何况我们这种人家？”
重生自觉莽撞，吐吐舌头噤声了。
云舒继续道：“皇后为开解圣上安排了宴乐，命慧心准备曲子。慧心道若得琴技高超之人合奏，更可宽慰人心。皇后便召何大人侍宴，与慧心合奏一曲‘风入松’。慧心又吹奏自写的新曲‘怀远’，圣上听罢戾气尽去，道‘听彗心曲，始信弄萧可引凤也’。便命慧心暂领尚仪之职，掌音律之事。何大人见慧心新曲高雅，便向她求教。慧心指点他来我这儿拿<八十四宫调>，我就顺势求他教我琴技。”云舒大略说了来龙去脉，独独隐去了其间慧心的运筹帷幄。
云起理了理脉络，避开重生嘱咐云舒道：“听闻何妥之前告苏威结党，是被杨素当枪使，借机扳倒了苏威党群，排除异己。今天我们也见到了，何妥是个挺耿直的老头。他一个读书人，当年哪儿能找来那些结党的证据？照这么看来，传言倒是不虚的。老头来结交你，我一时也看不出哪儿不妥。只是如今齐国公遭免，杨素与苏威再次分庭抗礼，不知道杨素还会不会利用老头对苏威做什么。苏威可是父亲的顶头上司……所以你要千万小心，不要惹祸上身。”
“是。”云舒笑道。“我就学个琴，不论政事。”
云起摸摸云舒的头，笑道：“你前几天板着个脸，如今得了慧心姐姐的消息，心情大好了吧？我与施贤弟约了去金燕桥踏青，你们去是不去啊？”
云舒自然高兴，拥着云起一回轩内准备出行去了。
待无人时，云舒悄悄取出藏起的紫金荷包，那是郑檀请何妥带出交与他的。荷包为青莲色，以金丝线绣缠枝莲，略有磨损。早几年云舒是见郑檀随身戴着的，这两年没见她用，如今拿来做信物，倒是好识别的。云舒接到手里时一摸便知其中有物什，不知为何，何妥却未起疑。此刻，云舒拆开缝住的荷包口，自内倒出一个蜡丸，又捻出薄薄一小片绢，上写“交与郑旗”，此外别无他物。云舒焦心许多天，现见慧心果然能从宫内辟出消息路来，自然钦佩欣慰。但消息中却并无一字给自己，又略感失落，只是自己也理不明白，这失落是为的什么。
次日，待云起出门，云舒支开重生，自悄悄地去郑府找郑旗，郑旗接到信物只道了谢，其余只字未提。云舒便明白是慧心并不想让自己知道太多，心里的失落自是又增加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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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
肩舆：古时的轿子，形状与后世的不完全一样。
嵇中散：嵇康，字叔夜。三国曹魏时著名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官至曹魏中散大夫，世称嵇中散。
国子寺祭酒：国子寺的主官为“祭酒”。国子寺负责朝廷官学，下设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学。加学生在内的编制为一千零二十一人。隋炀帝时改为国子监。
钟律：编钟的音律。
阿勿思力俟斤：突厥大部落的首领，阿勿思力为其名，俟斤为其称号。
尚仪：尚仪是隋文帝所设女官“六尚”之一，员额三人，掌礼仪教学。从五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