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仁寿宫惊魂
更深，残月如钩，仁寿宫内秋霜遍地。木惜颜愁肠百结，在灯下拿着衣裳有一针没一针的绣着，耳边总是响着白日里小宫女慧儿和她说的话。
“姐姐，听闻前几日选去突厥的女子又有人寻了短见。”
“啊，那怎生是好？”
“只能再选呗，听说还是从咱们里面挑呢。”
“啊！”惜颜吃了一吓。上次突厥使臣选中自己，后来又莫名落了选，惜颜为此在佛前不知道谢了多少回。若是再选一次，求佛祖保佑还是让那使臣选吧。若是换个人，怕是自己就没这么侥幸了。
“对了，姐姐，丽娘她这两日很是蹊跷呢。她这个月过了日子身上还不来，头晕呕吐，难受地整日哭个不住。”
“丽娘蒙了圣宠，过不了多少日子就是要封赏的。你好生侍奉着她，将来或许也跟着有个出头之日。”
“说是这么说，只是我听说上一次圣上召幸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宠幸的是前朝逆臣尉迟迥的孙女，唤作尉迟贞。据说那女子生得是花容月貌，圣上本是对皇后极为专情的，谁知看见她便情难自已，临幸了一晚。次日被皇后娘娘知晓，趁圣上早朝，带着人活活地将贞娘给打死了……”
“有这等事？！慧儿你莫乱说。”惜颜忙遮住慧儿的嘴。
“是真的，姐姐。听说尉迟贞死后，圣上大怒，策马奔出宫外，多亏齐国公与越国公追上去苦苦相劝才肯回宫。皇后事后也有些后悔，不该为了个宫女伤了夫妻情分，特地去向圣上请罪，才夫妻和好了。现在丽娘虽然也蒙圣宠，但真是不敢多指望什么呢。姐姐你想，但凡讨得圣上欢心，没有不立即封赏的道理。如何这些日子过去，丽娘这边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必然是皇后那边没有开恩首肯。我是觉得呀，丽娘不步贞娘后尘，就算是万幸了呢……”
……
惜颜正想的入神，忽然烛花闪了几下，眼皮开始簌簌跳个不住。
“姐姐们，不好了，丽娘她，她……”慧儿惊恐地拍着各房叫唤，惜颜慌地一针刺中手指，血珠子马上渗透了衣裳。她顾不上想许多，赶紧扔下活计，端着灯出去。
丽娘屋内一片漆黑，惜颜借着飘摇的一点灯光摸到榻边，近前一照顿时吓得容颜失色。只见被圣上召幸，正惹人羡慕的丽娘嘴里塞着帕子，正蜷缩在角落里抽搐。身上的被褥半垂在地上，染透了鲜血。
“丽娘，丽娘！”惜颜手脚无力，哆嗦着挪到丽娘身边，拔出她口中的血帕。“你怎么了？！如何好端端的就成了这样？！”
“……皇，皇后……害我……她知我有孕……灌我毒药……我定向她……索命……”丽娘已是将死，却挣扎着咒恨。
“什么？！”惜颜惊吓的魂不附体。
“……逃……逃走吧……”丽娘身子用力一挣，竟是断了气。只是她死不瞑目，满脸的怨恨甚是可怖。
“啊……”惜颜想唤人，奈何喉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跌跌撞撞地出门，只见院内各房紧闭，竟无一人出来。
“快来救人啊……”远处，慧儿仍在叫唤着，似是向仁寿宫深处跑去求援了。
惜颜只觉得腿脚已不是她的，好不容易回到房里，看见房内几位宫女哭成一团。
“丽娘她，死了。”惜颜扶着房门，气若游丝。
一个年幼宫女闻听大放悲声，旁边立时有人捂住她的嘴。稍长些的宫女赶紧关上房门，取水给惜颜洗手，擦拭门框，又嘱咐她：“快换了晦气的衣裳。”
惜颜浑浑噩噩的换下衣裳，和众人挤在一处，睁着眼熬到天色见晓。
院内有人陆续进来，丽娘房门“吱呀”响了几回，响起洒扫的声音，然后“磕嗒”一声落了锁。
“慧儿呢？”惜颜喃喃的问，想起慧儿自夜里跑去寻人，至今还没回来。
众人皆惶惶不安，无人能回答她。
晨妆时，各房总算开了门。惜颜见院内水渍未干，一路延伸到丽娘房里。她怔怔地看着丽娘的房门，想到她临终时的模样，不由得身上直打颤。
晨训时，尚仪局女官前来宣谕，众宫女乌压压跪了一地。女官宣道：“戚氏丽娘体弱，于昨夜暴毙。圣上怜惜，予以厚葬。许氏慧娘扰乱宫闱，赐杖毙。汝等当引以为戒，恪守宫训，以免株连父兄。”
“扰乱宫闱？！杖毙？！株连父兄？！”惜颜闻此如同耳边响了个炸雷，一时间惊地魂飞天外。
宣谕完毕，女官复道：“开皇宏兴，玉宇安详。为安抚蛮族，昭显圣恩。圣上为义城公主征召侍女五十人，今缺补九人，拟自仁寿宫女侍中增补。凡自愿补缺者，赏白银五十两，黄金十两，绸缎十匹，父兄免徭役税赋三年。此去突厥，役期五年。期满未嫁者可返大隋，由父兄接回……汝等可有愿往者？”
众宫女皆静默。木惜颜浑浑噩噩间，眼前闪过慧儿娇俏的笑颜，和丽娘怨恨的眼神……
“汝等可有愿往者？”女官再问。
一只鹤从低空里掠过，飞入碧霄。鸣声高亢悠扬，引人神往……
惜颜抬头望望院中那方天，高远，湛蓝，几许云如蚕丝一般悠悠飘过……往常这个季节，正是收秋茧的时候。收完了再煮茧，络丝，亲手纺成素绸，然后送去坊里染色，冬季闲居时，裁了给爹爹和重生做新衣裳……
父母过世后，惜颜姐弟依靠爹爹总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她原指望长大后能嫁位厚道之人，生一双儿女，踏踏实实地过活……可惜命运不济，被选入宫闱。如今看来，想安然无恙地在这高墙中活下去，也未必能够了……若是终须一死，与其像丽娘和慧儿那样，为何不趁活着时搏上一搏逃出生天？
“汝等可有愿往者？”女官又问。
惜颜的手指被裙带子绞地发白。
“可有愿往者？！”
木惜颜站起身来，穿过战栗的人群袅袅拜下……
“奴婢愿往。”
~~~~~~~~~~~~~~~~~~~~~~~~~~~~~~~~~~~~~~~~~~~~~~~~
十月初九，宇文赫启程返回突厥。杨坚命朝中要员相送，尚书左右仆射、内史令、门下省纳言率下属官员送出城外十里，宇文赫向皇城方向跪拜了，率旌旗飘展的队伍逶迤而去。
尚书省右仆射杨素看着黄尘渐远，眯起眼问身旁的长孙晟：“长孙大人，依老夫看，突厥使臣飞扬俊健，必不能久居人下。你看此子如何？”
长孙晟知杨坚近年疑心渐重，恐自己涉入突厥政局过深，将来突厥只知有长孙，不知有大隋皇帝。而杨素这人青云得志，目下无人，又颇有忌惮之心，故而不肯与他妄议。听见此问，长孙晟只淡淡道：“此子若论资质，在突厥算是难得的。”
杨素转而问尚书右仆射苏威。“苏大人，你觉得呢？”
苏威向来与杨素不睦，兀自抚须不语。尚书左丞裴矩惯于察言观色，代苏威答道：“确如大人所言，这使臣乃一利器。若利器为我朝所用，当惜。若为敌所用，当毁。”
李文纪听闻，也跟道：“启民可汗尚为大隋臣子，使臣受命于可汗，自然亦是为我朝效力。”
“咳。”苏威轻咳一声，提醒两人不要多言。
杨素听后瞥一眼内史令杨昭，杨昭只若未闻，哈哈笑两声，招呼着：“风大，小王先告辞了。”说罢径自上马回城去了。
~~~~~~~~~~~~~~~~~~~~~~~~~~~~~~~~~~~~~
出了长安，萨乌提按名单寻至一辆车前，道声“搅扰”。车内良久不答话，他便掀起车帘，见车内宫女们皆惊慌失措，挤在一处。萨乌提细看其中果然有一女子芙面樱唇，柳眉杏眼，下颌右侧有一粒微不欲见的小痣。便向她问道：“你可是木氏惜颜？”
木惜颜心内惧怕，低头道：“正是。”
萨乌提安抚道：“勿慌，将军寻你前去问话。且随我来。”说罢，递给她一顶锥帽。“戴上这个。”
木惜颜栖栖遑遑下车，见这武将已另备了一辆小车来接她。上去后，车子快行片刻，就慢了下来，帘子被掀起，萨乌提唤：“出来吧。”
木惜颜弯腰出来，见小车上搭了一踏板，对面是一乘华盖车辇。惜颜小心地走过去跪在重幔前，轻道：“奴婢叩见将军。”
车内无人答言，萨乌提道：“请进去吧。”
惜颜轻掀帘幔膝行进去，仍旧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奴婢叩见柱国大将军。”
“罢了。”
惜颜闻音抬眼一看，见一青年武将支着颐靠在小案几上，端了一盏酒，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
“别怕，唤你来别无他事。不过就是问问，你与云麾将军是何关系？”
~~~~~~~~~~~~~~~~~~~~~~~~~~~~~~~~
李府忙完寿宴就立冬了，天气转寒，花木开始萧条，人也不大出来走动，各处都显得空落落的。本来李府也算是清清静静的，只是修园子的时候住进许多人，热闹了一番。如今施家班走了，重生也不时回家去。府里猛地一空下来，云起兄弟两个都不大习惯，觉得倒不如从来也没热闹过的好。
这日，云起当值回来，信马由缰地往家晃。迎面遇到一群纨绔正拥着杨约在酒楼下哄闹，正打算绕过道去，早被他瞥见了。
“李大公子，巧啊。”
“啊，是杨世叔。”云起赶紧下马，对他拱拱手。
“今日我做东，你小子平日也是难请的很，现下赏个脸来同谋一醉如何？”
“这……也好。”云起知道杨约为人阴仄，是他兄长杨素最得意、最隐蔽的军师，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再者自己回去也左右无事，倒不如就凑个现成的热闹。
楼上早预备了酒宴，有十来个人垂手侍奉着，其间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子，皆与女子一般施了粉黛，很是娇媚。见众人进来，便一人跟了一个伺候着。云起是见过这些场面的，也不当什么。待入了座，便向杨约问道：“今日杨世叔做东，是庆贺什么？”杨约还未张口，旁边人已抢着说：“杨世叔接了新人，自然是要请客的。”
“哦？”云起只道是杨约新纳了侧室小妾，心里骂着，谁不知这老东西是个没能耐的，不知是哪家女子被他弄去，可惜了的。面上却笑着作个揖道：“不知者不怪。侄儿恭喜杨世叔，尽享齐人之福。”
“正是，正是！”杨约搂着旁边的俊秀少年哈哈大笑，摩挲着他的手道：“这孩子温顺的很，我自然享福。”说着，竟在那少年脸上亲昵起来。
见此光景，云起方才明白过来，所谓纳了新人，不过是杨约新买了个**罢了。众人见云起恍然大悟的模样，便哄闹着罚他酒。杨约更让怀里的人去敬他，那少年羞答答地给云起斟酒，云起也就饮了。诸人叫好，跟着争唤那孩子敬酒。每到一人跟前，免不了要捏摸几把，那少年又羞又惊，却挣脱不得。他偷眼看看杨约，杨约却不以为意，他也就忍耐着赔笑了。
旁边云起看着**的媚态，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扎眼的很。说起来这断袖之癖虽不入流，然自汉晋以来，士大夫中有此好者不在少数，渐渐也是成了风的。云起本贪玩，纵使家教严苛，各色各样的场所他也是见识过的。对此类事，虽不好之，但与人来往中遇到，有时也跟着玩闹了去。只是之前他与施诺两人醉后亲昵，很是失态。现逢此场面，难免触景生情，想起那日的事来。自然他是觉得眼前这些**无丝毫可与施诺相提并论，怕只怕，那天以后施诺已把他当成了杨约之类……
是了，一定是施诺以为自己轻薄于他，所以这些日子过去，从没给过他一点儿消息……
“贤侄，如何魂不守舍的？”杨约看云起跟众人一处厮混了半日，还是蔫蔫地提不大起兴致，便打趣道：“莫非，是看上我这孩子了？”
“非也非也。”云起被他吓了一跳，笑道：“世叔玩笑了，我哪儿敢？”
“偶尔寻个乐子也无妨。不过早听说你家老头儿治家是最严厉的，想必你是没得机会尝这个鲜。我与你说吧，老夫对于其中奥妙，那是通晓的很。若当真是遇上了极品，那便是人间至乐啊至乐。”他说罢，促狭地拍拍云起的腿。云起顿时觉得老大不自在，敷衍道：“那侄儿要恭喜杨世叔了，居然寻得了这样的妙人儿。”
“唉，哪里？”杨约摆摆手，贴近了说：“这孩子好是好，也不算是极称我心意的。要说起来，去年我在洛阳倒真遇着一个绝色。可惜，让他给跑了。”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云起笑道。“没想到我们杨世叔竟是个痴情种子，难得难得！来来来，为此吾等当敬杨世叔一盏！”
众人正嬉闹着，听见这一句，都跟着来灌杨约，一时闹地不可开交。
酒宴散罢，天色已晚。云起在路上反复想着施诺走前的情景，本来他死活也想不通施诺为何不辞而别，这会子倒隐约明白些了。只是那点子明白又不甚清楚，七扭八拐似是而非的窝成一团，叫他心里像是被塞了乱麻似地更难受起来。他本是多喝了几盏，在马上颠簸着，那酒劲渐渐地便冲上头去。这会儿他心里烦恼不堪地只想着施诺，当下也不跟随从交代，一勒马辔头，直往城外的金燕桥奔去……
~~~~~~~~~~~~~~~~~~~~~~~~~~~~~~~~
备注：
越国公：杨素封越国公，此时接替高颎为尚书左仆射。
邳国公：苏威袭其父爵位为邳国公，时任尚书右仆射。
(本章完)
“姐姐，听闻前几日选去突厥的女子又有人寻了短见。”
“啊，那怎生是好？”
“只能再选呗，听说还是从咱们里面挑呢。”
“啊！”惜颜吃了一吓。上次突厥使臣选中自己，后来又莫名落了选，惜颜为此在佛前不知道谢了多少回。若是再选一次，求佛祖保佑还是让那使臣选吧。若是换个人，怕是自己就没这么侥幸了。
“对了，姐姐，丽娘她这两日很是蹊跷呢。她这个月过了日子身上还不来，头晕呕吐，难受地整日哭个不住。”
“丽娘蒙了圣宠，过不了多少日子就是要封赏的。你好生侍奉着她，将来或许也跟着有个出头之日。”
“说是这么说，只是我听说上一次圣上召幸人，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宠幸的是前朝逆臣尉迟迥的孙女，唤作尉迟贞。据说那女子生得是花容月貌，圣上本是对皇后极为专情的，谁知看见她便情难自已，临幸了一晚。次日被皇后娘娘知晓，趁圣上早朝，带着人活活地将贞娘给打死了……”
“有这等事？！慧儿你莫乱说。”惜颜忙遮住慧儿的嘴。
“是真的，姐姐。听说尉迟贞死后，圣上大怒，策马奔出宫外，多亏齐国公与越国公追上去苦苦相劝才肯回宫。皇后事后也有些后悔，不该为了个宫女伤了夫妻情分，特地去向圣上请罪，才夫妻和好了。现在丽娘虽然也蒙圣宠，但真是不敢多指望什么呢。姐姐你想，但凡讨得圣上欢心，没有不立即封赏的道理。如何这些日子过去，丽娘这边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呢？必然是皇后那边没有开恩首肯。我是觉得呀，丽娘不步贞娘后尘，就算是万幸了呢……”
……
惜颜正想的入神，忽然烛花闪了几下，眼皮开始簌簌跳个不住。
“姐姐们，不好了，丽娘她，她……”慧儿惊恐地拍着各房叫唤，惜颜慌地一针刺中手指，血珠子马上渗透了衣裳。她顾不上想许多，赶紧扔下活计，端着灯出去。
丽娘屋内一片漆黑，惜颜借着飘摇的一点灯光摸到榻边，近前一照顿时吓得容颜失色。只见被圣上召幸，正惹人羡慕的丽娘嘴里塞着帕子，正蜷缩在角落里抽搐。身上的被褥半垂在地上，染透了鲜血。
“丽娘，丽娘！”惜颜手脚无力，哆嗦着挪到丽娘身边，拔出她口中的血帕。“你怎么了？！如何好端端的就成了这样？！”
“……皇，皇后……害我……她知我有孕……灌我毒药……我定向她……索命……”丽娘已是将死，却挣扎着咒恨。
“什么？！”惜颜惊吓的魂不附体。
“……逃……逃走吧……”丽娘身子用力一挣，竟是断了气。只是她死不瞑目，满脸的怨恨甚是可怖。
“啊……”惜颜想唤人，奈何喉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跌跌撞撞地出门，只见院内各房紧闭，竟无一人出来。
“快来救人啊……”远处，慧儿仍在叫唤着，似是向仁寿宫深处跑去求援了。
惜颜只觉得腿脚已不是她的，好不容易回到房里，看见房内几位宫女哭成一团。
“丽娘她，死了。”惜颜扶着房门，气若游丝。
一个年幼宫女闻听大放悲声，旁边立时有人捂住她的嘴。稍长些的宫女赶紧关上房门，取水给惜颜洗手，擦拭门框，又嘱咐她：“快换了晦气的衣裳。”
惜颜浑浑噩噩的换下衣裳，和众人挤在一处，睁着眼熬到天色见晓。
院内有人陆续进来，丽娘房门“吱呀”响了几回，响起洒扫的声音，然后“磕嗒”一声落了锁。
“慧儿呢？”惜颜喃喃的问，想起慧儿自夜里跑去寻人，至今还没回来。
众人皆惶惶不安，无人能回答她。
晨妆时，各房总算开了门。惜颜见院内水渍未干，一路延伸到丽娘房里。她怔怔地看着丽娘的房门，想到她临终时的模样，不由得身上直打颤。
晨训时，尚仪局女官前来宣谕，众宫女乌压压跪了一地。女官宣道：“戚氏丽娘体弱，于昨夜暴毙。圣上怜惜，予以厚葬。许氏慧娘扰乱宫闱，赐杖毙。汝等当引以为戒，恪守宫训，以免株连父兄。”
“扰乱宫闱？！杖毙？！株连父兄？！”惜颜闻此如同耳边响了个炸雷，一时间惊地魂飞天外。
宣谕完毕，女官复道：“开皇宏兴，玉宇安详。为安抚蛮族，昭显圣恩。圣上为义城公主征召侍女五十人，今缺补九人，拟自仁寿宫女侍中增补。凡自愿补缺者，赏白银五十两，黄金十两，绸缎十匹，父兄免徭役税赋三年。此去突厥，役期五年。期满未嫁者可返大隋，由父兄接回……汝等可有愿往者？”
众宫女皆静默。木惜颜浑浑噩噩间，眼前闪过慧儿娇俏的笑颜，和丽娘怨恨的眼神……
“汝等可有愿往者？”女官再问。
一只鹤从低空里掠过，飞入碧霄。鸣声高亢悠扬，引人神往……
惜颜抬头望望院中那方天，高远，湛蓝，几许云如蚕丝一般悠悠飘过……往常这个季节，正是收秋茧的时候。收完了再煮茧，络丝，亲手纺成素绸，然后送去坊里染色，冬季闲居时，裁了给爹爹和重生做新衣裳……
父母过世后，惜颜姐弟依靠爹爹总算是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她原指望长大后能嫁位厚道之人，生一双儿女，踏踏实实地过活……可惜命运不济，被选入宫闱。如今看来，想安然无恙地在这高墙中活下去，也未必能够了……若是终须一死，与其像丽娘和慧儿那样，为何不趁活着时搏上一搏逃出生天？
“汝等可有愿往者？”女官又问。
惜颜的手指被裙带子绞地发白。
“可有愿往者？！”
木惜颜站起身来，穿过战栗的人群袅袅拜下……
“奴婢愿往。”
~~~~~~~~~~~~~~~~~~~~~~~~~~~~~~~~~~~~~~~~~~~~~~~~
十月初九，宇文赫启程返回突厥。杨坚命朝中要员相送，尚书左右仆射、内史令、门下省纳言率下属官员送出城外十里，宇文赫向皇城方向跪拜了，率旌旗飘展的队伍逶迤而去。
尚书省右仆射杨素看着黄尘渐远，眯起眼问身旁的长孙晟：“长孙大人，依老夫看，突厥使臣飞扬俊健，必不能久居人下。你看此子如何？”
长孙晟知杨坚近年疑心渐重，恐自己涉入突厥政局过深，将来突厥只知有长孙，不知有大隋皇帝。而杨素这人青云得志，目下无人，又颇有忌惮之心，故而不肯与他妄议。听见此问，长孙晟只淡淡道：“此子若论资质，在突厥算是难得的。”
杨素转而问尚书右仆射苏威。“苏大人，你觉得呢？”
苏威向来与杨素不睦，兀自抚须不语。尚书左丞裴矩惯于察言观色，代苏威答道：“确如大人所言，这使臣乃一利器。若利器为我朝所用，当惜。若为敌所用，当毁。”
李文纪听闻，也跟道：“启民可汗尚为大隋臣子，使臣受命于可汗，自然亦是为我朝效力。”
“咳。”苏威轻咳一声，提醒两人不要多言。
杨素听后瞥一眼内史令杨昭，杨昭只若未闻，哈哈笑两声，招呼着：“风大，小王先告辞了。”说罢径自上马回城去了。
~~~~~~~~~~~~~~~~~~~~~~~~~~~~~~~~~~~~~
出了长安，萨乌提按名单寻至一辆车前，道声“搅扰”。车内良久不答话，他便掀起车帘，见车内宫女们皆惊慌失措，挤在一处。萨乌提细看其中果然有一女子芙面樱唇，柳眉杏眼，下颌右侧有一粒微不欲见的小痣。便向她问道：“你可是木氏惜颜？”
木惜颜心内惧怕，低头道：“正是。”
萨乌提安抚道：“勿慌，将军寻你前去问话。且随我来。”说罢，递给她一顶锥帽。“戴上这个。”
木惜颜栖栖遑遑下车，见这武将已另备了一辆小车来接她。上去后，车子快行片刻，就慢了下来，帘子被掀起，萨乌提唤：“出来吧。”
木惜颜弯腰出来，见小车上搭了一踏板，对面是一乘华盖车辇。惜颜小心地走过去跪在重幔前，轻道：“奴婢叩见将军。”
车内无人答言，萨乌提道：“请进去吧。”
惜颜轻掀帘幔膝行进去，仍旧不敢抬头，战战兢兢道：“奴婢叩见柱国大将军。”
“罢了。”
惜颜闻音抬眼一看，见一青年武将支着颐靠在小案几上，端了一盏酒，似笑非笑地看向自己。
“别怕，唤你来别无他事。不过就是问问，你与云麾将军是何关系？”
~~~~~~~~~~~~~~~~~~~~~~~~~~~~~~~~
李府忙完寿宴就立冬了，天气转寒，花木开始萧条，人也不大出来走动，各处都显得空落落的。本来李府也算是清清静静的，只是修园子的时候住进许多人，热闹了一番。如今施家班走了，重生也不时回家去。府里猛地一空下来，云起兄弟两个都不大习惯，觉得倒不如从来也没热闹过的好。
这日，云起当值回来，信马由缰地往家晃。迎面遇到一群纨绔正拥着杨约在酒楼下哄闹，正打算绕过道去，早被他瞥见了。
“李大公子，巧啊。”
“啊，是杨世叔。”云起赶紧下马，对他拱拱手。
“今日我做东，你小子平日也是难请的很，现下赏个脸来同谋一醉如何？”
“这……也好。”云起知道杨约为人阴仄，是他兄长杨素最得意、最隐蔽的军师，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再者自己回去也左右无事，倒不如就凑个现成的热闹。
楼上早预备了酒宴，有十来个人垂手侍奉着，其间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小子，皆与女子一般施了粉黛，很是娇媚。见众人进来，便一人跟了一个伺候着。云起是见过这些场面的，也不当什么。待入了座，便向杨约问道：“今日杨世叔做东，是庆贺什么？”杨约还未张口，旁边人已抢着说：“杨世叔接了新人，自然是要请客的。”
“哦？”云起只道是杨约新纳了侧室小妾，心里骂着，谁不知这老东西是个没能耐的，不知是哪家女子被他弄去，可惜了的。面上却笑着作个揖道：“不知者不怪。侄儿恭喜杨世叔，尽享齐人之福。”
“正是，正是！”杨约搂着旁边的俊秀少年哈哈大笑，摩挲着他的手道：“这孩子温顺的很，我自然享福。”说着，竟在那少年脸上亲昵起来。
见此光景，云起方才明白过来，所谓纳了新人，不过是杨约新买了个**罢了。众人见云起恍然大悟的模样，便哄闹着罚他酒。杨约更让怀里的人去敬他，那少年羞答答地给云起斟酒，云起也就饮了。诸人叫好，跟着争唤那孩子敬酒。每到一人跟前，免不了要捏摸几把，那少年又羞又惊，却挣脱不得。他偷眼看看杨约，杨约却不以为意，他也就忍耐着赔笑了。
旁边云起看着**的媚态，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扎眼的很。说起来这断袖之癖虽不入流，然自汉晋以来，士大夫中有此好者不在少数，渐渐也是成了风的。云起本贪玩，纵使家教严苛，各色各样的场所他也是见识过的。对此类事，虽不好之，但与人来往中遇到，有时也跟着玩闹了去。只是之前他与施诺两人醉后亲昵，很是失态。现逢此场面，难免触景生情，想起那日的事来。自然他是觉得眼前这些**无丝毫可与施诺相提并论，怕只怕，那天以后施诺已把他当成了杨约之类……
是了，一定是施诺以为自己轻薄于他，所以这些日子过去，从没给过他一点儿消息……
“贤侄，如何魂不守舍的？”杨约看云起跟众人一处厮混了半日，还是蔫蔫地提不大起兴致，便打趣道：“莫非，是看上我这孩子了？”
“非也非也。”云起被他吓了一跳，笑道：“世叔玩笑了，我哪儿敢？”
“偶尔寻个乐子也无妨。不过早听说你家老头儿治家是最严厉的，想必你是没得机会尝这个鲜。我与你说吧，老夫对于其中奥妙，那是通晓的很。若当真是遇上了极品，那便是人间至乐啊至乐。”他说罢，促狭地拍拍云起的腿。云起顿时觉得老大不自在，敷衍道：“那侄儿要恭喜杨世叔了，居然寻得了这样的妙人儿。”
“唉，哪里？”杨约摆摆手，贴近了说：“这孩子好是好，也不算是极称我心意的。要说起来，去年我在洛阳倒真遇着一个绝色。可惜，让他给跑了。”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云起笑道。“没想到我们杨世叔竟是个痴情种子，难得难得！来来来，为此吾等当敬杨世叔一盏！”
众人正嬉闹着，听见这一句，都跟着来灌杨约，一时闹地不可开交。
酒宴散罢，天色已晚。云起在路上反复想着施诺走前的情景，本来他死活也想不通施诺为何不辞而别，这会子倒隐约明白些了。只是那点子明白又不甚清楚，七扭八拐似是而非的窝成一团，叫他心里像是被塞了乱麻似地更难受起来。他本是多喝了几盏，在马上颠簸着，那酒劲渐渐地便冲上头去。这会儿他心里烦恼不堪地只想着施诺，当下也不跟随从交代，一勒马辔头，直往城外的金燕桥奔去……
~~~~~~~~~~~~~~~~~~~~~~~~~~~~~~~~
备注：
越国公：杨素封越国公，此时接替高颎为尚书左仆射。
邳国公：苏威袭其父爵位为邳国公，时任尚书右仆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