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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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退朝之后,众臣纷纷出宫不提。田忌因为得到宣王的赏赐,心中极为欢喜,想与孙膑一起喝酒助兴,称颂一番宣王的厚恩。于是他从宫中出来,也不回家去,就站在宫门口的路边等待孙膑。待到众臣都走尽了,才见到孙膑坐着轮车在一个下人的推动下缓缓走出宫门。田忌瞧得真切,当下朝着孙膑喊道:“孙兄,孙兄……同时挥手向孙膑不停地摇摆。谁知,孙膑像是没听到喊声也没看到他似的,径直的从宫门出来,视若无物的从另一个方向走了。田忌不明所以,心想,孙兄今日怎么了,莫非没有听到我的招呼。于是回到家中,写了一封书信,着人送到孙膑府上,邀请孙膑于中午时分到府上饮宴,共同庆祝自己荣升太傅,以及宣王的赏赐,同时也向其他同僚大臣发了请帖。以田忌在齐国的声望,即使他不发请帖邀请那些大臣赴宴,这些人平时和田忌交情深厚的,也自然会到府上庆贺。而那些善于阿谀谄媚、专门奉承别人的大臣,也定然早早的上门祝贺田忌官升一级了。所以,田忌心中真心要请的人乃是孙膑,但是碍于情面,不得不向其他众大臣广发请帖。

    未到中午,众同僚都已经早早的来到了田忌府上,向他祝贺荣升太傅和大王赏赐之事,田忌也热情相待。然而,他的目光却时不时的向门口张望,又向门口的管家田丰望了望,只见田丰看着田忌摇了摇头。田忌心下着恼,觉得孙膑太不给自己面子了,碍于人多,当下也并没有发作出来。吉时已到,所有的大臣,无论官职爵禄高低,也无论和田忌熟与不熟的都到了田府庆祝田忌荣升。众人之中,只有孙膑没到。宴会上众大臣都竞相举杯庆贺田忌,有的说他深得大王信任,如今又官升一级,位极人臣之类的话。还有的说他如今贵为太傅,乃太子之师,荣宠无比的。更有的人借着酒劲向田忌献媚,说以后还要靠着田太傅升官的,阿谀谄媚之情溢于言表。田忌虽然面上微笑,嘴上答应着,心思却不在这里。他心中一直在想,孙膑为何不来赴宴。两人相交几十年,互相引为知己,可以说是情同手足。田忌又曾经是孙膑的恩人,把他推荐给齐威王,获得重用,使得孙膑一展所长,扬名天下。如今两人共同受赏,他好意邀请孙膑到府庆祝,孙膑却迟迟不来。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有些懊恼。

    午宴过后,前来庆祝的人纷纷向田忌答谢,告退而去,其中有的人饮酒较少,离去时较为清醒。有的人则酩酊大醉,需要几个人扶着才能离去。有的人干脆就在路边呕吐,几个下人侍立路旁,等候主人呕吐完毕,好扶他一起上路。从路边经过的百姓纷纷侧目而视,人群中一人说道:“身为齐国大夫,却不自重身份,当真给他家族丢脸了。”另一人道:“谁说不是呢,大夫首先要恭谨持重,这才像样,像他这样子,要让别国诸侯看到了,不是要嘲笑我齐国没规没距了吗?”一个儒生打扮的青年站在人群中愤愤不平的道:“子曰‘饮酒无量,不及乱。’当年杜康将新酿的酒献给大禹,大禹喝至昏醉,第二天中午方醒,误了大事。于是下令禁止酿酒,并预言后世必有饮酒而亡者。今天看到我国满朝大夫如此,看来齐国亡之不远了。我一定要觐见齐王,下令齐国禁止饮酒。”众人看他的模样,大约二十五六年纪,样貌清秀,甚是有神。人群中有一人道:“你有那个胆量吗,我们百姓怎敢上书齐王,弄不好要杀头的。”另一人又道:“酒虽然不能多喝,但是也不能不喝,酒能助兴,只是不要多喝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禁酒。”那书生道:“天下兴亡,人人有责,我和诸位生于齐国,长于齐国,眼看国家沦落至此,大夫毫无礼仪,如同市井匹夫,怎可袖手旁观,当作没事一般。我明日定当上书大王,不禁酒不足以节制臣行,如果不幸,即使获罪而死,我也心甘情愿,我这就回去写谏辞去。”说罢,双手从众人中拨开一条路来,愤然离去。众人见这书生反应如此激烈,都在心里打鼓,看他此次觐见会有何结果。

    当天午宴结束,宾客纷纷散尽而去。田忌独身回到大厅,一个人在桌旁闷坐。他想不通孙膑为何不应邀前来赴他的宴会,莫非自己有什么得罪他了吗?思来想去始终不知何故。烦闷之余,一个人一手拿起酒壶,一手拿起酒杯自斟自饮了起来。一帮下人见他如此,没有他的召唤,也不敢上来劝他,全都退下去了。

    不知不觉天已渐黑,管家田丰正要栓门上锁,忽觉背后有一黑影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田丰不知何物,被这黑影吓了一跳,不禁“啊”的一声急忙向后转身看去。却见是主人田忌站在自己后面,身子摇晃,站立不定,又满身的酒气。田丰赶紧向田忌打了一拱道:“老爷,是您呀。”田忌见他刚才吓了一跳,也不问所以,随口说道:“怎么,现在就要关门了?”田丰道:“天已晚了,请老爷早点休息吧。”田忌满身酒气未散,觉得头晕脑胀,想要到外面吹吹风。说道:“不……不妨事,你……你开门。老爷我要出去走走。”田丰道:“天已晚了,老爷你还是休息吧。”田忌道:“你……你不用管,只……只管开门就是。”田丰觉得田忌已经酒醉,实在是不能外出,又继续劝道:“老爷,大王早已经下令,夜间不许出行。老爷您还是不要出去了吧,不然犯了大王的禁令可就不好了。”田忌已经酒醉,五脏被酒烧的早已经烦躁不堪,如今又被田丰阻着不让外出,于是暴怒道:“混账,你是老爷,还是,我……我是老爷。要你开门你就开门。啰啰嗦嗦干什么。”田丰见田忌大怒,知道阻拦不得,只得打开大门放田忌出去。见田忌摇摇晃晃的出门之后,田丰赶紧喊了一个下人,对他说道:“你赶紧跟在老爷后面,看他到哪里去,可别出了什么事。”那下人应声而去。

    田忌醉酒之余,摇摇晃晃的出了大门,也不知要到哪里去,就在大街上随意乱走。没走多远,远远的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大大喝——“何人在此?”田忌也不搭理,径直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后面众人赶紧追了上来,人人手持长枪火把,原来是巡城的守军。只见领头一人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闲逛,不知道大王禁令吗?胆敢深夜出行,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说罢,走上前去,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田忌本已感觉后面有人,只是自己醉醺醺的,又心中烦躁,只感到头脑一片翁鸣,也不知那人在跟谁说话,是以没有搭理。此时顿觉自己右肩被人抓住,常年领兵在外的他,早已养成了戒备心理,当下本能的伸起左手抓住那人胳膊,弯腰将那人从背上摔了下来。此时,众官兵见长官被打,以为田忌是行凶的不法之徒,于是一拥而上,将田忌团团围住。那官军从田忌身后被摔到了前面,正恼怒不堪,平时只有自己气压别人,如今在自己下属面前如此狼狈,岂不是颜面扫地。急忙从地上爬起,一边拍自己身上的灰尘,一边恼怒道:“你当真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摔大爷,今天大爷要剥……。”话没说完就突然卡住了,那官兵发现这喝醉酒的人正是齐国原三军统帅,田氏宗亲,现任齐国太傅的田忌。当下就把自己刚要说出的话生生吞下去了。此时的怒气,也变成了恐惧,只见他战战兢兢的弯身下拜,拱手赔笑道:“原……原来是太傅大人哪。不知您,您要到哪去?”田忌醉醺醺的摇晃着,也不搭理他,旁若无人的径直向前走去,众守军见是田忌,又见到自己的首领如此卑躬,也都不知该如何处置。竞相让出一个道来,让田忌离去。那官军看着田忌摇晃离去的身影,突然间冷笑一声,对身边一个守军小声说道:“快去报给大王……”

    田忌深夜中闲逛,脚随心至,不一会儿来到了一家门前,抬头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孙府”两个大字,田忌心想,我怎么来到了孙膑这里。孙膑的府上,田忌也曾多次来过。不过那都是白天到访,并且由下人驾着车子,自己坐在马车里来的。从没有在深夜中到过孙膑的家中。只因今日心中烦闷,借着酒劲夜中出行,原本想着孙膑的事,没想到此时果然到了孙膑府上。心想,正好,我今天倒要向他兴师问罪,问问他何以不赴宴,今日我与他打招呼,他竟理也不理。于是走到门前,攥起拳头把门敲得“咚咚”响,口中喊道:“孙膑开门,孙膑开门,快给我开门,田忌来了……”

    不一会儿,大门打开,一个管家见到田忌,又向门外左右偷瞄了两眼。小声说道:“太傅大人,我家老爷等您很久了,请进。”说罢,把门小幅度打开,让田忌进去。田忌听他这么说,心中疑惑,道:“怎么,他知道我今天要来,知道我田忌今天要找他问罪吗?”下人也不答应,弯身走在前面,领着田忌穿过花园走廊,径直到了孙膑的书房。

    田忌到了门前,倚在门旁,见孙膑正坐在书房中间的桌子旁,认真的刻写书籍。桌上的一盏油灯散发出昏黄的灯光,灯火摇摇晃晃,像是学喝醉了的田忌一样。田忌见孙膑也不招呼自己,心下不满,于是大声说道:“怎么,有客来了,你也不招呼一下?”只见孙膑头也不抬,手中刻刀依然不辍,只是口中应道:“我早知道你会来的,早已让管家等在门前,只是没想到你来的如此之晚。如今夜已深了,你倒是来了,难道你不怕大王的禁令吗?”田忌喝道:“我怕他什么禁令,我又没犯法。”孙膑冷笑了两声,见灯光有些暗淡,用刻刀挑了挑灯芯。田忌扶着门框,摇晃的走进去,来到孙膑的对面坐下。问道:“今日下朝出宫,我在宫门喊你,你怎不回答?今日午宴,我请你到府庆祝,你为何不来赴宴?”孙膑停下手中的刻刀,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抬起头冷冷说道:“你可知你已经大祸临头了吗?”田忌挥挥手,笑道:“你说什么?”孙膑又重复道:“你可知你已经大祸临头了吗?”田忌道:“我怎会大祸临头,你说笑了。”孙膑正色道:“你看我像是开玩笑吗?”田忌素来知道孙膑从不开玩笑,此时见孙膑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心知必有缘故。于是疑惑的问道:“你,你这话什么意思?”孙膑又低下头,拿起手中的刻刀继续在竹青上刻字,口中说道:“今日大王封你为太傅,你可知是何用意?”田忌道:“什么是何用意,大王不是说了吗,他感念先王,所以对我们这些老臣厚加赏赐。”孙膑哼哼笑了两声。田忌见他在笑自己,忍不住问道:“那你说他是何用意?”孙膑又停下手中的刻刀,抬起头,身子向前探了探道:“大王是怕你了。”田忌见他说出这样话来,不以为意,于是摇头笑道:“他怕我什么,他可是大王。”孙膑却一本正经的道:“正是因为他是大王,所以他才怕你。”

    田忌见他说的不明所以,心中有些疑惧,问道:“什么意思,你说他怕我,为什么?”孙膑道:“你可知吴王夫差与孙武、伍子胥和越王勾践与范蠡、大夫种的故事?”田忌道:“不知,是何故事?”孙膑道:“当年吴王夫差的父亲阖闾任用孙武和伍子胥为大将,征讨楚国,攻陷楚国国都,称霸江南。孙武和伍子胥功劳甚大,威震诸侯。吴王阖闾对他们二人也深加信用,两人当然也深感吴王厚恩,决心定当报效吴王的知遇之恩。后来,吴王阖闾病逝,夫差即位。夫差为人心胸狭窄,任用佞臣太宰喜。孙武心想夫差远不如他父亲阖闾为君英明,也不如他父亲心胸宽广,待人宽厚,能够得人之心。长此下去,吴国必然有祸,于是决心离开吴国。于是他去找伍子胥商议,想要和伍子胥一同离去。但是伍子胥却认为,吴王阖闾待自己犹如腹心,引为知己。现在他人一离世,自己就抛弃他的儿子,自己就是于君臣之义不忠,于朋友之情不义的人了。所以拒绝离开吴国。孙武无奈,只得一个人趁夜离去,变名易姓,隐居荒山之中。后来,夫差果然信用太宰喜,不听伍子胥谏言,杀掉伍子胥,没过几年,越王勾践就把吴国给灭了。夫差羞愧难当,后悔自己当初不听伍子胥之言,临死时以发覆面,羞见伍子胥于地下。君王不同,性格不同,气量不同,爱好兴趣自然也不相同。阖闾喜欢贤臣,喜欢纳谏,且有识人之明,所以国强兵盛。夫差喜欢佞臣,心胸狭窄,以愚为贤,所以国破身亡。越王勾践,当初败给吴王夫差之后,原本想要自杀殉国,后来才在大臣范蠡和大夫种的鼓励下,苦心忍辱,立志复国灭吴。后来终于振兴越国,打败了吴国,吴王夫差被迫自杀。自从越国吞并吴国后,一时间成为东南霸主。此时勾践就有些骄傲自大,认为越国能有今日之盛,全凭自己当初的忍辱负重。而越国人却都认为范蠡和大夫种也功不可没,是大功臣。勾践觉得二人分了自己的功劳,就渐有除去他们之心。范蠡自灭吴之后,也明白到不能与勾践共富贵,长此下去必然有杀身之祸,于是就辞掉勾践的封赏,找个机会离开越国。后来他来到齐国和陶地,通过经商贩运,成为富商大贾,就连王侯也自愧不如。范蠡走时,派人给大夫种送去一封书信,信上说,‘勾践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富贵。且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如今天下安定,你我都已是无用之人,越王身边此时需要的是谄谀之辈,像你我二人,才华越高,越被他视为威胁。你何不也像我一样辞官退职,笑傲山林呢。’大夫种接到书信后,心中惶惶不安,他平素知道勾践为人,但是从没想过勾践会如此对待他们。本来还心存幻想,满以为当初他们二人陪同勾践共度患难,早已成为超脱于君臣之义的知己,勾践是不会如此对待他们的。而如今范蠡的离去,使大夫种的心中又蒙上了一丝恐惧的阴影,越来越觉得勾践真会除掉自己了。于是,第二天他就称病不朝,在家中闭门不出。过不多时,就有人上告勾践,说大夫种有谋反之心。勾践听后,也不派人调查,就着宫人给大夫种送了一封书信,信上说,当年你给我出了七个计策,我只用了三个,就打败吴国,称雄诸侯。剩下的四个,你就到下面跟着先王试试吧。大夫种见到来信,知道勾践已决心杀掉自己,此时如何替自己辩解,也早已无用,后悔当初没有跟随范蠡逃离越国。于是拔剑自杀。”

    田忌听罢孙膑讲的故事,连声长叹道:“可惜,可惜。孙武、伍子胥、范蠡、大夫种,这四人都是身怀绝世之才的圣贤,若是他们中的一人到了我齐国,齐国定能威凌诸侯,消灭诸国,统一天下那也不在话下了。”

    孙膑骂道:“你可真是个武夫,难道还不知我意有所指吗?”田忌疑道:“什么意有所指?”孙膑见田忌如此不解其意,不觉嘿嘿大笑。田忌见孙膑如此表情,心下更加急切问道:“快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孙膑道:“如今大王就是夫差、勾践,你我就是孙武、伍子胥,范蠡和大夫种啊。”田忌听后,不禁心头一震,沉默不言,若有所思。他也明白,如今的宣王并非当年的威王,如今天下承平日久,国家无事,像他这样的武人自然会被疏远排斥。如果犯了宣王的忌讳,不要说丢官罢爵,就连杀身之祸也是不在话下的。但是,他还是不相信宣王会拿自己开刀,一来自己乃田氏宗族,与宣王乃是同宗之人。二来他为齐国立下过赫赫战功,宣王怎么也会感念一点吧。沉默之余,向孙膑问道:“是你太多心了。大王今日刚封我为太傅,还赏赐你我许多厚礼,你一定是多心了。”孙膑道:“你说,大王今日为何要赏你财物,还加封官职?”田忌道:“大王不是说,念我劳苦,有功于国吗?”孙膑道:“有功于国者何止你一人,劳苦功高为何当初不封你,便要过了多时才加封于你。”田忌沉吟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道:“也许,也许是大王当初忘了。”孙膑见田忌说出如此儿戏之言,嘿嘿笑道:“无论如何,俗话说功高震主,如今你位高权重,大王已经不需要你为他征战了,自当小心从事。”田忌道:“这个当然,我何时做过违反法令的事来?”孙膑嘿嘿而笑,并不答话。田忌问道:“你笑什么?”孙膑道:“你没有做过违反法令之事,何以今夜至此,这不是违反宣王的禁令吗?”田忌顿时无言以对,两人呵呵而笑。心里却始终有一丝说不清楚的忧虑,总觉得一场祸事就要到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