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宇之池:南宋背嵬军策
字体: 16 + -

第28章 嘉禾舳舻

    金锦卫,吃了亏、出了丑、惹不过,因此不宜逗留,带上柳梢悻悻而去,抛开他们送五位歌姬去太子府不提,单说,许镇藩带着潇湘神回到了臧否斋。

    这宅子十分的规整,院落不大,那棵纹理清晰的古松柏树位于中心,像是一把大伞,完全能够遮罩住整个宅子。

    许镇藩是这“战刀形状”的十八个村岗总帮主,这个帮派历来比较松散,各个小帮派以村岗为单位,名为:言午社。

    他偏爱这个老宅子,这是祖宅,又守着月旦冢,清净、厚重。

    而他的一家老小则住在十八个岗的最南边和应天府接壤的苍龙岗。

    据风水先生说那里是龙脉的龙头所在。

    这支龙脉实际上可以从大宋的玄武门起,穿过京城,沿着汴河,沿着十八岗这把战刀,直抵应天府。

    言午社的占星师曾预言:“真龙南卧羡螭吻”,可惜他未解释其中意思,便暴病而亡了。

    因此,对许镇藩来说这句话始终是萦绕在他心头的一块谜团。

    许镇藩这些年也一直在臧否斋韬光养晦,把一切事务交给他几个儿子料理,自己则专心在许成岗钻研武术。

    此刻,臧否斋里,潇湘神苏醒,见屋子空无一人,顿觉口渴难忍,见桌上有一碗汤药,也不顾是什么了,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尽。

    忽又想起柳梢,便急匆匆去开门,感觉脚下一软,浑身乏力。

    门开了,许镇藩迎面进来,也不拦他,独自选了个椅子坐下。

    潇湘神迟疑片刻,不辞而别,跌跌撞撞的出了宅子。

    过了片刻,许镇藩慢条斯理的沏好了茶,冷冷一句:“老六,把他抬回来吧。”

    屋外的老六叫了几个人,把瘫软在月旦冢墓碑前的潇湘神复又抬回屋子。

    老六把他放在地上,取笑道:“小子,吃了咱家的汤药,还能爬出去这么老远,是个硬茬子啊。哈哈。”

    潇湘神只眨巴着眼睛,没有话。

    许镇藩大口喝着茶,说道:“这是你六爷,给你请的师傅,今个就别拜了,那汤药是让你修养的,动弹不得,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吧你,小子。”

    潇湘神冷笑:“莫非你和朱勔那个奸贼也认识?”

    许镇藩一拍桌子:“认得,当然认得,但凡地上地下的漕运咱家都认得!你道是我和朱勔串通一气的?是啊,又如何!不是絮儿求到我这儿,才懒得管你的闲事!”

    潇湘神躺在地上,一怔:“哦?先生可是说的应天府的肖絮儿?”

    许镇藩不奈烦的说:“是啊,是啊,絮儿飞鸽传书来的,让我想办法把你两个成全了,远走高飞!看看咱家的妮子,多仁义!”

    潇湘神这才恍然大悟,当下有些羞愧。

    许镇藩俯视着潇湘神,好一个江南小子,心下欢喜:嗯,果然一表人材,投石头的技艺倒是不赖,咱家的絮儿啊……

    实际上许镇藩膝下无女,只有三个儿子。

    因此打小,他就把肖絮儿当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视若己出,爱如珍宝,所提任何要求无有不应允的。

    这次的事情牵扯到太子,方方面面,磨不开,就算有再大的能量,他也实难办到,方才能保住潇湘神的命就算可以了。

    他轻抿一口茶,从怀里掏出一帛书,说道:“开封府尹太子赵桓亲笔书,你自己看吧!”

    那老六忙去接过帛书,展开给躺在地上的潇湘神看。

    但见上面第一段写道:“阁老荐姑苏藏柔居清倌人柳梢曰:‘飞燕展轻旋,衫回袖清风。柳梢落瑞雪,游龙掠千峰。’本府尹欲擢其至金明池待父皇诏,以求龙悦,汝等慎司之......”

    潇湘神这下看清了原委,原来绝不是应奉局强抢清倌人,去献媚那么简单,不想,这其中还有太子缘故。

    许镇藩忽又想起一事,从怀里抽出柳梢临别的那缕青丝,说道:“她让我告诉你,别再找她了,也不用你救。这,留个念想!”

    潇湘神望着那缕青丝,不由叹息一声,闭目不语。

    许镇藩把青丝递给老六,袍袖一甩,大步流星的出了门,边交代:“老六,此子好生看管教导,莫要再出乱子。”

    老六是个花甲老头,秃顶,酒糟鼻,短粗的身段,笑嘻嘻的打腰间摸出个酒葫芦:“好嘞,我先让小徒儿喝点酒,哈哈。”

    潇湘神被老六强行灌了一葫芦酒,好烈的酒,比杜康还烈。

    饮罢,他感觉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似睡非睡,又想起李未奢,不知归化书阁的地契可曾救了我那小兄弟的性命?天涯各一方,不知人间还是阴间才能再相见……

    此时,远在江南,被方七佛围困数日的秀州城,坚守不怠的郡守王子武得知星夜赶来的王禀军大捷,贼匪溃败退守杭州,即下令全城解禁。

    这一役,先锋敢死营的五百将士是功不可没的,除了鲜为人知的犒赏和补偿的功劳簿上略记录几个名字、饷银外,没人知道他们葬在何方,哪里人士,父母如何的悲伤……

    天亮的时候,秀州街上的集市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三三两两的菜农、生意人开始在指定的区域摆放各种货物。

    一匹通身是血的战马打破了这里的平静。

    马上驼着一位奄奄一息的大汉,没人知道他叫三狼神。

    此时他身上仍在滴答的血证明了他们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这只马就是飞鹰黄骠马,他的前一个主人是应奉局的刘克雷,现在的新主人是李未奢

    他牵着它,它驮着三狼神,在江南水乡的小桥流水旁,形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一场生离死别的战斗,留下的回忆是痛苦的,周围没人明白,只有经历过死亡才知道活着有多么的幸运。

    木讷的走着,头脑不断的恍惚游离着——身边的兄弟一个一个倒下,等不来的援军,奋力的拼杀,无助的眼神……

    此刻,李未奢已精疲力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必须找到城里最好的郎中,给马背上的三狼神疗伤。

    韩世忠已在城外下马回归驻扎在城北的军营,显然他非常清楚,军医多数去了伏戎山,因此要李未奢速速到秀州城里为三狼神疗伤。

    江南水乡——秀州,对于李未奢,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远比姑苏的韵味更精致些。

    秀州城不大,这里春秋时横跨吴越两国,三国东吴时称嘉兴,大宋称之为嘉禾郡。

    而宋人通常仍称这里为秀州,原出一个“秀”字,真个是处处秀、楚楚秀,可怎一个“秀”呢?来看——

    水秀,承乌篷、绕青瓦、接三江;

    人秀,尚文儒、耀门楣、出百工;

    地秀,路通达,海鱼盐、无饥寒;

    风秀,孝辞逊、勤俭朴、不与争。

    此地界,于苏杭之间,民居多依水而建,谓之水乡,其民风淳秀,不尚军武,又盛产鱼米丝绸,海运兴隆,港口四通八达。

    隋朝留存的江南运河可从秀州北上镇江,由镇江直抵汴京。

    此刻,街上的百姓纷纷给李未奢让路。一番窃窃吴侬语,他也听不懂说些什么。

    李未奢抖索精神,礼貌的向路旁一老者问道:“老人家,请问城里最好的郎中在哪里?”

    老者是个热心肠:“诺诺诺,穿过那个小桥,再一左拐,接着直走,再右,哎呀,我带你去好啦。”

    李未奢一抱拳:“那就有劳了。”

    方行至小桥上,桥下一乌篷船里,探身出来一个穿着润蓝小袄的女子问道:“阿公,前面是哪一个?”

    老者忙答:“不知道啦,约莫是战场上下来的呀。我带他们去看郎中那。”

    那女子生的极其静雅含情,温婉依人,使人一下想起韦庄的《菩萨蛮》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当下,女子忙教停船,上了岸,碎步追了过来,又低眉侧目细细问老者,老者眉头紧锁,不知如何答她。

    她边走边凑近李未奢,急切问道:“将军,可曾在军中见过家弟呀?”

    李未奢一看这姑娘眉头紧蹙,生的几分怜爱姿态,答道:“惭愧,在下也是才入军籍,纵说有些同袍,也悉数战死了。”

    那女子听罢,潸然落泪,搅的李未奢倒没了主意:“料想你家弟弟,也不是我敢死营的?敢问,他何等年岁?”

    女子拭这眼泪:“家弟,十六岁,任性着哩,听街上阿婆说是去杭州投军了呢。”

    李未奢心下一紧:杭州?莫非投了方腊。心下想着,面色故作自然:“嗯……我们军中没见这个年纪的,恐怕是在都统帐下听用吧!”

    那女子听了,转悲为喜,紧随其后。

    边说着就到了医馆,这里早已门庭若市,李未奢抱起三狼神,回首对那女子说道:“你家弟弟叫什么,救了我家兄弟,就在军中打听。”

    “冷大佛!”那女子期待的望着他。

    李未奢停住脚步,心想:哦?又一个“大佛”?莫非她家弟弟真去投了方腊的摩尼教(明教)?

    于是他并不多言,快步到了医馆,仔细帮三狼神脱去盔甲,但见他伤十余处,肌肉略翻。

    接着是医馆郎中紧张有序的擦洗、上药、诊断……

    半晌,郎中摇了摇头:“已经不行了,失血过多,尤其腹上这一创,太深,伤及脏腑,哎,准备后事吧…….”

    李未奢着急了:“怎么可能,他是三狼神,是神!”旋即沉沉的跪在地上叩拜:“请先生再想想办法,救救他吧!救救他。”

    那郎中额头渗着汗珠,擦拭着,不愿多答,看来他的确已经尽力,忙去搀扶李未奢:“将军快起,老生可受不起!”

    郎中几番拉他不动,无奈,叹道:“将军之心切,我岂能不知,此皆天数,非凡间医术可及呀!”

    于是他唉声叹气的去了后堂。

    给李未奢引路来的老者和那女子纷纷来劝,医馆围的人越来越多起来。

    李未奢咬碎钢牙,闭着眼,起身,踱步出门,仰望上苍,静待天怜……

    正此时,但见人群中,急匆匆挤出来一人,是个大脑袋大嗓门的人,喊道:“个么,郎中,出来哈,船长要你去!”(吴语“个么”是“那”的意思。)

    话音未落,郎中连忙跑出来:“来了,来了。”

    看样子他是边跑边背医药箱的,真是神速,那大嗓门拉着他便走。

    他斜着眼看了一眼李未奢:“个么,这当兵的甚事?冷妹妹,你也在呀?”

    那穿润蓝袄的女子答道:“你管的事多哩?叫了郎中去,其他病人怎么办?”

    那大嗓门也不多话,呵呵一笑,拉着郎中上了一只乌篷船,急匆匆去了。

    女子偷眼细观李未奢,看来他已是万念俱灰,这个汉子真是:蛟龙出海眸,剑眉斩妖魔。紫气萦唇脂,面如冠玉色。

    她痴痴看他半晌,恍如隔世,似曾相识一般,不由心驰神往,遂上前解劝:“将军可知道方才那个大嗓门是谁?”

    李未奢哪里有这个心思去了解其他,并不回应。

    如今自家兄弟躺在医馆一只脚已经跨过鬼门关,连郎中都跑了,可叹——若是杏林子在该多好!

    女子又说:“他呀,我冷家族上的哥哥,跟着盐枭走船的好手,半年没见个影子,今个巧了,何不去追?”

    盐枭,又作盐帮,是江南贩私盐的帮会,势力遍布江南海上、江上、运河河道。

    自汉朝桑弘羊沿袭的“盐铁官营”始,就有了盐帮——由于丰厚的利润,江南草莽多铤而走险,不惜性命,形成了实力雄厚的庞大黑道势力,有些真个是富甲一方。

    北宋末年,官场腐败,民不聊生,官盐价高质差,私盐精细价廉,再加上盐枭多有劫富济贫者,因此反而颇受一些百姓爱戴,官府屡禁不止,或有牟利勾结者。

    时下这女子谈起盐枭,倒显得引以为豪,却见李未奢还是无动于衷,热心肠吃了个闭门羹,便有些嗔怒,并不发作,这就是江南女子的涵养。

    那老者热心:“小子,你不听冷姑娘的话哩?个么,屋里受伤的人,也许盐枭有办法呀。”

    李未奢一听这话,来了精神:“敢问老人家,是甚办法?”

    老者笑了一笑,望着旁边正生气的冷家女子,李未奢会意,忙去躬身施礼:“方才在下心乱如麻,不曾注意姑娘说些什么,望见谅。”

    那冷家女子自有些江南女子的哀怨:“哎,担心家弟,想起来呢,若是他战场受了伤,有你这样的哥哥为他操心,也是值得的呀。我是知道那盐枭里有个叫越山魈的,兴许可以救他一命。”

    “好啊,我们这就去!”李未奢拉着那女子,手上的血粘在对方清香干净的白底蓝花润蓝小袄上。

    “好不礼貌!”女子甩开对方的手,心理却欢喜。

    李未奢这才觉得冒失:“失礼失礼,怪我着急!敢问姑娘名姓?”

    女子面染绯红,莺声燕语:“这是嘉禾郡,我叫冷嘉禾。”

    细观此女,真个是:浣花伴溪对乌篷,羡煞楚馆曳桃花。绰绰凝脂照香灯,绿鬓掩映芙蓉霞。

    李未奢细观了她,也似恍如隔世,似曾相识一般,便自言自语的念道:“冷嘉禾,好名字!”

    遂又和声细语的问道:“姑娘,如何得见盐枭?还望指点。”

    那热心的老者一旁催促:“嘉禾,去,莫要卖关子,带这小子去海边,我在这边照看,迟了却要误了人家兄弟的性命。”

    冷嘉禾一边无奈却并不推脱:“阿公说的轻巧,那边哪里是我敢去的,出个岔子,你却如何向我阿母交代?”

    老者只眯缝着眼,呵呵的笑而不答。

    冷嘉禾反而一把扯住李未奢,叫了一个早就停好的乌篷船,向东而去。

    窄小的乌篷船,李未奢弯腰顶着乌篷,见姑娘满身粘了自己的血,偷看她的眼睛,于是四目相交,不觉已过秀州城。

    李未奢直叹这秀州民风如此淳美,犹如甘泉流入人的心底……

    描述李未奢用了一首原创诗,描述冷嘉禾用了一首原创诗,描述秀州用了三字排比,用了韦庄一首词。

    描述柳梢舞姿用了一些类似诗的文字。

    这些都耗费了我大量的精力,可以说,这一章,我基本上从构思到创作用了四五天时间,也多亏清和子之前即兴一首诗“温酒对镜酌,沧海巫山诺。

    楚馆灯影里,全作笑谈说。”给了我一些灵感。

    接下来仍然是潇湘神和李未奢的交替描写,潇湘神在北,来看看汴京黑道言午社、无忧洞、鬼樊楼。

    李未奢在南来看看江南盐枭黑道。

    接下来更精彩,敬请期待。选择背嵬军策,你不会失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