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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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天吴邪迷迷瞪瞪从床榻上爬起来,站在门口里外扫了圈,胖子已经没影了。(

饭桌上的酒菜都还摆在那,几乎看不出已经隔夜。桌角放了个红包,吴邪一看就知道肯定是胖子那厮又卖老充长辈了。他心说明年非把这便宜占回来不可。

慢吞吞走到桌边坐下,吴邪看了眼钟表,时间还早。胖子应该是从饭桌边刚爬起来就又出去忙了,虽然镇子上年夜饭都是在自家吃,但初一摆席的户家还是不少的。往年他们有时一起赶早出门拜年,胖子顺道接了活儿他也跟着搭把手,估计今儿个胖子见他还在闷头睡着就没喊他起来。

吴邪低头打了个哈欠,又安静坐了会儿,随后起身从饭菜里挑了余下两样素些的,回了回锅,就着饺子凑合了。肘子太腻,也不想吃,留给胖子收拾。他知道他迟些必定还来的。

草草对付完,吴邪收拾碗筷进了厨房。

这两天他基本是不用出摊了,胖子那边虽然没开口,大概也还是需要他帮衬。他们那些有店面的过年前后总是格外忙,就算上门吃饭的人少了,买饺子和开筵席的也会让胖子忙得不可开交。于是刷完碗他又开始拾掇菜橱内外的东西,看看自己这边的食材里有没有能和馅儿用的。

选食材时有些心不在焉。吴邪用灶台的铁锅烧上水,然后坐在一旁的板凳上,随手从柜子里拿起一包干货瞧了瞧。手里是上次黑眼镜来时给捎带的长白山山珍礼包,依稀记得说是什么远亲送的,让他也尝尝。

吴邪盯了一会儿标签,撕开缺口,倒了一些木耳在盆里,开始用水冲洗。他记得在胖子店里芹菜木耳的肉馅饺子一向还算受欢迎。

木耳迅速吸水,吴邪站在一旁看着,只觉自己心中有什么也在跟着膨起复苏,胀涩得难受。按了按心口,试着深吸一口气,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缓和。(

如果是以往,自己大概会很开心能够收到上好的食材。眼下却根本连尝都尝不下,只能拿去让旁人吃。

吐了口气,将洗净的食材一兜筐倒进灶间的开水里,吴邪垂了手重新在锅边坐下来。

长白山那么远,这些又何必辗转到他的手中。

另一处沸腾的开水锅旁,夜色下的年轻人眸底划过一丝遗憾。犹豫片刻,他抬手关掉了火。

饺子还是失败了。

人与人之间,心绪究竟是否会相互影响。没人说得准。

本来阖家团圆的日子于吴邪而言就更多是反讽。他以为时至今日已经可以抵御,却从来溃不成军。

马上年节的热闹劲儿就过去了,院子里树叶也枯尽了,什么也剩不下。一个人过余下的冬天,难免有些难捱。之前的日子已经有些习惯于被窝里还有温热的另一个人,只有对方走了,才知道那份温度原本是多么奢侈的事情。

而当黑猫和黑眼镜最后的踏访踪迹也逐渐被覆雪掩去,自以为冲淡平和的心境就又被流转的时光搅动了起来。

元宵之后伙食依然不错,日子却仿佛淡得没了滋味。想起之前的日子里不时也还会见到写生的队伍,然而再也没有一个安静的,相像的。

心绪翻搅着,层层叠叠,繁丝碎影般入梦,忽然就不确定他真的来过。

然而偶尔念及之前同小花的对话,明明也还在自顾自答着:等啊,怎么不等。(

只有到了夜里提起笔,想要摹那不曾见过却又魂牵梦萦的远山时,才恍然发现甚至已经无从设想。

他曾经以为他那样自由,回想起来,却不是。

转头看看一旁的镇纸。能握在手里的,始终这样少。

之前无聊了,多少还能半作畅快提提笔。但眼下这颗心似乎越来越回溯——又是充满了束缚、不堪回顾。那样的画从不是他所期冀的,但渐渐只剩有这样的笔触。

后来胖子有次过来时见吴邪将纸笔都搁置了起来,问他为什么不画了。吴邪只道暂且搁了心,好好先顾着生计。他没法说自己已经太犹豫。

一提笔,就是千头万绪。

冬阳和积雪一起蔓延融化。不知不觉就又开春,吴邪的生日也很快来临。

早上去了集市,回来的路上被隔壁巷口的商店老板叫了住。他很快出了门来,打算去胖子那边打个招呼。

走近时胖子正在铺子门口搅着汤锅,扫了他一眼,道:「过生日穿什么灰白格子。」

「怎么。」吴邪不在乎道。

「太素了,」胖子摇头,「你这给谁戴孝呢,守寡?」

吴邪低头看看。蒸汽间棉布衣料显得愈发苍白。是越来越素了,这旧衣衫也越洗越白了。他笑起来:「我乐意。」

「你小子,别这样…」胖子手中的汤勺停顿半晌,再开口时竟仿佛红了眼眶,「你得让我放心,咱又不是这日子就这么着了。(

吴邪立在周身的水汽里看了一会儿,不能确认。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

是啊,又不是就没有人跟自己相依为命了。他想着,推了车转身准备返回院子。

从主街路口转出来的时候,阳光正打在脸上,刺得他半天眯缝着眼。神色却是宁静的,似乎刚刚并没听到任何要紧的话。

回到家就钻进了厨房。

闲时既不画画了,吴邪这些日子就专注研究起手艺来。他本来头脑也灵活,因此烹煮食物常能“因材施料”,而又“因料制宜”。

早晨在市集上采购了些最新的山笋,吴邪想着入了味贮存起来。寻常法子是鸡汁姜末老火慢熬,加大盐,再烘干封坛。他偏另觅“高汤”,以牛肝菌代鸡汤的鲜味,再配桂圆暖凉,这样煮出的笋片口味清新,鲜而不腻,很合他近来不振的胃口。

将笋子切匀后,吴邪用筷子拈了两叶,试一试还算满意,于是沥了一碗,留待迟些让胖子也尝尝。

胖子迈进小院的时候,已经是晌午头。吴邪正端着热过一遍的碟盏回到饭桌前,见是胖子过来了,冲他点了点头。

「十八了,天真。」胖子忙得一头汗也顾不得擦,挨过来就拍了拍吴邪的肩,不知是不是之前已经收拾过情绪,一脸“又多了一条好汉”的神情看着他,「走,胖爷带你出去开荤!」

吴邪在桌上撂下盘碗,二话不说直接踹他一脚。

胖子见势忙躲,嘴里却不停歇:「诶诶,别介啊,胖爷这是瞧着一桌子素菜,要带你去吃临街王姐铺子的招牌红烧肉,小祖宗你可别好心净当驴肝肺。(

「要吃你丫自己吃去,我最近就爱吃素的。」吴邪一听就知道他是信口瞎掰,于是也跟着掰道,「您这酒肉穿肠过的大佛可是供不起,往后您都甭进我这斋院了。」

「那不成…」胖子退后一步,忽然打量着他道,「天真你最近是不是又瘦了?唉别光青菜萝卜的了,又不是缺吃少喝的,好好补一补。」见吴邪没回应,他又道:「这么着,你要实在没心思自己做着吃,就去我那儿,添双筷子的事儿,不把你养皮实了,万一哪天张小哥回来,我怎么跟他解释……」

胖子一向嘴快,这会儿说完才觉得此时提及张起灵略有不妥,小心瞄着吴邪的表情,对方却始终没什么动静。

停了半晌,吴邪才抬眼:「胖子,谢谢。」

他这话让胖子一时有点愣。

又候了片刻,见胖子那厢还是没动静,吴邪只得设法继续道:「其实也没瘦,都是过年那段你一直这捎那带的给补得太好,我这又长个了…」说着揪起衣角,「你瞧,这褂子去年穿着还合身,这几个月就又短了截。」

「好像是…又长了点?」胖子似乎终于回过神,站过去拿自己肩头跟吴邪比量了下,立刻两眼放光,「嘿!这好,挺拔点儿好!」说着伸手又拍了拍吴邪的肩,「什么谢不谢的,咱哥儿俩还说这个。」

吴邪只是一笑,回拍了下胖子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赶快趁热吃。

一餐饭胖子吃得赞不绝口,当着满桌子素食把吴邪的手艺吹得天花乱坠。吴邪捏着筷子一丝一丝衔过煮笋,也就淡笑听着。

午后待胖子离开,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下神。

耳际是之前解雨臣在电话里的声音——「成年了。以后的事,自己可得拿准主意了。」

早上赶集回来的路上,并没以为会有人给自己打电话。或者说没想到会是他。也没想到对方联系上自己,还是为了那些他不在意的事。

一个月好几十块的座机费,小镇上没几家布了电话线的。主要也还是用不着,从不惦记。所以今次还是商店老板传话,半路见着自己便拦下了,说有人找他。

起初还诧异,然而接起电话,吴邪就知道小花说的什么。并不是不感激他的牵怀,只是那确确实实无用。于眼下的自己。

这两日,家里也正巧有客人来拜访。

提起姑娘家的姓名,吴邪脑海中只剩儿时模糊的影子。实在料想不到,像他这样的条件竟也有人委托媒人来提亲,而且对方的家境还算殷实。

然而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镇上的人都知道他为人老实,幸还不是不伶俐的那种。对方家里又只一个闺女,无非是看中了他的了无牵挂。

了无牵挂。他自己想着,几乎要笑。

虽说法定婚龄都还没到,但只要双方成年了,手续什么的晚些补齐也无所谓,老人家一向只惦念着能早些孙辈绕膝。

他能理解上一辈人固守的心情。也仅限于能够理解。

自然是婉拒。媒人出门时脸色颇为难看,心中怨言大概是少不了。

吴邪送了客关上院门后兀自笑着摇头,只怕不识好歹的名声自此是落下了。

然而也好,日后倒能落个清净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睡着了。

他从臂弯里抬起头,困顿地眨眼。夜幕漫天星辰,晚饭时间只怕已过了很久了。

拂了拂衣角,回到屋里坐下。墙上的钟表一步一步挪着,那声音并不响,滴滴答答却仿佛砸在了心坎里。

并且,即使听着缓慢,然而等意识到的时候,十八岁就已经过去了。

远隔重洋,张起灵像往常一样在夜幕降临的广场上描摹着来去的人群。

人物他现在渐渐画得多了,以往都是以空景为主。没什么由头,大概是心境缘故。

不时有游人驻足,搁下硬币走开。在这里,一切不是施舍,而是褒扬。张起灵心领,离开时他将硬币全部倒进旁边流浪老头的帽子里。文艺复兴之后很久才重被刻划的形形色色雕像在余晖中遥望他们。

走进街道,蛋糕店就在右手边第一家。这两日其实已经注目多次。

门窗内烛光跃动,门外的人进退不能。

曾经他不在场,而今他不在场。所有那个人生命中重要的时刻,迄今为止,他似乎都错过了。

天空泛起云层,厚重的沉。萧瑟间回着风,黑漆漆一片笼罩在他的影子上。

忽然想起一组英雄般的人物独自面对旷野的系列摄影。一人睥睨天下,一际暗色格调。标签打的是孤寂。

而今想想,其实不然。独在世界角落,那种空旷中的所谓孤寂仍是享受的意味居多。他和吴邪甚至避无可避。当然,本也不能远避。于是人群之中,才最寂寞。

除了他还有谁,和自己同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