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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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大清早,小童擦著眼睛,打著哈欠从自己的屋里出来,正打算伸个懒腰,可马上就像被冻僵了一般愣是没能把手放下来。

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可以说是连一个动作都没有,像根木头一样的妖怪笔直地栋在院中。可问题是他并不是一根木头,而是有脑袋有四肢的人形,大清早天色朦胧,加上晨雾又重,这麽一看过去,就跟一具僵尸没多大差别,愣是把小童子舒服的哈欠给吓了回去。

他哭丧著脸,呜……他怎麽给忘了,家里还住著两只大妖怪……

师傅一反常态,窝在房里不到日上三杆便不肯起来,他也很想学著师傅躲被窝里不用跟那两只妖怪周旋,要知道,那只红头发的妖怪看他的眼神让他糁得慌。

可一屋子的活,不是他干谁干?

莫非是那日偷吃了灶君爷爷的麦芽糖瓜,所以给惦记上了?呜……他已经反省了,以後都不敢了,可不可以让那两只妖怪快些走啊?

他虽然心里嘀咕,可也不敢当著面说不是,偷偷瞅了一眼院中对他的存在全不在意的妖怪,蹑手蹑脚的往後天井的厨房缩过去。要做的事可多了,取水,劈柴,淘米,熬粥……那可不是轻松的功夫,先说那水,得取天山脚下那雪梅林中傲雪盛开的梅花瓣积雪,储罐中化水方可使用。那柴用的是金丝楠木,可不说得贵重,反正皇宫贵族也奢侈不起就是了,更莫说那陶罐里的精米,熬粥用的砂锅,吃粥的佐料,更是不能简单。啊啊,真是太忙了……

急急忙忙溜掉的小童子没有注意到另外一间厢房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红色头发的妖怪,几乎是与他一般模样的打著哈欠,然後愣是给天井站著的“僵尸”给吓得中了定身法……

他绝对不会承认方才是被飞帘吓到了。

九鸣臭著一张脸,翻过石栏落到天井,假装不在意地瞅了一眼飞帘,见屹立的人形柱子肩膀上落满了晨霜,天山脚下夜寒森冷,飞帘的发鬓竟已冻出了冰,终於忍不住开声说道:“你该不是整晚都站在这里吧?”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木头一样的人形才来了反应,点头。

天山即便入了夏,到晚上仍是刺骨森寒,即便他是只妖怪,也是受不了,可这家夥衣服也不加一件,愣是站在天井一晚上?!

九鸣火起:“我说了留在这里就为多休息几天!”

飞帘道:“你不是休息了吗?”

“你──”九鸣暴戾地一把揪过飞帘,极近地瞪著他的眼睛,灰白的眼珠子比以前更加苍白,都快变成透明的颜色了。

半晌,妖怪泄气地放开他,转身走开。

半妖的星君歪著头,注视著那个总是爱莫名其妙发著脾气的红发妖怪,若有所思。

仍然想不明白。

此地僻静无人,连兔子都不多一只,只有两只龟精,照理说,不是红发的妖怪喜欢待的地方,可之前他却一再坚持要留下来,说是要休息几日。可他蜕皮之後精力充沛,并不似需要休息的模样。

想起天域梨花雪海下,那个温文儒雅的男人。

文曲……

他一定跟妖怪说过些什麽话。

可他并不觉得有此必要。

九鸣有足够的理由恨他,锁妖塔的两千年,禁锢了这个最喜欢自由自在的妖怪,无法磨灭的伤害,并不是,能像那些伤痕累累的蛇鳞般蜕之重生。

他清楚记得,那只妖怪已经很久没有露出那种嚣张自我的笑容。

凡事有因而索果。

如今的果,因孽而生。

他却并不希望由九鸣来承担。

他的想法很简单,要重新看到那条自在逍yao的鸣蛇。

所以将妖怪带落凡间。

要放他走,也很简单。

可他不能明著徇私,这样贪狼会很头疼,毕竟私纵罪妖,其罪不轻,天帝面前,难以交待。

体内的妖力渐见衰竭,想必同是妖怪,九鸣也是觉察到了。而九鸣则在以仙药修补元神後妖里充沛。

高下立判。

他记得与之说过,只要他元神一灭,天魔锁自然能解。

所以,他其实在等。

等九鸣动手。

可一道上他给了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偏偏那妖怪却没有动手,除了偶尔言语讽刺,或是咬牙切齿地怒瞪之外……

几万年来,他初次遇到这样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

似乎,再想多久也没办法解决。

飞帘慢慢垂下头,如此拖沓,何时才能还他自由?果然,他还是不适合这种纠结宛转的做派。灰白的眼神一凝,已下决定。

“啊哈──呃!!”舒服的哈欠声再次给噎在喉咙,飞帘转过头来,看到第三个被栋在天井处的木头僵尸给吓住的老玄龟精……

天山雪峰高耸入云,另见山下平原草翠苍苍,赤发红衣的男人坐在一颗突兀的白石上,在这里,连呼吸都是自由的,非锁妖塔里的无边黑暗可比。

身後传来踩踏青草的沙沙步声,他没有回头,只是嗤笑道:“难得啊,你居然不从地里钻出来!”

没有声音,只有逐渐靠近的yin影。

当遮挡阳光的影子并排於九鸣,方响起声音:“我有事问你。”

“哦?”九鸣回过头,“这更难得了。堂堂廉贞星君,居然还要请教妖怪?”

他的话总是刺耳,字里行间,透著对天上自以为是的仙人的不屑。

但飞帘无意去纠正或者如贪狼建议那般加以教化,仙妖两立,更何况,没有人宽宏大量到对关了自己两千年牢狱的狱卒给好脸色。

他略是沈吟。

“你可知我近日妖力竭弱?”

九鸣翻了翻白眼:“知道。”他好歹活了几万年,不可能对旁边站著个摇摇欲坠的妖怪也视若无睹。

“为何不离开?”

九鸣拍了拍脖子,虽然现在看上去空无一物,但事实上隐藏了无法摆脱的颈锁。

“徒劳的事,我从来不干!”他转过头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麽?怎麽,觉得内疚不成?那好,赶紧把这玩意儿给解kai,省得我喘口气都难受。”

飞帘摇头。

半晌,才道:“链锁为我精魂所化,元神灭,法即消。”

风卷起叶屑打著旋儿飞起,九鸣赤红的头发也随风扬起。

赤红的眼瞳瞪得老大,盯住那个家夥,确认自己刚才没有听错:“你的意思是,杀了你,就能重获自由?”

飞帘却不看他的眼睛,只自顾自说来:“我的星魂就在心口位置……”话说到一半,却感觉到身旁炽热的气息汹涌开来,不由得转头去看,只见那红发的妖怪面目狰狞,简直就是想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哦,原来他有这样的念头,便不必多费唇舌了。

飞帘便不再做声,只站在原地,任他动手。

就见九鸣那张俊脸气得几乎扭曲,还真从没见过这麽气人的家夥!!那举动,简直就像拿著把刀子送到自己手里,然後拉开衣服,告诉要害在哪里,然後堂而皇之地说:“随便扎,别手软。”

幸好怒火烧心的鸣蛇还保持了点点理智,咧了嘴,缓缓问道:“我什麽时候说过要宰了你?!”

飞帘想了想,回答:“经常说。”

“……”九鸣快被气死,“那不是气头上的话吗?!你到底是活了几万年还是几年啊?”

两只妖怪在白色的石块上互相干瞪眼。

良久,飞帘忽然幽幽说道。

“折翅、伐鳞,两千年。我以为,你恨我。”

至今,天渊上,鸣蛇最後迷惘的眼神仍烙印在他的心中。他从不知道什麽是後悔,他也知道,即便再一次选择,他仍要完成天帝付托。但心里一丝丝的抽痛,却又是为什麽?

九鸣愣住了。

恨?怎麽能不恨。

如果换作别的妖怪,煎皮拆骨,挫骨扬灰都便宜了!

可对上飞帘,他做的一切却是那麽的莫名奇妙。

星殿的冰冷和寂寞,他待了几日已觉得难受,无法理解飞帘如何在这里渡过万年岁月。天宫神仙趋炎附势的嘴脸,他更难以想象这个木纳不识手段的星君如何应付。所谓的背叛,想仔细了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所谓的伤害,更可能是做事的决断。如果双方角色对换,说不定……他做得更过分。

嘴巴上嚷嚷著恨意,可心里却知道,那些疼痛,那些寂寞,那些折辱,已如晨露遇阳,渐渐隐去,只是,他不愿承认罢了。

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躲在隐暗的角落里自个儿舔伤的yin郁妖怪,与其将恨意掖著藏著腐烂到骨髓,他宁愿将伤口坦然地置於酷阳之下,剜去腐肉,流尽脓血。

背叛,不甘,痛过,恨过,也就罢了。

“恨……恨是恨……你、你以为我会那麽简单就放过你吗?……现在没想好,反正不能便宜了你。”九鸣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没事喊打喊杀,没见过你这样的神仙……”他突然一窒,神色冷下,“莫非事到如今,在你心里,仍是敌我双方?!”

飞帘有些意外,只是摇头:“不是。”

“哼!”

“你是俘虏。”

“俘你个大头鬼!!”九鸣差点没把脚下像卧牛一样大块的白石给掀了。

“不然你为何愿意留在我身边?”

一针见血。

九鸣没想到飞帘一句话丢过来,直把他给噎住了。

他左顾右盼一番,忽然一拍大腿:“那个找珠子的事,放眼神州,可没有妖怪比我更懂路了!”於是他大肆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在万年之前走遍神州大地,三山五湖。

飞帘转念一想,也是。

“你确定不走?”

想不到他又绕了回来,九鸣没好气地哼道:“少来,我可不想宰了你之後没处逍yao,到处躲那个凶神恶煞的贪狼……”

飞帘想了想,点头。

“贪狼一向刚正,是比较难说服。”

九鸣瞪了他一眼:“老惦记那个比妖怪都凶的家夥做什麽?当时在灵山谷,他还毫不留情地扎了你几剑!”

“换生为妖的事,贪狼并不知晓。”

“咦?那麽说来,你连他都瞒了?”

飞帘点头。

九鸣忽然觉得心情大好起来,呵呵,他可不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瞧那些星君,跟飞帘朝夕相对了不是?还不一样摸不著头脑!

边想著,边从石头上跃下,朝老玄龟精的宅子走去。

可是他似乎忘记了,包括应龙在内的一众妖军,也一样被蒙在鼓里……

“不知小乌龟作了什麽早饭?识趣的给我下点肉,否则我拿它来打牙祭!哈哈……”

张扬的笑声在旷野响起,让平静安详的天山平添了几分热闹。

仍然站在石头上的半妖没有动,一双灰白的眼瞳看著远去的背影,逆光中,仿佛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