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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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为新路

皆为新路

话说芝婷抱着萧言在浴池泡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池里的水只有一点温热才起身。萧言浑身通红,热气腾腾得总算看出点血色。芝婷用块大浴布把她团在布里,包裹间就擦得干干净净。没有再在竹屋里多停留,芝婷抱萧言在怀里,拔腿就跑。到了卧室门口,肩膀抢先一步撞开房门。她把萧言平平整整地放躺在床榻上,裹上件睡袍掖好四个被角就跌撞地夺门而去,自己的湿衣服都来不及换。

刚出门,就迎面撞见王大夫。幸亏她脚步刹得急,否则就要摔翻王大夫手里的药盘了。

“呃!大人你?”

芝婷后退了两步,一手捂住口鼻,一手向王大夫急切地摆着:“离我远点!这个药味实在是……咳……”

“你现在是不是外热内燥,反胃,恶心,想吐?”

芝婷恶心得说不出话,重重地点了点头。身上就穿着单衣,还湿透了。夜风一吹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更觉得难受。

王大夫看她这样反而笑起来:“呵呵,这说明你身体好呢。身体康健的人泡半个时辰那种药浴,都会想吐。何况你泡了一个半时辰。”

“她还没醒……”芝婷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咬牙说道:“怎么办?”

王大夫远远地给芝婷看药盘里的物件,是一套药水药盏和一包银针。“没醒也是正常,下面我给她针灸,再看情况。”

“有劳……呕……”芝婷突然捂嘴干呕一了下,扭头奔去。“实在不行了!我去吐……”

当无论怎么努力,也只能吐出酸水时,芝婷总算觉得好些了。强打着精神去换了厚袍,她又走回了卧房。王大夫正在吹灭蜡烛灯,看来刚刚针灸完毕。

“怎样?”芝婷轻轻按胃,扶着床边坐下。

王大夫慢慢把银针插回布包里,说道:“针灸过了。现在要等。最晚明天中午应该能醒来。如果醒不过来……”

“中午醒不过来会怎样?!”

王大夫见她眼中焦急似火,不敢说下半句,只是好言安慰:“会醒过来的。大人耐心等等。”

“唔……”芝婷又捂嘴干咳了一下。刚刚那一急,仿佛又有点恶心似的。

王大夫取桌案上茶壶,倒了一杯清茶递给芝婷:“你不能泡这么久的,否则整个晚上都会反胃。”

“只要她能醒,泡到天亮都行。”芝婷接过茶杯,并没有喝,转头看着萧言,问王大夫:“她会不会渴?要不要喝水?”

“等她醒了再喝。”王大夫端起药盘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芝婷道:“大人去睡会吧。睡着了会舒服很多。”

“您先休息吧。我在这等会。说不定,她一会儿就醒了。”

王大夫暗暗摇头,不再劝了。待他走远,芝婷才发觉屋里的蜡烛早就熄灭。大概外面的雾散了。月光正浓,透过窗子洒进来,让芝婷正好看清萧言的脸庞。这大概算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凝视萧言,看着看着便不禁感慨:皇族就是皇族。这与生俱来的的脱俗气质睡梦中亦如是。只是这缕头发……芝婷伸手把萧言垂在颊前的一缕额发挽到耳后。再看看觉得不好,又捋出来,放在耳前。还是不好,又夹到耳后……

乐此不疲地反复了十余次,她终于双手掩面,自觉好笑:“又不是要作画,我在纠结什么啊!她头发放在哪关我什么事啊。”如此笑了两声,竟连身上的难受都忘记了。又想起夹头发时无意碰到了萧言的耳朵,指背上似乎还有触感。 脸突然就热了。

大概是药浴的劲还没退吧……她红着脸,低头把桌案旁的椅子搬到床边。然后坐下,左手撑住下巴,右手慢慢向刚刚钻研头发的位置摸索而去。月光太皎洁,想装作看不见地矜持一下都不行。芝婷准确地摸到耳垂,心里还在遗憾省去了寻找的过程,手已经抢先轻轻一捏……像捏了火一般地瞬时缩回手。脸红得都烫人了。

“真软……不不!是轮廓真好……我,我还是来作画吧!”她终于找到了有益身心的理由,理直气壮地看着萧言的睡脸:“先久视容颜,才能成画在心……这是画经有云!”

话说尉迟芜离开宫廷,径直回了家。刚进府门,就觉得府中格外安静,气氛不对。有家丁来报,崔夫人在祖先堂等她。尉迟芜心里一沉,已猜得何事。之前在宫中已找到妹妹小翎。小翎懂事,尉迟芜不必瞒她。简单地说了事情原委,便让她先回来和崔夫人说一声,免得崔夫人太过伤心。可是该面对的是逃不掉的。

尉迟芜捧着侯印走进祖先堂。一进房门,看见崔夫人坐在祖先牌位前的首座。高脚桌上还摆着家法藤条……这是变故之后第一次见到崔夫人。远远看去,鬓角白发又多了。

她走近崔夫人,强笑道:“娘,我回来了。”

崔夫人意外得没有一点笑摸样,竟低声喝道:“跪下!”

尉迟芜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

崔夫人又道:“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我……我封侯了,南宁侯。以后尉迟府可以挂侯府的匾额……”

啪!清脆一声过后,尉迟芜半边脸已经微红了。

“娘……”这是第一次挨崔夫人的打,痛得不知说何好。

“你这个不孝女!”崔夫人哭出声来,指着尉迟芜颤声骂道:“之前我以为你死了。我眼睛都快哭瞎了……后来知道你还活着。我就下决心要劝你辞官回家。不想再让你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可你……你让小翎先回家来和我说,是你不敢亲口对我说吧。不敢亲口对一个做娘的说,你回家是要自裁!”

“娘!”尉迟芜跪倒在崔夫人脚边,哭道:“是女儿不孝!”

崔夫人扶椅站起,指着台前灵位,泣不成声:“当年我在你爹你娘墓前立誓,要把你养大成人,成家立业……如今你竟要在他们眼前自裁!纵然是假装,却要弃家而去。你让我以后九泉之下如何向他们交代!新皇上不信你,你辞官不行吗?就留在王城不行吗?我们不要侯爵的名声不行吗?!”

“娘……不行……女儿一定要走。”

“你你……”崔夫人拿起家法藤条,向尉迟芜肩上抽去:“你这个混账东西!”

啪!啪!啪!藤条坚韧,抽在身上啪啪作响。崔夫人急火攻心,手上没了轻重,最后一下抽的狠了,将衣领撕开一条大口。尉迟芜背上的伤痕就露了头。

“芜儿!”崔夫人看见伤痕,丢了藤条发疯般地翻下尉迟芜的衣袍。尉迟芜遮挡不及,被崔夫人扒下衣服,背上的鞭痕箭疮就全部暴露出来……

“这……”崔夫人双唇颤抖,半晌说不出话。突然间老泪纵横,抱着尉迟芜大哭:“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我女儿少年从军,六年戎马啊!酷暑烈日瘟疫,寒冬爬冰卧雪,什么苦没有吃过?!如今功成名就,满身伤痕,却落得要隐姓埋名,去国离乡!”崔夫人本也读过书,通文字识道理。如此哭来,更让人伤心。

尉迟芜紧紧抱住崔夫人,流泪道:“娘……这样的话以后再别说了。女儿半生作茧自缚,如今下场怪不得别人。只求以后的路凭心而去不再走错。您虽非我生母,但是养恩重于山。女儿不孝,不能侍奉膝前。求娘原谅!”

“芜儿……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吗?”

“我会来书信的!以后娘也许能去外洲看我。只是我再回不了王城……”

崔夫人正要说什么,有家丁厅外禀报:“夫人,大小姐。府外有两位姑娘求见。”

尉迟芜擦掉眼泪,问道:“哪两位姑娘?”

“一位姓童,一位姓衣。”

“请她们在正堂稍侯。”

家丁退下,尉迟芜对崔夫人解释道:“她两是皇上的贴身侍卫。如今皇上驾崩。我就让她们和我一起走。”

说到皇上,崔夫人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传你和皇上……不是真的吧?”

尉迟芜俯首,而后又抬头,抿嘴看着崔夫人,下决心般地说:“是真的。娘,我和皇上,早已定情。我知道娘一直操心我的婚事。如今皇上驾崩,我必然终身不嫁。求娘成全。”

听罢,崔夫人闭目,一句话都没有。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睛,无力地点头道:“好吧,好吧。一切都随你。”崔夫人扶着尉迟芜站起,取来桌上的一个大盒子,又坐回尉迟芜身边,打开盒子道:“芜儿,你知道的,尉迟家最先是靠酿酒起家。后来连连旱年,酒生意不好做。你的祖辈就转了行,后来再无人操持旧业,却还留下了一张秘方。”崔夫人从盒底抽出一张古旧的卷纸,塞进尉迟芜手里:“如今你要孤身离家,可以再做酿酒立身。”她又抽出厚厚一沓银票,同塞给尉迟芜。“这是一千一张的银票三十张,一共三万两。可做本金。”

尉迟芜大惊,赶紧将银票塞还给崔夫人:“我名下八十余万两祖产已被我用尽。剩下的一分一毫都是小翎的,我不能要!”

崔夫人握拳不接,终于露出微笑:“这不是尉迟家祖产。这是我嫁妆里田亩店铺几十年来的利金。”

“娘,我更不能用您的!”

“别说了!娘给女儿银子防身,还能推辞的吗!娘只希望你,以后的路别再走错了,能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你还有客人要见,小翎和你也有话说。你就先去吧……”

尉迟芜给崔夫人深深磕了一个头,伏地问道:“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带着我的爱人与您见面。您愿意见吗?”

崔夫人惊讶了片刻,随即微笑着揉揉尉迟芜的脑袋:“我明白了。我会像待亲生女儿那样待她。”

当日寅时,五更的梆子刚响。当大部分人都还在睡梦中,城东尉迟府火光冲天。披衣赶来的街坊们从尉迟府夫人二小姐凄厉的哭喊和惊惧的家丁口中得知。刚刚封为南宁侯的尉迟府大小姐尉迟芜于书房焚火自裁。第二日,尉迟府素衣飘幡大设灵堂。第四日,新皇即位后亲临悼念。大家这才确信,那位死而复生的尉迟大人,这次真的随“少君”而去了。三年后,燕秦酿酒业出现一家“三回酒庄”,酒品甚好。在随后的十几年里,分酒庄开遍了燕秦的各洲,却唯独不进濮洲。这也是后话了。

话回空山。芝婷为了成画在心,一直撑着脑袋盯着萧言看……当她想起身时,腿已经麻了。

“……要了亲命了,看她能把腿看麻了。”腿麻了,干脆就坐着不动,继续撑着脑袋吧。

也许早就忘了,那拿笔作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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