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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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非竖子

吾非竖子

阳光洒进大殿,给光滑的殿石上铺上一条金毯。百官看清大殿门口身披华贵深蓝大氅那人,都惊讶万分,不知所措。有的甚至呆立在原地,动也不动。庆西难以置信地望着握剑而立的萧言,嘴唇不自觉地颤抖吐字:“皇……皇姑母……”

李琮率百余名燕南军将士先跑进殿内,他们黑甲上还能看出斑斑血迹,看来是刚刚激战完,他们如旋风般迅速排成两排,与庆西的侍卫们拔刀相向,挤出一条道来。小衣用尽力气撑起脖子,看向萧言。见她虽然脸色还是很苍白,但精神还好,总算放心。心本放下了,可她转眼见小童伤口的血都流到了皮靴上,泪又夺眶而出,怎么忍都忍不住。

萧言没有多说话,只是神情严肃地略略扫视罢殿上众人,便穿透阳光,踏进殿来。身后跟着她的贴身内侍和手臂上缠了医布的王鹏之,还有孙杨两位御医。她所穿的皇袍大氅色如深海,花纹质朴而又玄妙,后摆宽大舒展,绣纹如海浪波涛。除却大氅,还有嵌玉御冠,九青玉带,雪蟒皮靴,皇族戒指,五水晶手链……最高礼仪中对国君所要求的佩饰,今天一应俱全。这极其隆重的装束给她平添了几分威严。被她握在手中的尘仞,也被衬得格外冷冽,似乎都能看到剑鞘上的丝丝寒气。

庆西以为萧言要直取他问罪,一时恐惧从身体内腾出,难以自抑。他惊恐地紧握归涂,慢慢向旁边挪步,离开御椅。谁知萧言看都没看他一眼,而是径直向小童小衣走去,一边淡淡开口:

“敢在勤政殿上动刀枪,胆大包天。”语气完全不如往常,冷冰冰地令人胆寒。

小童握枪而跪,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险些没跪住。她勉强跪正,低头对萧言道:“臣知罪。”

萧言刚走近几步,小童眼前突然寒光闪现,手中海天随之一震,身边几把还插在石缝里的刀枪都被拦腰削去,裂成两半!只听铛啷几声,小衣手脚上的铁铐碎成数块,砸在殿石上。萧言把尘仞归鞘,抱起小衣向殿前走去。

“没事了……我再不会让人伤害你。”萧言低头轻轻说道。这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柔,催得小衣又泪流满面。

“皇……皇上,童……受伤了!”小衣的嗓子还没有完全恢复,依旧断断续续地吐字,艰难地说完,便倒进萧言怀里,人事不省。

她话音刚落,小童再也支持不住,倒在自己的血泊当中。萧言向李琮点头示意。李琮飞身跨进那片刀剑中,把小童抱到萧言身边。萧言把她俩放在御椅旁,两位御医赶紧上来诊视。萧言见小童脸色已经惨白,整个人像从血水里捞出来一般,半昏半醒间还紧捏着海天不放,不禁心中酸痛难忍。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小童,也不顾皇袍沾染上鲜血,贴在小童耳旁柔声说道:“已经可以了,我来了。剩下的交给我……”

“当……”海天从小童手中滑出,落在殿石上,滚出一道红迹……

萧言既然安然无恙,再说小童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勤政殿上。昨日,小童在酒楼久等小衣都不见她来,找遍了她常去的地方也不见半个人。只好返回皇宫,向萧言禀报。谁知萧言已经在寝殿等她很久了。

“你去哪了?我就差派亲卫队去找你!”萧言的急切神色把小童吓了一跳。

“我……皇上,小衣不见了!”

“她不见了!?”此事在萧言的意料之外,可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果然不见了……”

如此神叨,小童自然迷惑不解:“皇上,什么?”

萧言没有说话。她坐到茶案旁,紧锁双眉,左手用力扶住额头,右手退下戒指,在手中来来回回地转。良久,她终于轻拍额角,嘴边竟有了笑意。

“我知道她在哪了。小童,你要去救她。”

这又出乎了小童的意料,不仅是吃惊,简直让她高兴极了:“皇上……您不会丢下她对吗!”

萧言站起身,走到小童身旁,按住她的肩膀,突然发现她不知不觉中又长高不少,就快赶上自己了。“有些事,只是你不知道。我相信她,如同相信你一样。”萧言看小童眼里泛着泪光,配着小圆脸很是可爱,就顺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红润的,软软的,就像……萧言脑海中突然泛出宗雪的摸样。她赶紧回过神,对小童说道:“现在有一件极大的事,”萧言对小童耳语着,解释原委。

“……所以,我要你去大闹一场,尽可能拖延时间,把文森和齐王困在勤政殿中,直到我赶到。勤政殿的后门已被封住,你只要挡住前门即可。还有,要救下小衣。”

“……是!我一定办到!不过,我想借皇上的海天银枪一用。我也许要打出尚大人当年独创的招式桃花缭乱,需要海天枪。”

“宗雪的……桃花缭乱?好,好啊!好好打,打漂亮些!我会给你令牌,你能去武器库取任何你需要的武器。”

小童听罢,双膝跪地,对萧言规规矩矩磕了个头:“臣,誓死不负皇命!”

她明日此去,危险不言而喻。萧言扶起她,突然把她抱进怀里。

“一定活下来。待事情了结,我就带你们离开这里……再不回来!”

小童如她自己所言,没负皇命。只是浴血的代价,不知萧言是悲还是喜。待两位御医带小童小衣下去疗伤后,萧言便转身面对大殿上跪地的百官。

“豫樟王,你来给朕解释,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萧言对庆元问道,声音又冰冷如雪。

豫章王跪到御书案前,禀道:“回皇上,齐王说臣有夺储之意,弑君之心,要定臣灭族之罪。”

“呵呵……”萧言轻笑,冷冷的笑意让不少人心里打了个寒颤:“胡说,灭你的族,不光齐王自己,就是朕,也在其中……今日停朝,是因为朕病了,而且是大病。可有些人还嫌朕病得不够,要送朕催命的补汤……”萧言皱着眉闭上眼睛,转眼又看向庆西:“不过朕也要感谢他们,让朕听到了御医们不敢说的实话。”

华寿长则一年,短则六月。那位老太医官的话又在萧言脑海中响起。她苦笑道:“说到储君,朕身体日虚,又逢国家动荡之时。朕确实要立定储君。”

说完,她的贴身内侍走前几步,猫腰从御椅下端出个黑漆梨木托盘。托盘上是储君鉴印和玄黑色的储君冠袍。内侍把托盘放到御案上,接着从袖子里拿出个封好的卷轴,小心地展开,大声宣读出来: “承天命,奉皇诏。国逢动乱,应立储安邦。豫樟王庆元智勇仁孝,宽厚豁达,勤学不倦,才维明哲,可承大业,永继万国。今立为燕秦储君。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萧言接过诏书,平铺在御书案上。看到案角的国玺,微微一笑:“真是想的周到,连国玺都帮朕拿来了。”她取出国玺,用力按在诏书上!

“不……不!”庆西慌乱的摇着头,绝望地大喊道。

“庆西,”萧言转而对庆西说道,语气十分平静:“你没想到你一直企盼的储君印服就放在御椅下面吧。你大概,只瞧在椅子上的。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

“皇上!”一直没说话的文森,这时突然开口。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御书案前,直面萧言:“您为什么能不受洛红枝药效的影响,老臣不知,现在也不想知。只是老臣想提醒您,万余重甲即将攻入皇宫。老臣劝您……认清形势。您重病在身,耳目不明,刚刚所言全是病言,可以不作数!”

“哎呀,文大人!”萧言像才看到他一样,满面笑容地走下御案,竟颇为欢快地说道:“您刚刚说什么?要朕认清形势?好,说的好!确实有人攻入皇宫了,朕叫他进来,给您看看吧?”

萧言拍了两下巴掌,一个银甲将军应声而入,提着个血淋淋的包袱,走到萧言身前跪下,朗声说道:“臣参见皇上!叛军将领宋涟已被臣斩首,这是他的首级!”

见到此人,文森脸色大变,转眼面如涂色。他指着这名将军失声叫道,胡须都跟着颤抖:“尚霄霆!你怎么会在这!你不是……”

“不是去西北督粮了吗?”萧言接过文森的话,意味深长地道:“督粮这种事,让他尚大人去做,您不觉得太大材小用了吗?我告诉您,所谓粮草被劫之事,那是他特意安排的,为的就是找理由把丞相调去。您以为,尚霄霆和丞相不在朝,我就无人可用了吧。您以为,因为尚宗雪,我就会疏远尚家吧。你别做梦了!尚大人率尚家军早就从西北赶来,百里伏击就等你的兵从西门进攻。你的那万余重甲只怕已变成刀下之鬼了!你那在皇宫中得不到命令的兵士,也被朕的亲卫队和燕南军的二百勇士扫得干净!来人啊!”萧言突然变脸,厉声喝道。

两个甲士应是而入,端了口沉重的木箱,放在殿上。

“文森!你掌管涉政院多年,干预州郡城建,克扣修坝拨银。贪污白银竟四百余万两!以赃银勾结御林军宋涟等将军,私自购买军械,扩充兵员,谋覆朝廷久矣!虎狼之心,天地不容!”萧言痛斥着,用力拍在木箱箱盖上:“这里都是你贪污勾结的证据,还要朕一条一条念给你听吗?!”

如雷霆当头般,文森已经面如死灰,说不出话来。他万没想到眼前这个沉迷建造海市蜃楼的昏庸小皇帝会在不知不觉中釜底抽薪:“你……你……”

“文大人,”王鹏之突然插话进来,悠悠地道:“您那个土料采办的手下,现在是我府上的上客,他冒死抄出来的账本,我已经呈给皇上了。给您说一声。”

“你!……咳咳……哈哈……哈哈哈哈!”文森突然一阵怪笑,笑罢,轻蔑地看向缩在殿角的庆西:“竖子不能与谋啊!皇上,您选的对,您这个侄子确实不肖!而您,也远远不如您的父亲!也罢也罢,不说了!臣老了,经不起折腾。”说完,文森突然退后几步,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匕首,直插胸口!

萧言见此,扭身一转,还没等文森下手就跨到他身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扭着他压到殿角的一根大柱上,挡住众人视线,低声喝道:

“你到现在还在小看我!你输就输在看我不透,难道是这些年来我装傻太出色了?我实在没你想的那么昏聩!涉政院掣肘皇权多年,今天,我要让它不复存在!”萧言横臂顶住文森的脖子,凑近他笑着说道,那笑容竟有些残酷:“文家也是王城的大家,可却一直超不过尚家的权势,你一直愤怨难平吧。我告诉你,林氏与尚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会永享富贵,而你文家……”萧言故意顿在这里,不说下去。

“皇上!……文家祖上也是开国功臣!高祖钦赐免死铁牌,您不能……不能……”文森老泪纵横,话不连句。

“朕,从不灭人九族。就算你是判国之罪,我也会想想你们先祖的功勋。只是今后在燕秦的朝堂之上,再看不到你们文家人的身影!你放心地去吧!”萧言抓住文森的手腕,猛地把那把匕首捅入他腹中。血溅在萧言皇袍上,格外刺眼……

萧言抽出腰带中的丝巾,擦干净手掌,转身对已如惊弓之鸟的百官说道:“文森,已经自裁。朕念其祖上有功,免诛杀九族之罪,另行论处。”她走到那口大木箱旁,轻拍箱盖,对百官笑道:“这里面,书书信信太多。朕懒得看完。所以今天,只诛祸首。诸位大人,不必惊慌。来人,把这口箱子抬出去,烧了。”

见文森血溅当场,庆西更是吓得魂不附体。他的亲卫见大势已去,扶住庆西,大喊道:“王爷快走!我们护你离开,殿外有马!”庆西被他这一叫,才算回过神来,抓着御剑归涂没命地向殿门跑去。亲卫们围成一个圈,挡住李琮他们,拥着庆西朝外移去。

萧言正要下命捉拿,豫樟王庆元却抢先一步,拾起小童的海天枪,运力掷去。银枪如脱弦之箭,穿过人缝,直扎向庆西。

“啊!”只听庆西一声惨叫,再看他已倒在地上。萧言心头猛然一痛,赶紧扒开侍卫,向前挤去。待她看清,又大松了口气。银枪掷过来力道太大,庆西衣角被枪尖刺了两个窟窿,闹闹地钉在地上,人竟毫发无损。萧言转而看向庆元,他依旧不动声色。

趁这一乱,李琮部下已将庆西亲卫们拿下,连带着庆西,都押了个牢实。等待萧言下令。

“先……先把齐王押下去,稍迟发落。”萧言已没有似才对待文森般的利落。她撇过头,不去看庆西。待庆西被拖走,她才重新转身,对百官说道:“诸位大人今天受惊了,先回府休息吧。宫内乱事已定,大可安心。”萧言见几个老大人就要要挪步了,紧接着说道:“涉政院诸位大人请留步!请先行文轩宫等朕。朕有政事和你们商量。”

萧言另留下庆元,待众人退下。大殿上便只有她和庆元两人。

“还记得那日酒宴的投壶游戏,你三投而不中。现在看来,是深藏不露啊。”萧言说道,一边把侍卫从庆西手里拿下的归涂与尘仞放在一起。

庆元躬身,从容而答:“当时,您的亲侄子还在,臣岂敢不藏。”

“呵呵……”萧言苦笑,“希望,我没看错人。”

她坐回御椅上,看着殿外湛蓝的天空,想到庆西,头痛又开始在颅中蔓延。

父皇,皇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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