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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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咏善在前朝花了半天功夫,和大臣们周旋,下午又到体仁宫向父皇请安。

原以为会像前几次那样,被侍卫们挡在廊下吹西北风,不料只站了一会儿,就有人来宣旨,召太子见驾。

咏善无端地心里一凛。

他自己也明白,自从上次御前对答后,明显失爱于父皇。

这在位多年,如今缠绵病的皇帝,一向对儿女情长显得不屑一顾,要为帝皇,必须先有帝皇应有的铁血心肠。

咏善,也许犯了炎帝这方面的忌讳。

他跟着内侍进到宫内。

里头的地龙烧得比前次更热,进门就让身穿厚裘的咏善出了一身大汗。

咏善不由皱眉,想不到父皇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

“儿臣给父皇请安。”

炎帝似乎一直不曾下过床,半躺着,腰靠在紫金方枕上,脸几乎和那紫金枕的颜色差不多,只多了一份病人特有的青气。

炎帝把咏善叫起来,神采不足却仍留着几分犀利的视线,缓缓打量着儿子,

“好不容易病好点了,才有精神召你来见。太子,最近都忙些什么?”

咏善恭谨答道:“遵父皇嘱咐,除了辅看六部的奏章外,也常听太傅讲课。”

“嗯。”炎帝缓缓点头,“王景桥的老庄,讲得不错。”

“是,儿子受益良多。”

两人干巴巴地说了两句,都沉默下来。

虽然亲如父子,却仿佛彼此间隔着一层捅不穿的硬壳,气氛变得压抑。

良久,炎帝面无表情地问:“上次,故事未说完,太子就走了。这一次,太子要听下去吗?”

咏善蓦然一震。

他聪敏机灵,怎可能听不出炎帝的口气。

太子殿的事,父皇早已洞若观火,现在是给他最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若想保住自己,唯一的办法就只有立即向炎帝保证和咏棋切断联系,舍弃咏棋。

但这样一来,即使自己能逃过一劫,咏棋却势必背上厚颜无耻囧囧储君的大罪,哪里还有活路?

咏善心中发冷,目光却非常坚定,想了片刻,跪了下来,沉声道:“父皇,这故事的结尾,儿子不想听。”

炎帝脸色微变,缓了缓,哑然失笑,“你这算是要朕闭嘴了?”目光极为严厉。

咏善半分也不犹豫,居然顶了上去,“儿子君前无礼,任凭父皇处罚。”伏在地上,纹丝不动,硬挺得像钢铸般。

头顶上又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朕知道了。”一会儿,炎帝的声音传进耳膜,“太子。”

“在。”

“你下去吧。”

咏善朝炎帝磕了头,站起来,静静侧着身退出去。

炎帝看着儿子离开,那深邃的黑瞳里藏着谁也看不透的东西,深得无边,冷冷的,让人心里渗着寒气。

眼看着高大挺拔的背影在门外一闪,转到再也望不见的地方去了,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们都出来吧。”

殿后的垂帘伸出,走出两个人来。

一个是善讲老庄的太傅王景桥,另一个,却是炎帝极信任的老太医陈润同。

炎帝免了两人的礼,要他们坐到床前的两个绣墩上,问:“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

两人都相当沉默,老脸上的皱纹每一条都显得沉重,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炎帝叹道:“他今天来,竟是向我这个当父亲的摊牌的。为了这件事,朕这个太子,别说太子之位,恐怕是连xing命都不顾了。他难道就不怕朕一狠心,真要了他们这两个逆子的命?”冷哼一声,目中厉色忽现。

王景桥见皇帝动怒,站起来道:“皇上请听老臣一言。”

老态龙钟地朝炎帝作了一揖,才徐徐道:“宫廷内藏污纳垢,向出世人所料。两位殿下的事,确有不妥,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国家大政,稳定为主。老臣听见外头传言,近日咏升殿下频频和外官联络,还几次暗中到其舅家中,谨妃的兄弟也多次在朝中妄言,这都不是小事。请皇上三思。”

“你是他的太傅,师生之谊,自然护着他。”炎帝把视线投向陈太医,“爱卿怎么不说话?”

陈太医垂头想了想,站起来,磕了一个头,答道:“这是陛下家务事,臣不敢妄言。如何处置,只陛下一人能断。”

“你这是推托之言了。”炎帝说了一句,却不如何恼怒,思索片刻,脸上显出疲倦,轻轻挥手道:“下去吧。唉,这两个孩子,唉,朕的皇子们啊。”

咏善回到太子殿,心情沉重。

常得富从里头赶出来迎接,见面就禀报,“殿下要小的送到咏升殿下那的东西,小的都派人送去了,咏升殿下当时不在,说是出宫去了,谨妃娘娘看了东西,笑得合不拢嘴,直夸殿下心细。”

咏善没理会他,把马鞭丢给侍从,径自往殿里走,习惯xing地就绕到了咏棋住的房门处,又忽然剎住步子。

常得富跟在后头,见他站住了,偷瞧他脸色。

这太子也真是的。

不是疼得咏棋殿下如珠如宝吗?怎么一时变了心意,又给信物让咏临殿下把人带走?

现在恐怕是反悔了。

猜到太子殿下心里一定不怎么痛快,常得富小心起来,轻声道:“今天咏临殿下来了,小的本来想拦住的,可他拿着殿下给的信物,说殿下答应了让他把咏棋殿下带走。”

咏善闷了一会儿,才问:“已经走了?”

“是,咏临殿下来后,和咏棋殿下说了两句,两人立即就走了。”

咏善轻轻“哦”了一声,轻轻道:“走了好。”对常得富吩咐道:“你忙自己的事去吧,别让人打扰我。”

“那咏棋殿下……”

咏善不耐烦了,沉下脸,“咏棋的事,以后不许你啰嗦。”

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还云淡风轻,现在脸一黑,把常得富唬得噤若寒蝉,赶紧告退识趣地囧囧的活去了。

咏善打发了常得富,缓缓迈入房中。

咏棋当然不在。

他左右看看,只觉得不舍,想到不久前咏棋还住在这屋子里,物物处处都有他的痕迹。

打开柜子瞅了瞅,里面都是满满的。

咏棋去得那样迫不及待,自己寻来送他的,哄他高兴的东西,一样也没带走。

未免也太无情了。

咏善虽然感叹,却生不出一丝怨恨,在房中东抚一下,西摸一下,深觉得这里头什么都可亲可爱,却又孤单得可怜。

如今,只有自己陪着这些东西了。

他独自在房中走了一圈,最后在床边坐下,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

可咏棋已经跟着咏临走了,那些曾经围绕过咏棋的空气,也剩得不多了,终会散去的。

留下住。

咏善心底一阵一阵发凉。

他也不觉得太难受,这样的感觉,他很早就体会过了,只是没今日这样强烈。天下虽大,可有谁会喜欢自己这样冰冷无情的人?

咏棋?

咏棋确实是他亲口承诺放走的,但即使走了,怎么连封信笺都不留,连样念记的东西都不带上?

咏善感觉着胸膛里缓缓翻腾着冰做的泥浆,那东西似乎把一切都捣烂了,冷冷地堵在那讥讽着。

他曾经以为那哥哥对他有一点什么的。

其实,什么也没有。

走得痛快。

咏善独坐在房中,忽然发出一声苦笑。

走得好,免得也被拖累了。

他今日斗胆妄为,虽没有立即招致惩罚,却不可能没有后果。

父皇是何等厉害角色,他太明白了。

若是废黜,会用什么借口呢?

咏善冷静地思索。

处理奏章,他向来都秉承旨意,不在职权范围内,绝不轻易插手,应该不会有足以加罪的差错。

结交大臣,更是无比小心,不该说的话,从不敢多说一句,太子不该结交的外臣,也谨慎地拒绝接触。

唯一让父皇无法接受的,就是和咏棋的事。

但家丑不能外扬,就算父皇震怒,兄弟**这个罪名,也是绝上不了台面的。

否则,皇帝如何面对天下臣民?

咏善想了想,无法得到答案,索xing不再烦恼。

反正该来的,总会来的。

他站起来,走到墙那头的大檀木柜子里,取出一幅字卷,在书桌上平铺开来。

上面笔迹端庄中正,正是咏棋写的“圣人不仁”四字。

咏善沉沉凝视那字,一会儿,唇角逸出一丝温柔到极点的微笑,低声道:“哥哥,你到底还是留了此一东西给我。”

抚着那字卷,小心翼翼的,仿佛抚着咏棋细嫩的肌肤一般。

痴看了那四个字,任凭时间从身旁无声无息的滑过。

咏棋从冷宫出来,一头栽入咏临怀里,晕死过去,顿时把咏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当时大雪覆地,冷宫门前连个避寒的地方都没有,也顾不上叫人召太医,抱着咏棋就直奔太医院。

到了太医院,急得连门都一脚踹了,进院就嚷:“来人!快来人!”

正当班轮值的太医们全在厢房里烤火闲聊,当即全丢下瓜果杂物出来,一看咏棋纸样的脸色,都不敢怠慢。

毕竟是一位皇子,死在这里,保不定众人都要被牵连。

当即命小侍们抬的抬,搬的搬,把咏棋安置到房里,提药箱,断脉案,乱忙了一阵,才由一个老资格的黄太医过来,对咏临禀报,“咏棋殿下脉沉无力,邪郁于里,气血阻滞阳气不畅,阳虚气陷,又有脏腑yin盛阳虚之征……”

咏临急得跺脚,指着太医鼻子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和我背药经,痛快点说,我哥哥到底怎么了?”

“嗯,咏棋殿下身子骨向来赢弱,该是受了风寒,另又有思虑过度郁结于心,所以一时气血不畅……”

“得了!那就是风寒了?药方呢?开了没有?”

太医把写好的药方递过来,咏临对这些也不精通,大概扫了一眼,递给专门司职太医院煎药的小侍,“去煎,快,快!”

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我还有一个补身子的方子,写出来给你,也帮我熬好。”拿起太医写了药方后剩下的笔纸,潦潦草草把从淑妃那听来的药方抄了一下,拿着问黄太医,“你是内行,帮我瞧瞧,这是不是个补身子的良方?”

他是太子胞弟,又被炎帝宠爱,这种小事太医院当然配合。

黄太医捧着药方,瞇起老花眼逐行看了,上面朱砂、羌活、紫贝草都是寻常药材,确实对人有补益之效,只是也不算什么高明秘方。

黄太医在宫里混久了,当然不会当面说这方子效用寻常,得罪咏临,皱着老脸轻笑道:“是个温和补益的上方,常用能使人体质好转。”

咏临再无疑虑,放心道:“这方子是我用来给咏棋哥哥调理身子的,从今天开始,太医院每天熬好派人送到我那去。”

当即抓药、煎药、喂药,又一阵忙活,咏棋也醒了。

咏临见咏棋醒了,总算放心,又嫌太医院没有地龙,太冷了,命人把加厚的暖轿取来。

本想带咏棋去母亲宫中,但想起咏善分手前说过,必须把咏棋带到咏临自己的地方,咏临不想节外生枝,便改了想法。

不去淑妃宫,改去安逸阁。

那是他当皇子时在宫中的住处,虽然炎帝已经把他封了江中王,安逸阁还暂替他保留着。

咏临这次回来,多时都暂住在淑妃那里陪伴母亲,反而没怎么回安逸阁。

现在把咏棋接来,咏临又上上下下忙碌一番,命人把地龙燃上,又要人将自己卧房清扫干净。

一切妥当后,咏临亲自把咏棋小心翼翼地抱到房里,放在特意加了两层厚棉垫的**,松了咏棋颈上的如意扣,帮他掖好被子,低头看着他,露出个大笑脸,

“咏棋哥哥,现在你总算平安了。”

想到好不容易把咏棋救出魔掌,连他这粗神经的人心里也十分感慨。

一时舍不得走,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逗咏棋说话。

一会儿问:“哥哥还记得小时候我们爬过的那棵大松树吗?昨天雪大,松树质脆,居然压折了小半枝干。”

一会儿又问:二丽妃在里头好不好?过两天我们兄弟一起去见父皇,给丽妃求个情,要是能放出来,那岂不大好?”

不管他说什么,咏棋都像没听见似的。

睁着又清又冷的一双晶眸,也不知他到底看着哪里,眸中一圈一圈涟漪,只管默然不语轻漾开去,水色迷离。

看似哀伤若泣,仔细一看,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咏临心里嘀咕,哥哥也不知是因为知悉咏善对他下药,心情悲愤,还是安全后,才开始害怕在太子殿中曾受的囚禁折磨。

他知道咏棋**纤细,也不敢直接问咏棋怎么了,更不敢提咏善的名字,在一旁装傻扮混,只盼咏棋别再想那些混账事。

喋喋不休呱噪大半天,咏临口水都说干了,咏棋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要不是瞧他睁着眼睛,还以为他睡着了。

咏临对他却极有耐心,仍然笑嘻嘻的,“天都暗下来了,哥哥肚子饿吗?我可饿坏了,叫人传饭好不好?”

正要传饭,内侍从外面进来禀报,“太医院送药来了,说是殿下要他们按方子熬的补药,一日三次,饭前饮的。”

咏临一拍额头,“哎呀,差点忘了呢。快点端进来。”

今日在太医院已经实时熬煮了一碗,喂给咏棋,这是按方熬制的第二碗。

汤药送进来,咏临怕内侍笨手笨脚,自己亲自拿了药碗,扶咏棋坐起。

他见咏棋今非昔比,沉默得吓人,不敢再提囧囧的事,只说,“哥哥喝药吧,等身子好了,我带你打雪仗去。”

咏棋自从知晓咏善下药一事,又在丽妃面前烧了恭无悔的信,只觉得心田像被人从底下剐了大半,装什么进去,全漏得一点不剩,都是空空的。

天下事竟像再和他没有任何干系,连自己的xing命也不过河间浮萍,无足轻重,喝药不喝药,都没什么大不了。

但他xing情温和仁善,见咏临百般照顾体贴,不忍拂他的意。

药碗被咏临端着送到嘴边,他便张开唇,慢慢地,全喝了下去。

咏善独在房中,默默过了二仅,次日还是如常梳洗更衣,用了早饭,按惯例出门到体仁宫给炎帝问候请安。

常得富恭送到殿门外,咏善上了马,刚要离开,却发现体仁宫的内侍头子吴才正踩着雪,在几个小内侍随同下踏雪走来。

咏善心里一冷,连忙下马。

果然,吴才是传旨来的,也没像寻常一样和咏善寒暄两句,脸刻板得好像木头似的,见了咏善,干巴巴道:“皇上有旨。”

众人都在雪里跪下。

吴才捧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近日偶有不适,极思静。众皇子大臣,恩免每日常例请安,以减接见之繁。有事可让咏升代奏。钦此。”

咏善磕头谢恩,接了圣旨,站起来,笑道:“辛苦了。这旨意是独传给我的?还是各位皇子都有一份?”

吴才不敢直视他精明的双眸,低头掩饰道:“小的听命办事,领了圣旨就来了,到于别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以咏善的聪明,怎会听不出里面的意思。

他垂下眼去盯着地上积雪,觉得五脏六腑比那踏在脚底的雪还冷。

免去每日请安问候,又说有事让咏升代奏,现在自己这个太子,竟连见皇帝一面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他双手拢在长长厚厚的毡毛袖简中,十指指骨不听使唤地猛一阵颤抖,可眨眼又冷静下来,吸了一口冬天寒透心的冷空气,轻叹道:“希望皇天保佑,父皇身体早点痊愈。”

转头命常得富取钱来赏给传旨的几个内侍。

吴才得了赏钱,道了一声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咏善也不必去请安了,转回太子殿。常得富也瞧出不对劲来了,缩着脖子跟在咏善后面伺候,脸上赘肉一个劲乱抖,大气也不敢出。

咏善到了书房,对他道:“去,到前面把新到的奏折节略取来。”

常得富点点头,双腿却像僵了似的,硬在那里动不了,可怜兮兮地看着咏善。

咏善天生外面就比常人多了一层硬壳似的,虽心乱如麻,面上却收敛得一丝不露,从容得不象话。

见常得富没动,他抬起头扫一眼,“怎么?”

“殿下……”

“有话就说,别碍着我的事。”又低下头去看书。

常得富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

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常得富跟着伺候咏善,咏善风光,他就风光,咏善倒霉,他绝对倒霉,可谓坐上一条船。

这种时候,凡事贴身伺候的人,都会竭尽心力出谋划策,免得自己坐的大船触礁沉默。

常得富平日不掺和这些,现在,似乎不能不关心了。

他站了半天,斗着胆道:“这个圣旨……蹊跷……小的想……殿下要不要请淑妃娘娘过来商量……”

咏善轻轻“咦”了一声,再次抬起头,两颗闪着幽光的眼眸盯着常得富,“蹊跷?父皇的圣旨,你区区一个内侍总管,也敢随便评论?”言辞蓦然冷厉。

常得富吓得几乎趴下,“不敢,小的不敢。”

咏善又一笑,淡淡道:“不该你管的,不要多事。父皇只是下旨要我别去请安,可并没有下旨要我停止处理奏折等事。去吧,把东西取来。”

常得富这才忧心忡忡地去了。

常得富还未回来,又有贵客到了。

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轻微动静,似乎是匆匆的脚步声和裙襬拖曳在地上的声音。

一把尖尖的嗓子轻声轻气道:“淑妃娘娘驾到。”

咏善把书放下,刚站起来,头戴凤冠,一身瑰丽宫装的淑妃已经踏入书房。

“母亲?”

淑妃双唇紧闭,挥手遣退跟随身边的众宫女内侍,示意咏善把书房的门关上,看着咏善关上门窗返回自己面前,淑妃端丽雍容的俏脸上才露出焦急神色,问:

“皇上竟允许咏升骑马过宫,太子知道吗?

“知道。”

“什么?你已经知道了?”淑妃一愣,眉头拧得更紧,“那你怎么应付?”

咏善沉吟片刻,苦笑着问:“母亲知道吗?父皇刚刚派吴才来太子殿宣旨,要我不必每日去请安问候,若有事情,只需告诉咏升,咏升会代我禀奏父皇。”

淑妃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道:“他……他要废太子吗?不可能,不可能……”不敢相信地摇头,颤栗之极,头上凤钗垂珠互撞敲击,一阵清脆作响。

她在宫廷中待了二十年,什么没见识过,骤闻惊变,略现于颜色,深深喘了几口气后,立即按捺自己的慌张,逼自己冷静下来。

“是因为咏棋?”淑妃低声问。

咏善浅浅一笑,转头直视淑妃,“到了这种境地,母亲还要为这件事责骂我吗?”

淑妃俏脸猛然泛出怒色,想到这确实不是母子翻脸的好时机,收敛了怒意,无奈叹道:“责骂你有何用?如果你怕我责骂,又怎会弄成这样?”

她看看咏善,声音柔和了点,逸出担忧和爱怜,“皇上近日对咏升的宠爱,已经超过对一般皇子的喜爱。咏善,你一定要想想办法。唉,有咏棋的先例在,你自己也知道,被废黜的太子,绝没什么好下场。”

见咏善沉吟不语,淑妃走到儿子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父皇身体不好,病情日渐沉重,若万一……”

后面的话,说出来太惊心动魄,她顿了顿,才续道:“孩子,宫里的事情,母亲见得多了,帝位是国家重器,为了这皇位,父子兄弟争得头破血流,兵戎相见并下少见。在沙场上成王败寇,这宫里何尝不是?咏升那小鬼心胸狭窄,稍受重用就已经目中无人,若真被他夺了太子位,我母子还有活路?咏善,你可要快点拿定主意。”

她苦口婆心说了一番,咏善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着。

淑妃又道:“现在外朝之臣,对你多有赞誉,你的太傅王景桥,也是极赞赏你的,他当官数十年,又掌管过科考,门生众多,影响巨大。你两个远房舅舅,前阵子升了官,管着吏部和刑部,你表姨父张回曜也刚当了廷内宿卫大将军,这些都是我们自己人,只要你一句话,能为你抛头颅洒热血。不妨先联络他们,派人密送太子手谕,要他们想法子除了咏升,再筹划如何让你父皇回心转意。否则,有咏升在你父皇身旁一味奉承,大事必然不妙。”

这上面都是淑妃一门辛苦多年,在朝廷中积聚起来的实力。

现在一股脑说出来,内中含意自不必多言。

咏善却还是沉默以对。

淑妃又焦又气,“你这孩子,向来拿得起放得下,做事果断利落,怎么到了这时候,反而成了一团软泥?你还记得前年武亲王谋反案,他可是先帝嫡子,你父皇的亲兄弟,你的亲叔叔,不就是一时犹豫,当断不断,落得个惨死的下场?皇位之争,谁还讲什么亲情?枉你当了太子,却连决断大事的胆子都没有,我实在错看了你!”

咏善这才终于开口,问的却是一个截然不相干的问题,“母亲是什么时候知道父皇允许咏升骑马过宫的?”

“我一知道,立即就来找你了。”淑妃骤然停下,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你是说……”

咏善点头,叹道:“骑马过宫是昨天早上的事,母亲却现在才收到消息。父皇已经开始对付母亲的耳目了。这皇宫,毕竟还是父皇的皇宫啊。”

淑妃脸上血色尽失,冷然道:“但我们也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你现在就联络可以联络的可信大臣,希望在事情不可挽回前,先发制人。”

访善摇头。

淑妃奇道:“你都看出来,难道还不敢动手?”

“这是父皇给我排的棋局,我有自己的下法。”咏善淡淡道:“母亲请回吧,太子殿已经不是善地,请不要再来了,也不要让咏临来。”

亲自打开房门,躬身站于门旁。

淑妃站在书房中,惊疑不定的打量着儿子,半晌长叹一声,终于轻移莲步。

经过房门时,她略停了停,从袖中探出柔若无骨的玉手,拉住咏善垂下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低声道:“你那日鞭打咏临,如此无情辣手,母亲已经明白了。”

松了手,一脸凄然地领着守候在远远廊下的宫女等人离开了。

咏善看着母亲远去,眼眶一阵发热,被她握过的掌心仍旧感到温暖。他不想泄漏心中感觉,走出书房,转到后殿回廊处,负手站在阶上,静静凝视着庭院中积起的厚雪,平复心情。

庭院角落处,两个年纪尚小的内侍不知他到了,正偷空拿地上的白雪握小雪球互砸玩耍。

刚好常得富捧着奏折穿廊而来,听见小内侍嬉笑,已经眉头大皱,一抬眼瞧见咏善正站在那里看着,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朝那两个小内侍喝骂道:“这是什么地方,让你们耍着玩的?都给我跪到下厢房去,看我回去剥了你们的皮!”

吼得两个小内侍跪在雪地里直发抖。

咏善出奇的宽厚,“难得这一地白雪,他们玩他们的,何必责骂他们?奏折拿来了,都摆到案上吧。”

等常得富捧着奏折进去,咏善也转回书房。

他虽然失了炎帝宠爱,却仍是名义上的太子,有代批奏折之权。

看了摆在桌案上的大堆奏折,咏善先看上奏者是何人,将递上奏招的人分成两类。

一类是他赏识的能办事的,或直一言敢谏的大臣,还有和母亲一门有关系的,刚才淑妃提及的那此一人,都在其中。

剩下的一类,是普通无深交,又并无发现敏捷能干优点的庸禄臣子。

咏善看着桌上两堆分类的奏折,沉思一会儿,开始逐一批阅。

对一般臣子,按照平日的习惯处置,当夸则夸,当训则训。

对第一类的,能干的臣子等,则无一例外,不管好坏,通通痛斥一番,骂得狗血淋头,言辞之凌厉,是他当太子代批奏折以来,从来没有过的。

奏折批好,咏善用了大半天神,略觉疲惫,把笔搁下,拇指按在太阳囧上轻轻揉着。

一抬眼,刚好瞅见房门外人影闪过,好像谁在外面偷偷探头往里面看。

“常得富,”咏善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进来。”

外头的果然是常得富,正想进又不敢进,听见咏善说话,赶紧进来,低头站着。

咏善扫他一眼,“抬起头,别耷拉着脑袋。是听到外面什么风声?”

常得富抬眼偷瞅他,吞吞吐吐,“殿下说了,不许我啰嗦的……”

咏善被他弄得不耐烦,骂道:“再这么黏黏糊糊,我……”冷不防地想起昨晚和常得富说的话,猛地一激灵,脸色变了,“是咏棋?”

常得富点点头。

知道是咏棋的消息,咏善从脸色到声音,都倏地冷下来,冻得人发寒,沉声道:“说吧。”

常得富这才凑上来,“小的听说,咏棋殿下病了。”

“病了?”

“听太医院的人说的,咏棋殿下是体弱受寒,再加上忧困郁结伤及肝腑,”常得富压低声禀报,“昨天是咏临殿下亲自抱咏棋殿下去太医院的,把整个太医院都闹翻了,太医们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把人救醒。”

咏善直瞪着书房角落里摆的青瓷铜器,恍了恍神,半日没说话。

半日,才问:“还在太医院?”

“咏临殿下把他送到安逸阁去了。”

咏善听了,叹道:“咏临这个呆子,总算还有一点脑子,没把咏棋送母亲那边去。”嘴角扯动着,笑得十分苦涩。

他摇头笑了一会儿,沉默下来,英俊的脸好像铁铸似的,让人瞧不出一丝端院。

常得富被这种又冷又绝望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来,潜意识地想逃开,小声探间:“殿下若没有别的吩咐,小的……先下去?”

咏善叫住他,想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了,“现在究竟怎样了?”

“这个……只听说还在每天三顿的吃药。安逸阁里头的事,小的也不清楚。要不小的派个人过去打听一下?”常得富试探着问。

咏善硬生生压住点头的囧囧,摇头道:“不必。”

接着又问:“每天三顿的吃药?什么药,哪个太医开的方子?”

他在咏棋身上罕见的用心,常得富早就知道的。攸关咏棋的事,常得富总比别人打听得细致,现在果然派上用场。

一见咏善问药方,常得富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素笺,展开了递上去,“咏棋殿下的事是黄老太医身边的小学徒丘安说的,小的琢磨着殿下大概会问,把吃什么药也仔细问了,都写在这里头。他说,咏棋殿下现在吃两帖药,一个是黄老太医开的六合去寒煎,一个是咏临殿下说的补身方……”

“胡扯,咏临又不懂药理,他说得出什么补身方?”咏善随口驳了一句,转眼疑心骤起,悚然道:“谁给他的方子?不好!”

下一秒已从椅上猛跳起来,抢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