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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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烟然

琥珀泪(修正版) 26.烟然 校园 书连

天清月明镜花台,香消玉殒垂幕开。

携子之手与君渡,遥怜香魂着粉黛。

而今起,独徘徊,几回梦魇几回寒。

相思正是最浓时,南国红豆与君采。

就这样,烟熏妆女子就算是我在“德鑫”服装公司认识的第一个工友,她是这里的员工领班,工作内容杂七杂八,主要是负责安排员工的入职和生活。她聊天的内容非常抽象,有时候,她像《欲望号街车》里面那个迟暮美女布兰琪——“我要的不是真实,而是幻觉”,有时候,她又像嫣迷——“我感觉自己的一生就像一缕轻烟,虚无缥缈”。所以,即使跟她聊了整整一个下午,我仍然不能搜索出她谈话内容中关于这个公司的任何信息。

我开始对她产生好感,不再因为她化了浓妆而排斥她,因为我发现她骨子里其实是个挺好的人,她对我的谆谆告诫,多半出自真心。窗外太阳落山,我说:“你带我到公司别的地方逛逛吧。”

她的眼光充满犹怜,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对我说,却又于心不忍,所以矛盾重重的样子。她说:“在这里,大家都没有自由的。车间重地闲人免进,他们甚至有理由不让你走出大门——保证员工的人身安全。在这里,吃饭都由专人组织。”

她说话的时候,刚才拦着我不让我下楼的那个啤酒肚男人走进来,斜着眼睛说对她凶狠地说:“臭婊子,别在这里叽里哇啦的,不然老子抽你嘴!”

然后,他凶神恶煞地看了我一眼,说:“还有你!”

男子离开之后,女子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个大肚子男人就他妈是个欺软怕硬的孬种,只会在我们面前大呼小叫,称王称霸,要别人管他叫‘薛老大’。你平时不要去惹他,免得招麻烦。”

我对她的好感与信任度油然而升。“我叫江韵,请问怎么称呼你啊?”

烟熏妆女子淡然一笑,瘦瘦的脸孔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看上去竟然带着一点异域女子的特色,有些奇怪,但是美得令人窒息。她说:“叫我烟然吧。我真希望自己就像一缕轻烟,来去自如,了无牵挂。”

的确是个奇怪的名字。取这样一个名字,必定是一个漂浮的人,外表华丽,却转瞬即逝。

她看了看手机,说:“六点了,晚餐时间到了,跟我去食堂。”

我跟她下楼,楼下的人群趱动,倾巢而出。烟然带着我跟着人群一起穿过一条长廊,来到一间空旷的餐厅,餐桌上已经摆好清一色的青椒肉丝、土豆丝和腌菜,每桌四人,所以食谱显得有些单调。

烟然在我耳畔嘱咐:“吃饭的时候不要讲话,一定要吃完,不要剩下。”

我感到越来越谲异,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好像有人暗中操控、暗中监视,放眼望去,整个餐厅不少于两百人,可是鸦雀无声,无人开口说话,他们默默在吃饭,吃完饭的就默默地离开。我为规矩如此严格的公司而咋舌。

吃饭的时候,一群西装革履的人昂首阔步地走进来,个个都是有地位、有财富、有权势的模样。为首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体形稍胖,面带微笑地对大家说:“有位来自香港的企业讲师八点钟在大礼堂开讲座,主题是‘新时代的翻身仗’,教大家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脱贫致富,请大家晚餐之后准时就位……”

中年男子话音刚落,餐厅里便哄堂闹开。

我问烟然:“什么讲师啊?”

烟然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末了,她含糊其辞:“可能是一个企业家来开宣讲会的吧,说不定要从我们这里招走一批员工。你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就是了,不管什么时候,都记得你要回家。”

我茫然地看了看她,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多,越发觉得这里是一个古怪的地方。

晚饭之后,烟然带着大家来到大礼堂。排场搞得很大,门口张灯结彩,还站着两排迎宾小姐。这个礼堂比我们学校能容纳两千人的礼堂还大,而里面,座无虚席,放眼望去,男女老少,形形色色的各路人等,分明不像一家服装公司的员工。

八点钟的时候,那个来自香港的企业家准时出现在讲台上,他一登台,下面便掌声雷动,欢声振天。他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穿着笔直的西装,扎着红色的领带,俨然一副成功白领的模样。

在他开讲之前,主持人向大家介绍这位所谓的成功讲师,并且讲新来的员工交六百元入会会费和业前培训费。我惊讶道:“烟然,这什么公司啊,业前培训还要收费的吗?”

她有些为难,没有对我作正面解释,犹豫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没钱?没有的话,我先借你六百。”

我推辞道:“不行不行!我来这边的主要目的是找人,找到人我就立刻走,而且我只是临时工,不用交会费吧?”

烟然无奈地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看你挺灵机的呀。啥都别说了,赶快去交会费吧,大不了,我不要你还。”

她见我不说话,把钱硬塞到我手里,说:“你不明白没关系,以后我慢慢告诉你。你拿去把会费交了。”

我仍然坚持自己的立场:“我是来打工的,不是来当学徒的,哪有给老板学费的道理?大不了我不在这里打工了!”

我站起来准备离场,烟然将我按到椅子里,然后自己替我交了培训费。

烟然把领来的新书放到我面前,书名是《致富白皮书》。我没兴趣翻阅,主持人在台上问道:“请各个班的班长清点本班人数!”

各个班的班长报告完人数之后,那位**昂扬的年轻讲师,便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开讲了。他很会煽动气氛,三言两语,便讲得满堂沸腾,讲世界知名企业家的奋斗史,讲他自己曾经摸爬滚打的拼搏史,讲得大家热血澎湃,信心十足。他说:“朋友们,在进礼堂之前,各位班长已经跟你们‘揭锅盖’摊牌了吧!我相信在座的各位,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场新时代的翻身仗,实现一夜暴富的梦想。这一切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你们拥有机会。这是一个速食的时代,谁还愿意一辈子守着土地,谁还愿意一辈子打工,谁还愿意做一辈子贫下中农或者半贫不富的小商小贩,谁就是自甘堕落。所以,我们一定要发起一场经济革命,实现快速脱贫致富。两年前的我,也跟你们一样,徘徊无助,求财无门,一无所有,可通过我思想的革新,观念的更换,方法的寻求,开了一家网络营销公司,接着又做服装生意。就算我每天躺在家里,钞票都‘哗哗哗’地往我账上刷。我想要的一切,都已经拥有,豪宅,名车,美女……”

我迷惑地问烟然:“他在说什么啊?怎么我听不懂呢,什么网络营销公司?什么‘揭锅盖’摊牌?”

她的表情略为古怪,又略为不安,不耐烦的说:“先别问,听他讲,回去我再慢慢告诉你。”

年轻的讲师讲完他如何发财成了千万富翁,然后,他开始跟大家互动。他问道:“有没有人告诉我,‘名单五同’,指的是哪五同?”

一个嘴角长着一颗痣的男子回答道:“五同指同学、同事、同乡、同宗、同好,凡是那些经济状况窘迫而又急于改变现状的人,都是我们列入名单、规劝入行的对象。”

年轻讲师对他的回答十分满意,又问道:“什么是‘生命浓缩’?”

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年答道:“‘生命浓缩’就是通过捷径,在短时间内聚积大量财富,摆脱困境,花两年的时间,去赚别人花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钱,这就是‘生命的浓缩’。”

那场在他们看来颇有价值,在我看来却极端无聊的讲座,一直持续到晚上十一点才结束。这场宣讲会让大家都变得亢奋不已,从大礼堂一直讨论到地下室。烟然带我到小阁楼上面休息,她的卧室有些凌乱,我从没见过哪个女生的房间会满地鞋袜,也从没见过哪个女生的墙壁上会帖满足球明星的海报,除非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花痴伪球迷。

她让我睡**,我说:“我还是睡沙发吧,床让给你睡,你是主人。”

她谑笑道:“既然这么争执,那你就姐姐我一起睡吧。”

我便不再说什么了,乖乖躺到**。她好像很累,打着哈欠钻进浴室。虽然我也好累,可是因为太想念焰子哥哥,我无法成眠。不知道那个艾达,有没有叫广告宣传部的替我登寻人启示,不知道身在何处的焰子哥哥,有没有看到启示,若他看到启示,知不知道我正在疯狂地想念他,在漆黑的夜里泪流成河?

我隐约听到烟然洗完澡走出浴室的脚步声。她大概以为我睡着了,所以脚步很轻,也没有进卧室,而是走到阳台上打电话。虽然她的声音很小,但我仍旧听得清清楚楚:“刘哥,今天邦哥给我带了一个人回来,这个人特殊,没人钓他,是邦哥自个儿想办法把他弄进来的,所以他在里面没熟人,也不好把他随便分到哪家,不如让他暂时跟着我吧,反正我这里缺帮手。”

电话那边的“刘哥”说:“这种‘没家’的,你就先带着,别有用处的时候,我们会找你要人。”

他们的对话,我完全不懂,却能隐约听出一些端倪,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这里绝非善地,从那个莫永邦,到人事主管艾达,到楼下那群难民一般的群众,再到这个妖艳女人烟然,一切都离奇而怪诞。我决定,明天就离开这里。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床离开,我出门的时候,不小心将睡在沙发里的烟然惊醒,她警觉地追出来,一把拽住我,狐疑地问我:“你要去哪里?”

“回家。”我说,“不是你叫我任何时候都要想着回家么?我现在就要回家,我不要待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这里让我不安。”

她不由分说,强行把我拉进屋里,关上门,又走到阳台上看了一眼,确定没人能偷听我们讲话,她才对我说:“你走不掉的。走出这间地下室,到处都布着摄像头,还没等你走到大门口,你就会被保安带回来。”

“为什么?”我恼怒地说,“这里不是一家服装公司吗,他们凭什么干涉员工的人身自由?你看看楼下那些人,就像一群监牢里的囚犯,没有半点自由,吃饭的时候连话都不敢说!烟然,你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昨晚听到你打电话了,刘哥是谁?莫永邦和你们是什么关系?你们打算把我分到什么‘家’里?说啊,你老实回答我!”

烟然被我逼问得手足无措,可她好像难于启齿,始终不肯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问我:“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来这里寻找亲人。”

“你都不肯同我讲实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真相?”她的笑意,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

我辩解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他们一个是我干爹,一个是我哥哥,是三峡移民,来这边打工的挣学费的。”

烟然点了支烟,坐到沙发里。“今天9月15号,都开学了,还挣什么学费?如果你肯用脑子想想,你就不会笨到愿意留在这里了。”

烟然的话让我大彻大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焰子哥哥和干爹辞职,是因为开学,我却傻傻地认为他们仍旧身在广州。烟然叫我坐下,喝杯牛奶。我心慌意乱,没有心情,她便亲手将一杯牛奶递到我面前。她说:“你和你那个哥哥,关系不一般吧?你找他找得这么执着,不惜一切代价,难道你喜欢他?”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立刻否认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喜欢我哥,我又不是……”

“别那么激动……”烟然打断我的话,淡淡地笑着。虽然她一脸睡意,头发凌乱,可是不化浓妆的她,竟多了几分清秀,只是面容憔悴,或许因为频繁抽烟,所以面色有些蜡黄。“有些事情,你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的,就像这家服装公司,它未必就是一家真正的服装公司。不过我眼光没那么锐利,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基佬——别介意,广东这边都把同性恋叫基佬。是你自己昨晚发梦,梦中呓语,念着你心爱的焰子哥哥——你自己出卖你自己的。”

既然已经露馅,我也没什么好隐藏的。“焰子哥哥是我男朋友,但我妈反对我们,所以在他移民搬迁的时候,我妈不让他跟我联系,就这样,我们被她拆散了。几经周折之后,我在移民网站上发布寻人帖子,莫永邦看到帖子之后给我留言,说他知道焰子哥哥的下落,于是我就来了这里。”

她那张隐匿于烟雾后面的脸,模模糊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浓浓的烟圈,问我:“江韵呀,你觉得烟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我说,“你们都很神秘,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样的人。”

她将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黯然地看了我一眼,说:“我们是搞传销的。你现在身处的地方,是海株区最大的传销点。”

烟然的话像厉闪一样劈醒了我。我没有听错,传销,他说的,是传销!我应该早一点发觉这里的异常,我应该早一点觉悟这是一个陷阱,区区一个服装厂,怎么会有上千的员工,并且老人小孩,各个年龄层次都有;哪有打工的还得先交一笔业前培训费?这一切,都是一个圈套,自从我在网上看到“吲哚乙酸”的留言并且相信他的话开始,我就已经开始往这个圈套里钻了。

我本能地取出手机,却不知道应该打给谁,我妈?小姑?大熊?白亮?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个消息之后,都会崩溃的。烟然冷冷地说:“掏手机也没用,整栋楼信号屏蔽,你打不出去的。”

我带着行李,冲出房间,她在背后不紧不慢地说:“你跑吧,不出三分钟,你就得乖乖回到这里。我对你够好了,让你睡**,我睡沙发。你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我没听她的,走下阁楼,冲出地下室,绕过那个种着亚热带植物的露天小院,直冲大门口奔去。两个人高马大的制服保安迅速从门卫室冲出来,其中一个声音低沉好像闷雷:“朋友,最近小区劫匪横行,为了保证您的人身财产安全不受侵犯,请留在宿舍里,等劫匪风波平息之后,再出大楼,如果您需要购买日常用品,请跟您的班长联系。”

我坚持要出去,他们虽然拦着我不让我离开,但是一直笑脸迎人,我也不好贸然动怒。我们正僵持着,烟然跑出来,对两名保安献上一张笑脸:“不好意思两位大哥,他是新人,我手下的,还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打扰你们二位了。”

烟然强行带我回到地下室。想不到她一个弱女子,竟然力大如牛。

她把我带回阁楼,关上门,心平气和地说:“江韵,如果你是别人,我早就不会管你了,早就直接让你跟楼下那帮人混在一起了。如果你是别人,我早就对你‘洗脑’摊牌了,早就真正对你进行思想荼毒了。你现在去看看楼下那群人,个个有抵触情绪,等过几天你再看他们,锐气已灭,个个都会与我们为伍,敞开大门,他们都不会走。‘洗脑’是一件残酷而又恐怖的事情,它剥夺人的个体意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的思维模式。我不想他们这样对你,所以把你留在我身边,懂吗?”

我依然剑拔弩张地跟烟然对峙着。她不厌其烦地对我解释:“江韵,不是我骗你进来的,你生我的气也没用。你应该看清楚了,里面的人,对待新人是软硬兼施,既有人性关怀,又有保安把守。如果你能逃走,那还会有这么多人被困在这里吗?你要相信我,从我第一眼看到你开始,我就没有准备跟他们一起害你,现在我更坚定这个决心,因为你感染了我,你是一个痴情的孩子,为了找到心爱的人,不怕艰难险阻。或许我们有过同样的经历吧,总是有共鸣的,所以,我想帮你呀!”

我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我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了,现在我谁都不敢相信,除了我自己。

烟然紧紧抓着我的手,诚恳地说:“通常被骗进传销组织的人,在上课之前,传销组织者都会跟他们摊牌,说出真相,也就是‘揭锅盖’。他们会用各种手段和**,对受骗者进行快速洗脑。人不外乎贪这两样,一是长寿,二是财富,所以,他们利用人们一夜暴富的欲望来控制他们,以‘人头’增加的数量作为酬劳分配的依据。我现在算是最底层的组织者,负责接待新人,安排新人的生活事宜。通常摊牌的工作都由我来做,我本来打算在晚饭的时候跟你摊牌,但我看到你这么单纯,实在不忍心臧害你。”

对于传销,我了解不多,但我知道,人人都“谈之色变”,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它的危害性和恐怖性。于是我戒心四起:“你是他们的人!你帮他们控制楼下那楼无辜可怜的人!你们利用亲情友情来欺骗伤害自己的亲人朋友,你们不觉得可耻吗,赚这样的昧心钱,你们受到良心的谴责吗?你连自己的三亲六戚都骗,又怎么会帮我?”

她很失望:“那好,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想办法离开这里吧,看你有没有那个能力离开这里。”

“那我该怎么办啊?我不能陷在这里的,我还要回家,我还要找我的焰子哥哥……”

烟然说:“虽然我是班长,但我也受人控制,我跟你们一样,其实也是受害者,想离开公司,并不容易。你对传销的认识肯定很表浅,其中的机密十分复杂。他们凭空捏造出一些‘商业骄子’以及‘模范公司’,引人落套,并且用慷慨陈词的演讲来对落套的‘下线’进行洗脑,被成功洗脑的人,立刻又会变成‘上线’,去寻找下一个‘下线’,这个队伍就是这样壮大起来的,亲人骗亲人,朋友骗朋友。这里的人,不讲法律,不讲道德,更不讲人性,昧着良心四处行骗。找准‘下线’目标之后,便进行电话邀约。电话邀约是一个严谨的过程,‘台词’是他们事先精心设计好的,有严格的时间控制、严格的措词用语,并且有人现场监督,严禁对目标说‘台词’以外的话,更不能求助。第一次打电话只联络感情,不谈‘钱’字;第二次打电话则隐约透露自己在这边如鱼得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让对方产生艳羡心理;第三次打电话,则用高额的酬劳待遇作为诱饵,诈骗目标落入圈套。”

我完全听不懂烟然的话,一切都很抽象。我不敢相信自己会身陷传销组织。以前在电视报纸上常常看到大学生落入传销组织的报道,那时候还觉得他们太傻,作为大学生,辨别能力居然那么低。可当这一切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我才明白有多无助。要怪就只怪我寻人心切,如果我跟大熊商量一下,也许他会帮我出谋划策,也不至于面临现在的处境。

烟然悉心开解我:“我决定按部就班,将计就计,你装作已经被成功‘洗脑’,不要表现出抵触情绪,然后‘列名单’,点‘人头’,一定要写一个跟你关系亲近、并且有能力救助你的人,明天我带你去老魏那里进行电话邀约,老魏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但你自己一定要放聪明点,给你的亲友明确的暗示,表明你现在的处境,让他们跟你里应外合,把你救出去。如果老魏卡得实在太严,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或许可以帮助你。”

她取出一张压在抽屉底下的纸条,说:“第一次电话邀约主要是联络感情,拉拢对方的心,这一步的‘台词’相对自由,这里有一首诗,你可以把它自行加入‘台词’,如果监督者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自己就要机灵一点,蒙混过关。”

我接过纸条,上面题着一首半古半今的七言律诗:落花已随流水去,难噎悲歌葬春泥。传来笙箫心冢荒,销魂何惧愁宽衣?

我足足看了三遍,也看不出诗里有什么含义。烟然见我满脸迷茫,便解释道:“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行的首字连起来读,就是‘落难传销’!打电话的时候,你想方设法让对方记住这首诗,至于他能不能理解诗中含义,就要看你们之间的默契,以及你的造化了。”

我怵了片刻,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女人,突然觉得她很复杂。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她为什么对传销组织如此了解,她自己却又好像并未渗透其中?这首诗,到底是用来帮我的,还是害我的呢?我无从得知。我只知道,我不会再这么傻,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这首诗真的有用,她为什么不凭借此诗,进行自我救赎?

却又好像并未溶入其中的样子?她为什么又无缘无故写了这样一首“求救诗”,那她为什么不凭借此诗,自我救赎呢?

于是,我把纸条还给她。

她讶异地问我:“怎么不要?”

我说:“既然这是一首救赎诗,你为什么不用它拯救你自己?”

烟然又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一番,才落寞地说:“我没有亲人,谁来救我?对我来说,传销大家庭里的人,就是我的亲人。他们对我好,待我像至亲,但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好,是有目的的,这和真正的亲人,有本质的区别。”

我更加疑惑了:“既然你没亲人没朋友,你写这首诗做什么?这又是一个圈套?你想害我?”

她猛吸了一口烟,在幽暗的角落里,亮起一星灿烂的烟火。她说:“这是写给我爱人的。我们是大学同学,他跟你一样单纯,毕业找工作的时候被骗到这里,他被成功‘洗脑’,把我也拉了进来。我们爱得很深,即使在魔窟里面,依然是一对患难鸳鸯。为了协助他逃出魔窟,我费尽心思写了这首诗,没想到很管用,他在跟‘人头’朋友打电话沟通的时候,对方觉察到他的处境,于是想办法把他救了出去。他临走的时候,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一定会回来救我,一定会。但我在这里苦等了他四年,他却杳无音讯。”

我仿佛听见烟然在悲伤而又凄冷地苦笑。突然之间,我发觉她和我有很多共同点。我拿过纸条,再次阅读那首诗,这才会晤到其中流露的真情。我安慰她:“你在等待,我在寻找,其实我们都一样,都在盼望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出现。烟然,对不起,我不应该怀疑你。谢谢你帮助我。”

那天,地下室来了一群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份名单,分别从地下室带走一批人。烟然告诉我,每份名单都代表着一个新的“家庭”成员,由不同年龄段的人组成,这个“家庭”里,有父母兄弟、叔伯妹妹,组织者们企图对他们培养温馨和谐的家庭亲情,来消除新人对家的思念。它是传销组织里最基本的组成单位。

由于烟然已经对“刘哥”说过决定把我留在身边,所以我没有被他们带走,整个地下室里,突然之间变得空旷,只剩下零零散散几十个人,有老人、小孩、年轻妇女、精壮男人,包括昨天那个对烟然大声吆喝的啤酒肚男子“薛老大”。

在地下室的阁楼里度过漫长而又无聊的一天,晚上,不知道烟然从哪里弄来一大盘咖喱鸡,叫我敞开肚皮吃个够。她苦笑道:“我这个班长,唯一的特权,就是可以得到好吃的,好穿的,但和你们一样,没有人身自由。江韵,吃过晚饭我要出去一趟,可能十点钟才回来,你在屋里看碟打发时间吧——这里没有卫星信号,无法收看电台节目。门要反锁,除了我,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

烟然换了一件黑色的晚礼裙,脖子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蓝宝石。她离开之后,我按她说的把门反锁,然后待在阁楼里看了一个晚上的碟片——烟然收集的碟片,五花八门,既有高雅的天鹅湖音乐剧,又有低俗的香港九十年代的,既有百老汇歌舞风格的美国老影片,又有无厘头周星驰的搞笑片,甚至还有“搞基”的同志色情片。

烟然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她顾不上洗澡,顾不上换衣服,便扑到**呼呼大睡。躺在**的烟然骨瘦如柴,满面倦容,即使已经睡去,仍旧紧蹙着眉头。睡梦中,她稀里糊涂说着酒话,她的声音很低沉,像男人的声音,但是很有特色,听起来很舒服。我替她脱掉高跟鞋,又替她盖上被子,还倒了一杯温开水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轻手轻脚走出卧室,躺到沙发里。

我一如既往地在入睡之前想念焰子哥哥,想他现在身在何处,说不定他已经回西师上学了,我想给邹哲轩发条信息问一问,可是这里没有信号,我无法与外界联系。就在我恍惚入睡的时候,楼下赫然传来一阵男人粗厚的声,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伴随着声,是另一个男人喘息着的诟骂:“**你这个浪货!叫春叫得像头母猪!”

声音越来越大,搅得我睡不着觉,我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借着昏暗的灯光,我看到那个啤酒肚男人“薛老大”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另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从那个男人强烈的反抗和痛苦的呼救,可以看出他是被强迫的。

我正惊讶于这触目惊心的一幕,突然身后有人捂住我的嘴,把我拖进屋里。是烟然。楼下的薛老大似乎觉察到我们的动静,他放开那个男人,提起裤子朝阁楼这边匆匆走过来。

我明显听到烟然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她有些惊慌失措,外面薛老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无奈之下,烟然将我拖进卧室,将我推倒在**,她自己也快速躺到我身边,她捂着我的嘴,长长地“嘘”了一声。

我们的心都跳得飞快,突然薛老大破门而入,身边的烟然瑟瑟发抖,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绵羊。

薛老大径直走到床边,拽着我的胳膊,粗声大气地说:“敢偷看你薛老大**,是不是心里暗爽啊?那你赶紧起来,薛老大让你爽个够!”

我企图撤回手,但他死死抓着我。我怒道:“你放开我!”

那薛老大见我态度傲慢,抹了抹鼻子,拍着啤酒肚说:“别反抗,没用!这里没有薛老大操不到的人,你就认了吧!”

我极度恐慌,不禁声音打颤:“我不认识你,你快出去!”

薛老大闷哼了一声,他一边打量着我,一边阴笑道:“难怪烟然这**金屋藏娇,原来竟是个漂亮小子!既然你不愿意起来,那薛老大就在这张**做了你,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就在薛老大企图蹭到**的时候,我身边的烟然突然扑到我身上,死死抱着我,嗲声嗲气地对薛老大说:“薛老大,一把年纪啦,悠着点儿,一晚一次就够啦,你要是欲求不满一次贪欢,搞成**早泄什么的,看你以后怎么有脸回去见你老婆。”

薛老大拍着啤酒肚,得意洋洋地说:“臭婊子,敢咒你薛老大!你放心,我最近业务做得好,金哥赏了我几大盒鹿葺熊胆、冬虫夏草,火气旺着呢!这里边好不容易来一个长得这么嫩的,薛老大可不能放过他,你赶紧让开,别坏了我的好事!”

烟然依然紧紧抱着我,一边佯装扒我的衣服,一边说:“薛老大,楼下男人一大群,够你爽了!你把胡二哥做得醉生梦死的,你还是找他去吧,我**这个小帅哥,是我烟然的,是刘哥赏给我烟然的!”

“你……”薛老大十分恼怒,但他似乎无计可施,“你就知道拿刘哥来压我!算你狠!下次我不会放过你!”

说罢,薛老大便恨恨地摔门而去。烟然舒了一口气,我想,有件事情我必须向她问清楚,因为她刚才抱着我的时候,她的下身有坚硬的东西接触着我的身体。

她好像觉察到什么端倪,翻了个身,背对着我。我越来越好奇,她那线条硬朗的体型、音色浑厚的嗓音,以及刚才我的切身“体验”,都分明告诉我,烟然是男人。

半晌,烟然才转过身来,吃吃地望着我。他说:“不错,我是男人,我跟你一样,也是‘基佬’。我从小就是弱势孤儿,命运和环境让我变成同志,对我来说,男朋友就是一切。所以,当我们都陷入龙潭虎穴的时候,我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他出去。还记得他逃走的那一天,我被金哥吊起来拷打,他把我打得半死,问我是不是放‘上线’跑路。我紧咬牙关没有透露半个字,因为我的男朋友离开之前告诉我,就算亡命天涯,他也会回来拯救我,不会让我一个人在里面受苦受难。已经过去四年了,不知道他是忘记我了,还是一直在想办法救我,总之,一直没他的消息。所以我帮你,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你同我一样坚韧的执着。”

烟然的倾诉让我感到特别心酸。原来他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说:“江韵,如果你有幸离开这里,一定要继续上大学,完成学业,以后踏入社会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凡事要看得透彻,要思考其中利弊和因果。”

我拍了拍他的肩,说:“你放心,如果我能成功逃离,我一定会想办法来救你。我一定要报警,剿灭这个狼窝!”

烟然笑道:“傻瓜!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完整而又成熟的作案系统,这个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空壳,他们的核心组织,其实中游移不定的,报警只能是捕风捉影。这个组织是海珠区的龙头组织,如果它只是一个单纯的传销公司,那倒很容易剿灭,等你完全了解这个地方之后,你就会知道它有多可怕了。”

“难道邪还能胜正吗?”我义愤填膺地说。

“你知道为什么那个薛老大放着那么多的女人不搞,偏要搞男人么?你以为他跟我们一样,是‘基佬’?他不是‘基佬’,他没那个胆子搞下面的女人,因为那些女人,是要被卖给别人当媳妇的,他要是敢搞她们,金哥一定会阉了他。”

烟然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欺骗我。我怒从心起:“这不是拐卖妇女吗?他们简直就是目中无法!”

“所以这里没人能够逃出去。被成功‘洗脑’的,就摇身一变,变成‘上线’,继续出去拉‘人头’,构筑人口金字塔,渴望登上塔顶;那些‘洗脑’不成功的,始终有抵触情绪的,则会变成商品,被他们分成三六九等,择机贩卖——年轻精壮的被卖到工地上做苦力,小孩儿被卖给没有子女的家庭,有姿色的女人被卖给别人做老婆或者卖到色情场所从事。总之,来到这里,是他们悲惨命运的开始。江韵,这里是一个黑窝。”她抓着我的手,说:“所以我提醒过你,千万不要表现出抗拒行为,否则,你也会变成一件商品,随时被人待价而沽。”

烟然的话让我感到后怕,感到绝望,我万万想不到,出来寻找焰子哥哥,会自己弄到这步田地。他凄迷地说:“知道我这两天为什么要穿女装吗?我不是‘易装癖’,而是这个黑窝,除了贩卖人口、贩卖毒品、走私军火、偷税逃税以外,他们还提供。前几天,有一个从澳门来的珠宝商,他是一个出了名的‘易装癖’,他在广州大大小小的色情场所都挑不到中意的‘鸭佬’,金哥为了讨他欢心,就把我推介给那个五十几岁的珠宝商。他一眼就相中了我,是他把我包装成这副模样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绝望的忧伤。我知道,那一定是一段痛苦不堪、不忍回首的经历。烟然凄冷地笑了笑,说:“我的经历,何止这件,不堪回首,这就是我的命吧,没办法超生了。倒是你,江韵,你背负着太多人的期望,你妈妈,你焰子哥哥,还有你的亲戚朋友,他们都等着你回家,所以,你一定要逃出去,离开这个魔窟!”

“那你呢?”我问他,“既然你厌倦这里,为什么不想办法摆脱这里?”

“反正我是一个人,出去或者留下,又有什么分别呢?还不如在这里等他,或许他会回来找我呢。”

“你傻啊!”我替他着急,“他要是还记挂着你,早就回来找你了!四年了,一点风声都没有,他早就把你忘记了!不如你跟我一起逃离这里吧,出去过新的生活,不要裹足于此。你会找到新的幸福的。”

他忧郁地看了我一眼,反问我:“如果你找不到你的焰子哥哥,你会去寻找新的幸福吗?”

我被他问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缄默无语。

他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就能找到一个人替代他,我又何须这么痛苦,把自己关在这样一个监牢里面?凭借我的能力,我想离开这里的话,早就离开了。我就是不甘心,难道誓言都是假的?他说过会回来找我,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出现?江韵,你是不是觉得我好傻?”

此刻,我不但不会觉得他傻,反而对他产生一种敬仰。我敬仰他对爱情的执着,敬仰他四年如一日,死守初衷。他可以在这里等待他一辈子,那我,也可以寻找焰子哥哥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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