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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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纸鸢飞

琥珀泪(修正版) 1.纸鸢飞 校园 书连

为何你手执我生命之线

操控我飞翔的方向

你错误地在地上奔跑

我悲伤地在云端哭泣

我不是你的风筝

早晨醒来,久违的阳光穿透重重迷雾,被窗外那棵百年黄桷树分割得四分五裂,在我房间里筛下一地碎影。

我懒懒地坐起来,床单好像水银一样柔软地流淌到木头地板上。眩目的阳光刺得我双眼发痛,我本能地拿手护住双眼。外边,依然是奔腾不息的江水,南来北往的货船,热闹沸腾的古街,喧嚣嘈杂的人群……

我听见奶奶在楼下擦桌子时碰得木椅“吱嘎”作响。

洗漱完毕,我穿上昨天刚买的白色背心和蓝色沙滩裤,趿着木板拖鞋轻一脚重一脚地下楼。

“这么早起啊,小韵,怎么不多睡会儿?”奶奶看我幽灵似的下楼,问道。

“我……我出去走走。您看,阳光真好。”我一边冲她回答,一边走到门外。

奶奶从柜台边的微波炉里取出一盒牛奶,气喘吁吁地追了出来,说:“喝了再出去吧——是该出去透透气了!”

我接过牛奶,穿过滨江路来到金蓉正街,磁器口依然具有活力,好像并没有因为我几个月的闭关学习而改变什么。陈麻花十里飘香,涛哥老鸭汤客来客往,三姐琴行急管繁弦奏着清晨交响曲。古镇永远这样鼎盛。

我并不逗留于这冗杂市井,因为它们与我无关。我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埋头前行,我努力寻找着一个角度,希望在那里可以审视自己的思想、思考自己的命运。三年的浴血奋战,终于结束了梦魇一般的高考,我不知道有没有达到妈妈的期望,此刻我觉得虚脱,甚至不敢再去想象上名牌庆大学的梦想。

我来到高架桥上,俯视嘉陵江茫茫的流水。阳光虽然美好,可也抹不去江上那道淡淡的愁雾。我的心情就像重庆的天气,永远蒙着那样一道灰暗,永远不可揭露真正的面纱。

江风很大,一群孩子在江边奔跑着追逐风筝。他们快活得仿佛与这个尘世无关,让我想起高鼎的诗句: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

我垂头俯瞰那片风筝,感觉自己仿若站在云端。在我忖思的片刻,一只风筝飞到我眼前。那是一只橘红色的鲤鱼风筝,马拉纸面料,水竹骨架,巧夺天工的技艺,漂亮而且精致。一阵风刮来,它缠绕着桥栏边的柱子“呼噜呼噜”直打转。我看到风筝的主人——一个漂亮男孩子的沮丧表情,于是我顺手解开了它,橘红色鲤鱼再次迎风而飞。我隐约看到那个漂亮男孩在雾霭之下冲我微笑致谢,甜美得像一阵清凉的风,拂面吹来。

“小韵!你在上面做什么?”

一阵惊悚的声音猛然从下面传来,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低头一看,是妈妈,她站在江边的石阶上,满脸惊讶和惶恐地仰望着我。

我不喜欢在大清早隔着老远扯开嗓门跟人讲话,于是我向她摇摇头,示意我没事。

妈妈并未善罢甘休,她向通往高架桥的阶梯跑过来。我知道,她永远都这么紧张我,我的一举一动她都小心盯着,否则她就不是我妈妈了。我无奈地叹息,享受一下阳光都这样为难。我只好折身往回走。

在螺旋阶梯中间遇到妈妈,她恼怒地质问我:“你大清早跑到这里做什么?你站在立交桥上做什么?你看着江里做什么?”

我百般殷勤地替她拿买来的瓜果蔬菜,说:“我就是出来透透空气,晒晒太阳,我不会去跳江的。我怎么舍得离开这么好的老妈。”

她便收回紧张,开始说教一般叮嘱我:“妈可就你这一个儿子,当然希望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高考完了,是该轻松轻松,可也不能不打招呼就跑出去啊。”

“我告诉奶奶了,老太太准奏了。”我嘻皮笑脸地为自己辩驳。

妈妈敲我的头,我佯装着咧嘴叫疼。恰好这个表情被那个放风筝的漂亮男孩看见,他冲我爽朗一笑,说:“刚才,谢谢你哦。”

“不客气,团里邻居的嘛。”我扫视了这个手执线轴的男孩儿一眼,年龄与我相仿,高高的个头,荞麦色的皮肤,清爽的短发,天蓝色t恤,牛仔短裤,耐克运动鞋,右颊有只圆圆的酒窝。

我顿然自惭形秽,人家衣衫整齐,我却衣着邋遢;人家干净隽秀,我却不修边幅;人家诚心道谢,我却惺惺作态说是邻居,其实压根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所以,我只好拽着我妈,疾速离开,早点滚出他的视线为好。

但那个甜蜜的酒窝,却成为今天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定格在我脑海里。

我问妈妈:“焰子哥哥也有那么高个头了吧?”

“他去年不是给你寄过照片么,忘啦?”

“可是已经过了一年,说不定又长高了呢?”

“女长十六男长十八。焰子才十七岁呢,是该长高了。”妈妈笑道,“他只比你大三个月,怎么看怎么比你壮实。”

我缩了缩肩,抱住细瘦的双臂,小声嘀咕:“还不是让你给虐的。”

又是一阵流星捶。

跟妈妈回到茶楼,桌椅已经被奶奶擦得锃锃发亮,茶客们也都陆陆续续来了,他们一如既往地谈笑风生,看到我妈都尊敬地叫上一声“兰嫂”。

妈妈吩咐我:“你在下面帮奶奶忙,我上去收拾行李。”

妈妈上去了,留下高跟鞋踩到木板时“叮咣叮咣”的声音。

今天生意不错,新老茶客座无虚席。隔壁的李大爷,是个退休老师,每天早晨都要先来我们茶楼喝杯热茶再去小区里健身;四楼的曾姐,是白领一族,却不习惯咖啡的氤氲气息,独爱我们上好的碧螺春。

正在我沾沾自喜地看着账本的时候,耳畔传来一个略为熟悉的声音:“老板,来杯热茶。”

我只顾埋头冲茶,随手扔出一张菜单,说:“喝什么?”

“你们这里,就这样招呼客人的吗?”

很明显,这位客人不高兴了,于是我抬起头,献上一张谄媚的笑脸。我有些惊讶,来者正是刚才我帮他解开缠绕在桥柱上的风筝的那个漂亮男孩。“是你啊?”

他甜甜地笑着,将挽好的线轴和折好的橘红色鲤鱼风筝放在桌子上,“是你们‘兰舟茶楼’的熟客。”

“熟客?那你要碧螺春还是铁观音?或者龙井或者普洱?”

“西农毛尖。”他轻声说,右脸的酒窝漂亮怡人。

“哦……我看看还有没有货。”我转过身,翻箱倒柜。最后,我一脸歉意地说:“不好意思,西农毛尖没有了……你看能不能换一换……”

他的语气淡定从容:“没关系。反正我也没喝过西农毛尖,只是想试试罢了。那就来杯普洱吧,我一向喝这个。”

我熟练地沁茶,虽然不懂茶道,但在茶馆生活了整整六年,每天看着妈妈和奶奶给客人们泡茶,偷师不少。

他陶醉地嗅着香气四溢的云南普洱茶。我讶异地看着他,觉得他的表情就像一门艺术,高深莫测,能将每一种内心想要表达的内容百分之百诠释出来。他的这个表情证明他对我泡的茶还算满意,我深感欣慰。

时间不早了,喝早茶的客人逐渐少了,我也就闲下来。于是我坐到他身边,搭讪道:“对了,你说你是这儿的熟客,但我从来没见过你。”

他呷了口茶,很烫,他吐吐舌头,他的脸在氤氲的热气后面若隐若现,那是一张青春、漂亮的脸。“我们三年前从云阳搬来重庆,我爸爸原来是云阳第四医院的骨科医生,跟我妈离婚之后,做了重庆第一人民医院院长的乘龙快婿,飞黄腾达的他在磁器口滨江路买了房子。这三年来我在二十四中念高中,每晚放学回来,都要到你们茶楼喝杯热茶。”

“你在二十四中?我也是啊!”我讶异道,“但我住校,一个月才回一次家,周末又报了补习班,难怪没见过你呢。你家住几号?”

“六十四号。”他笑道,“不远的,就在你们家隔壁的对岸的隔壁的隔壁。”

这个复杂的地理位置让我头晕。我最不善长的就是记地名,所以我是个典型的路痴,加上我很慢热,所以,即使已经在这里住了六个年头,认识的人却少得可怜。

“我叫熊泽恩,朋友们都叫我大熊。”他自我介绍,“你叫江韵?”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他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写真说:“你妈妈每天都对着那张照片念叨你,她总是说,我们家小韵可用功呢,是上名牌大学的料——所以这里的茶客,应该都知道你的名字吧。”

墙上那张超大写真还是我上高一时候我妈强行给我拍的,她说以后我学业繁忙不能常常见到我,她要睹画思人。写真上的我穿着一套中规中矩学生服,剪着标准的太郎式学生头,坐在写字台边,将圆珠笔搁在脑门上作思考状,幼稚到了极点。我脸羞得通红,憋屈地说:“那是很早以前拍的啦!不要看了!我妈就这样,王婆卖瓜!其实我高考考砸了,我快疯了。估计连二本线都没上!”

“是吗?”看到我憋红了脸,叫熊泽恩的男孩止住了笑,一本正经地说:“要相信自己啊,也许命运冥冥之中会送给你惊喜呢。对了,语文的高考作文题目是《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你一定写的你妈吧,你们那么幸福。”

其实他猜错了,我写的并非我的妈妈。当然了,妈妈是我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人,但这次,我却选择了记录另外一个人。是那个人,让我彻夜思念,不分寒暑。我想,如果命运只让我选择一个人陪我度过一生,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他。

这个一直爱笑的男孩儿眼里突然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他提到他父母离异,这一定是他哀伤的来源。也许,他每晚来这里喝茶,只是为了体味我们那浓厚的母子亲情吧,于是我对他产生了些许恻隐之心。

我转移话题:“那你呢?你考得怎么样?”

“不要提了!”熊泽恩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我是应试教育下的牺牲者,专做垫底的。”

我也笑笑。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虽然奶奶和妈妈老在别人面前夸我能干,夸我成绩好,但这次我真的要辜负她们了,上名牌大学的梦想真的要破灭了。

看到我苦笑,他仿佛看到我内心的无奈,便开导我:“其实人生没有绝对的成功和失败,只是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太单一。就像这只风筝,当我站在江边仰望它的时候,觉得它飞得好高好高;可是你却站在天桥上用俯瞰的角度看它,觉得它飞得很低很低。不是吗?”

我噗嗤一笑,“没有被应试教育毁掉嘛,口齿伶俐的。”

“是说我油嘴滑舌吧?”熊泽恩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茶已经喝完,他看了看时间,说:“今天我弟弟出院,我得走了,赶着去医院接他。”

“哦。”我失神道,“去吧。”

他把钱给我,我还给他,“不用了,我请你喝。”

他便高兴地转身离去,我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风筝。

“送给你吧!”他说,“但愿你能像这风筝,越飞越高。”

“谢谢你。”我说。

我回到柜台,继续算账,他跑了回来,匆匆地在账本上写下一串数字,说:“这是我手机号码,记得联系!”

我目送他消失在路口。我瞟了瞟桌上躺着的纸风筝,又想到熊泽恩安慰我的话,觉得一切笃定。之前的怅然若失顷刻烟消,一切变得释然。

吃过午饭,茶楼打烊,奶奶到大兴教堂诵经,我回房午休。经过妈妈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又对着梳妆台上那张黑白照片发呆。

照片上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年轻男人,短短的寸头整洁干净,白色粗布襟褂微微敞开,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两只裤脚一高一低地挽着,小腿线条健硕。他站在一艘破旧的渔船上,手里的渔网在空中抛成一条漂亮利索的弧线。烈日下的脸上渗着几颗汗珠,微笑的脸庞英俊漂亮,洁白的牙齿熠熠发光。

我轻轻走到妈妈身后,用微弱的声音说:“妈,你又想爸啦?”

她倒吸了一口气,回头瞥了我一眼,拍着胸口说:“你想吓死我啊!”

说罢,她假装收拾抽屉里的东西,以掩饰她内心对父亲**裸的想念。

我坐下来,搂着她的肩说:“这么漂亮的男人,值得用一生去想念。”

妈妈惊异地看着我,说:“小滑头!快去看看我给你收拾的行李,有没有落下什么。”

我说:“老妈办事,儿子放心。你这么精干,肯定不会出差错的。”

妈妈彻底被我的甜言蜜语俘获了。我赖道:“妈,你再给我讲讲爸爸的故事吧。我想听。”

她落寞地叹了口气,但随即提起兴致,我就知道,只要提到关于父亲的事,她就会精神百倍。但她却说:“都这么多年了,该讲的都讲了。他的事,你都知道,再没什么好讲的了。”

妈妈口中的父亲,是一个好丈夫。但是这样一个好丈夫,在我尚未出世的时候,就离开了我们。迁到重庆之前,我们住在巫山县龙井乡一个沿江的江湾——青龙湾,一家人靠打渔为生。妈妈怀上我的时候,按当地的说法,孕妇吃了锦鲤不但可以安胎,生下来的孩子长大之后还会鲤鱼跃龙门,官运亨通,仕途顺利。不幸的是,父亲在出江捕鱼的时候,在水急的江口,渔网绊住水底的石头,将船带翻,父亲被水流冲下去,困死在渔网里。

妈妈还告诉我,父亲临走前曾经将耳朵凑近她的肚子听我呼吸的声音。他说:听,生命的韵律。妈妈怎么也想不到,这竟是父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了纪念他,妈妈给我起名为“江韵”。

她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当我挤进人群的时候,看到你爸爸躺在岸上,衣扣让人解开,抢救无效,露出苍白的皮肉。失去焦点的瞳孔在睁开的眼睑下呆滞地注视着苍茫的天空。如果不是他横尸河岸,如果不是那么多双悲伤的眼睛证明,谁又会相信一个小时前还跟我一起憧憬未来的年轻生命,转瞬间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妈妈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花,我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我让她靠在我肩上,我难过地咬着嘴唇,死死盯着那张照片,看父亲温暖的笑容,那大概是我所见过世上最漂亮、最让人动心的笑容了。

妈妈很快恢复情绪,说:“你明天回老家去,见到你干爹和你焰子哥哥,替我和你奶奶向他们问好。这么多年我们没能照顾他们父子俩,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我买了些重庆的土特产,你拿去给他们尝尝。”

我看到桌上的袋子里,是一些火锅底料,还有磁器口最著名的陈麻花。

妈妈又从钱包掏出一叠钱,交给我:“这些钱给你干爹。一千块不多,但在乡下能解决很多问题。你焰子哥哥也要上大学了,不知道他爸爸能不能解决他的学费,你回去了解一下,回来告诉我,如果有困难的话,我们一定帮他。”

我懂事地点点头,看着我的妈妈,这个单身了十七年的女人,独自一人把我养大,还经营着一间茶楼,突然觉得她真的很了不起。

中午的室温令人萎靡不振,不多久,我便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我突然想到账本上那个电话号码,于是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膀子光着脚丫“咚咚咚咚”跑下楼,忐忑不安地拨通那串数字。

那边传来熊泽恩磁磁的声音:“您好,大熊听话,请问哪位?”

“我,我是江韵。”我支支吾吾地回答,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那个,我……我想问问你弟弟怎么样了……你不是说要去医院接他么?”

“他没事啦。”熊泽恩说,“是急性绞肠痧,可能吃错东西了,他爱吃路边摊上的小吃。你以后也少吃那些烧烤之类的东西,不卫生。”

我笑了笑,但不知怎的,心底却涌起一阵莫名的感动。沉默了片刻,我结结巴巴地说:“他没事就好了。”

“还有事么?”

“没……没事,就是问问你弟弟,他没事就好了。那我挂了。”我恼恨自己的口舌竟然拙劣到这种地步。

“等等,先别挂!”他大声说,“明天是我生日,我能邀请你参加派对么?”

“明天?”我想了想,说:“明天不行啊,我要回老家。预祝你生日快乐。”

“哦。那好吧,谢谢。拜拜。”

挂了电话,有些淡淡的失落,就像一只风筝跌落时的感觉。

刚挂掉熊泽恩的电话,姐姐又打来急电:“小韵,今晚我们老板请客,说了可以携带家属,你过来吧,不来白不来。”

“知道了。”已经很久没看到姐姐了,去去也未尝不可。况且明天我就回老家了,就当是去道别吧。其实我并不喜欢跟一大群陌生人同桌共餐,更不喜欢那一堆烟酒气,以及狼哭鬼嚎似的猜拳罚酒的聒噪声。

下午茶时间到了,茶客们络绎不绝地到来,妈妈和奶奶又忙起来。今天是周末,小王和小灰放假回家了,两个女人忙得团团转。我突然不想去姐姐那儿了,想留下来帮忙。

奶奶说:“去吧去吧,你们姐弟俩好久没碰面了,去聊聊吧。”

妈妈赞同奶奶的观点,让我尽情放松去玩。

换上清爽的t恤,我打车赶往解放碑。车在“渝香子”火锅店前停下,大门关着,透过玻璃门,我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一群人围在热气腾腾的圆桌边。

我对姐姐打了个手势,她看到我,便跑过来开门。姐姐大我两岁半,她没参加高考,结业考试之后直接到这里打工。据说那个老板非常喜欢她,才上班两个礼拜就将她升职为大堂经理,待遇丰厚。

姐姐拉着我进去,我是第二次来这里,所以对一切都很陌生。第一次是给姐姐搬东西来,当时行迹匆匆,东西送到了就走了。我打量了一下:主客厅布着三十来张火锅桌,姐姐说楼上还有几间包厢。暖调昏黄的灯光、高贵华丽的桌椅、大红喜庆的地毯。绿色盆景恰如其分地点缀在每一个角落,坚贞的龟背竹,青翠的水观音,千姿百态的罗汉松。靠门处有一个小水池,里面种着睡莲和金鱼藻,清澈见底的水里游弋着一群色彩斑斓的鱼儿,金鱼有红白花水泡、五花龙睛、朝天龙、黑蝶尾龙睛、五花狮头、鹤顶红等等;锦鲤有红白锦鲤、昭和三色锦鲤、黄金和光写等等。电动设备不停地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滟潋的涟漪。

姐姐带我入座,把我介绍给席间的男男女女,胖胖瘦瘦。锅里的水已经沸沸扬扬,但大家都没有动筷子,显然是在等我。见我到了,他们象征性地对我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便操起筷子开吃。

姐姐附在我耳边说:“不要客气,反正是老板请客,敞开肚子吃就是。”

坐在上方的那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举起酒杯,对大家说:“兄弟们,工作辛苦啦,今晚让我这个做老板的当面犒劳大家。大家给点面子,一口干了!”

说罢,老板自己率先一饮而尽。紧接着,员工们都争先恐后地将杯口朝下,证明自己的忠心无二。

老板转过头看着无动于衷的我,似笑非笑道:“不给面子?”

姐姐替我回答:“钟老板,他是我弟弟,在校学生,不会喝酒。”

姓钟的老板哈哈大笑:“那可不成,管他学生不学生呢,迟早都要被扔到这个花天酒地的社会里染色,是男人的就干了!”

我不服气,抓起吧台上的高度威士忌倒了满杯,仰头一饮而尽。这不仅让喝啤酒的钟老板和众员工大吃一惊,连姐姐都吓傻了。她知道我是滴酒不沾的,竟然一口喝下这么大杯白酒。她赶紧扶我坐下,责备道:“你疯啦,钟老板跟你开玩笑呢,你干嘛逞能喝这么多啊。”

钟老板鼓掌表示赞赏,员工们跟着一轰而起。钟老板长着一副剑眉星目,神态间颇有男子气息,一袭黑色七匹狼西装标榜着他的成功。他拍完手,说:“好,老钟我甘愿自罚三杯,以惩失敬。”

为了不将我比下去,给姐姐留足面子,所以钟老板只喝了啤酒,但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肯定海量。

我的头开始发热,脸也泛红,一杯烈酒下肚,实在是承受不了,加上空腹饮酒,我感觉胃里面翻江倒海。姐姐一边对钟老板赔笑,一边扶我到房间里休息。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并且做了个简短的梦,梦见自己站在老家的青龙桥上,铁索一摇一晃的,但我却忘了我有恐高症,拼命往桥头跑去,我看到脊背佝偻、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的干爹,颤巍巍地站在路口等我回家;我还看到焰子哥哥,他长得很结实,一张轮廓硬朗的脸,完全不像我,瘦得惊人,一副病殃殃的模样。他跑到我面前,叫我把手摊开,将一颗晶莹剔透的棕黄色东西放在我手心,灿烂夺目……

一觉醒来,姐姐正坐在床边,用湿毛巾替我敷脸。她看我醒来,问道:“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今天真不好意思,真丢脸,他们一定笑话你了吧。”

“傻弟弟。”姐姐摸摸我的额头,“不烫了。没事的,他们都夸你呢,滴酒不沾竟然连眉头都不皱就喝下那么大一杯白酒。”

我坐起来,觉得醒来之后精神特别好。

我看到墙上那只镶金的时钟,时针刚好指向零点。我突然想起什么,便急急地下床,说:“姐,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很晚了,就在这边睡吧。”姐姐挽留道。

我却已经穿上衣服,风驰电掣般闪了出去。姐姐追出来,在“渝香子”火锅店门口替我叫住一辆出租车,目送我远去。

在车上,我拨通了熊泽恩的电话。已经很晚了,不知道他睡了没有,听着“嘟嘟嘟嘟”的通电声,我的心紧张得“扑嗵扑嗵”直跳。

“江韵?”是熊泽恩的声音,因为亢奋而高了八度。

“是……是我啊。你睡了吗?”

“还没呢。今天庆祝弟弟出院,喝了点酒。现在爸爸阿姨和弟弟都睡了。”

“哦。”我的喉结一吞一吐,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也还没睡啊?有事吗?”他的音调低了下来。

“哦,没事……不是,祝你生日快乐!刚过零点,新的一天到了,你的生日也到了!”我故作从容地解释,却愈加难以掩饰骨子里的慌张。

“谢谢你啊!”熊泽恩的声音又变得亢奋。“你是第一个对我说‘生日快乐’的人呢!”

我说:“我现在在解放碑呢,马上回滨江路。不如我们出来见个面吧,就当是替你庆祝生日。”

我仿佛能看到大熊喜不自禁的表情,因为他变得语无伦次:“好好好……你等等,我马上就出来……我马上就出来……”

我说:“好的,那半小时后,在码头见。”

挂了电话,我觉得空气格外清新。在磁器口大门口下了车,我琢磨着应该给他送件什么礼物。满街琳琅的精美工艺品快挤爆我的眼球,每件工艺品都算得上是上乘艺术品,但送什么才有意义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一只木梳,虽然普通,但让人惊奇的是,上面竟然镂空雕刻着两只精美的蝴蝶,一黄一蓝,舞姿蹁跹,形态优雅。

我想,就送它了。红木木梳,价格不扉,我咬紧牙关买了下来。

穿过金蓉正街,下了石阶,借着昏黄的灯光,我看到码头上正徘徊着一个清瘦的人影。他看到我,一路小跑来到我身边。

“你来啦?”大熊很高兴,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那一定是开心的神色。他似乎永远没有烦恼,永远笑得那样窝心,一只酒窝盛满了快乐。

“是啊,让你久等了。”

“哪有,是我自己来太早了。”他说,“要不要请你喝杯茶?”

我哈哈笑道:“得了吧,那还不如上我家喝去呢。我还没吃饭,饿着呢。陪我吃点东西吧。”

“你没吃饭?”大熊惊道,“你姐姐专门请你过去吃火锅,你竟然没吃?”

我比他还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去我姐姐那里了?”

大熊发现自己说漏嘴了,只好挠挠脑袋说:“我打电话去你家,你妈说的。”

我顺手给了他一拳,“行啊,吃熊心豹子胆了,这么快就学会打电话到家里骚扰我家人了!”

“甘愿受罚!甘愿受罚!”大熊调皮地笑着,“那请你吃东西吧。想吃什么?”

“我刚在我姐那边喝醉了,本来就没吃东西,还吐了。所以我现在胃口大得很,你就喊冤吧!”

大熊用可爱的眼神看着我,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一家豆花店门前,我说:“择店不如撞店,咱们就在这吃豆花吧。”

我们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服务员热情地招呼我们。我点了两晚富顺豆花,把刚才买的礼物递给他:“生日快乐!”

大熊显然没想到我会给他买生日礼物,所以他激动得双手颤抖,“太激动了……我可以拆开看看吗?”

“送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当然可以喽!只怕你不喜欢呢。”

“不会的不会的!”大熊拼命摇头,像个小孩子,失去了一贯的从容镇定。他抖抖索索打开盒子,那只精美的木梳映入他眼帘。

他捧着木梳,翻来覆去地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不至于这么激动吧,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似的。”

他说:“不是啊!是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特别的生日礼物,像定情礼物似的。”

我白了他一眼:“玩笑开到嘉陵江里去了!”

可是,我却从他眼神里看到一丝暧昧的颜色。他直勾勾地盯着我,直到我面红耳赤,他才说:“这只木梳一定寄托了那位工匠的情感,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个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呢,这一黄一蓝两只蝴蝶是一对恩爱恋人的化身……”

“你去做编剧吧,或者作家。”我取笑道。

“那是!”大熊得意地说,“我可是入哪行,精哪行。”

正说笑着,服务员送来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花。雪白的豆花,青翠的葱花,鲜红的辣椒浆,迷人的香气,惹得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咕咕”直响。

他笑道:“看你饿得,快吃吧。”

虽然豆花烫得我直嘘嘘,但我仍旧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尽情饕餮。

他递过一张餐巾纸,“慢点啦,看你满嘴的辣椒浆,好像擦了口红似的。”

我不好意思地把嘴擦干净,却发现他一直没动筷子。

“你怎么不吃啊,不喜欢?”我问。

“不是,我吃过晚饭的,不饿。你没吃饭,给你吃吧。所以不要着急,还有一碗等着供奉你的五脏庙呢。”他浅浅笑着,酒窝里盛满甜蜜。

我便不客气了,将另一碗豆花一扫而光。

“知道富顺豆花是怎么来的吗?”他问。

我迷茫地摇摇头。

大熊娓娓讲述:“相传三国时期,富顺县适宜大豆生长,豆腐很受人们欢迎。后来,此地发达的产盐业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贾,有一天,一位来到富顺的商人在一家‘朱氏餐馆’吃饭,他太饿了等不及,于是跑到厨房催厨子快点把自己的炒豆腐送上桌来,当他看到那还没成型的豆花正热气腾腾地在锅里转悠的时候,便要求老先生将此嫩豆花捞起来。由于没有凝固,所以不能煎炒,老先生只好吩咐厨子备辣椒水让这位客人蘸着下饭。客人不仅没感到难吃,相反,他觉得这样吃起来比起煎炒过的老豆腐更加鲜美可口。老先生受到启发,反复研究豆花的鲜嫩程度,蘸水的配方以及最适合配豆花的米饭。后来,便有了让人百吃不厌、回味无穷的富顺豆花,并成为川菜里的一个经典招牌菜。”

听完他的讲述,我愣住了:“大熊,你简直就是一本百科全书。”

大熊笑道:“生活不就这样吗,只要有坚持快乐的态度,就一定会快乐。”

此刻,我真的好羡慕他。他像一个快乐无忧的天使,虽然父母离异,但看得出来,他深爱着他的继母和她的儿子。据说快乐是可以传染的,那么,他的快乐,能传染给我吗?

我们一直闲聊到店家关门,已是凌晨两点。我们正往回走,妈妈打来电话,她愤怒地嚷道:“你在哪儿?你姐说你两个小时前就走了,怎么没见你回来?明天还要早起去车站,你快回来吧。”

我知道她担心我,所以我平和地说:“我马上就回去。今天一个好朋友过生日,我正陪他呢。”

大熊露出一丝愧色,表情甚是可爱。他说:“真不好意思,浪费你这么多时间,让你妈担心了。快回去吧,早点睡,不然成熊猫眼了。”

来到我家门口,茶楼已经沉睡过去,那面绣着“兰舟茶楼”的三角旗在夜风中飘荡。楼上妈妈的房间灯还亮着,想必是在等我。大熊简单地道了声“晚安”,便潇洒地转身,将装着木梳的盒子紧紧夹在腋下,迈着欢快的步子离去。

我打开门,匆匆上楼。妈妈看到我,没再责怪我,她知道我高考失误,心情很乱,出去找朋友聊聊也没什么,只是嘱咐我早点休息。

回到房间,我疲乏得紧,连澡都不想洗了。我跑到窗边,拉开白色的窗帘,朝外面望去,远处的跨江大桥上,阑珊的灯火里,一个年轻而孤独的背影逐渐消融在黑得一塌糊涂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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