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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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归迟林处在妖界与人界的交接处,折弥已经记不清自己在这里守了多少年:每日重复做着几乎没有区别的事情,很容易便遗忘了时间。

前天夜里下过雨,雨丝疏落,覆在屋外的阔大叶面上“沙沙”作响。折弥在灯下看书至夜深,雨起之时方吹熄了灯,躺在**,听着那雨声,很快便入了眠。

归迟林的夜从来不是安静的,只是黑,黑暗遮盖一切的鬼崇。只要不是太过分或者打破界约,折弥一般都不会去过问。这夜亦是如此,睡着之前她隐约听到林里有动静,想来是过林的妖兽,却并没有直接离去,人声低低传过来她也没有放在心上。

第二日清早,空气清新怡人,折弥打扫完院落提了木桶去溪边汲水。

远远就听到从溪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声音不算陌生,转念一想折弥便记起是谁。她快步赶到溪边,果不其然,秃鹫正抱着孩童尸身哭地悲伤至极。

折弥将木桶掼在地上,一把揪住秃鹫的肩膀:“我说过了,你再做这种事情我肯定收了你!”

秃鹫茫然地抬头,面色紫黑,折弥见状心里一凛,把住他的脉搏,迟疑道:“你……”

“娃娃……”

折弥定睛看去,孩子圆嘟嘟的脸上已经灰败腐烂,露出衣袖的小胳膊上叮了数只妖蛆,腐肉已被噬去大半。

她怒喝道:“你明知道自己毒性蔓延地这么厉害,为何还要碰他!”

话音才落,那几只妖蛆从孩子胳膊上掉了下来,因为填塞了过多的腐肉,原先透白的躯干先是变为暗红,又泛出浓黑,头尾挣扎不休,很快就僵硬死去。

“我……我……娃娃一直哭闹,路过这里我想休息一下,娃娃很久没吃东西了,我怕他饿着,就给他喂水……谁知道……”

“你明明了解丧子之痛,可为何还要去人界偷别人的骨肉!”

“你胡说!”先前还萎靡的秃鹫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将死孩子护在心口戒备地瞪着折弥:“不关你的事!娃娃好好的,好好的!”

他拔腿就跑,枭叫刺耳非常:“呜哈哈~好娃娃,爹爹带你飞,飞地高高的谁也找不到……”

折弥皱眉看着他不甚灵活的动作,欲追上去,想想还是作罢。

她重新捡起木桶,无意间看到孩童落下的那只鞋。小小的虎头鞋,虎须被溪水打湿了,没精打采地搭在鞋面上。

她把小鞋子放进水里,鞋子顺水而下打着旋儿漂去很远,慢慢沉进了水底。

那次之后折弥很久没有再碰到过秃鹫,她极少在归迟林里见到熟悉的面孔,秃鹫是个意外。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年,落日时分,他幼儿的尸体从归迟林上方掉落下来,他在天空盘旋不去,而后毫无征兆地一个俯冲,带勾的嘴轻而易举啄破了死去儿子的皮囊,拖出些许内脏,食净了,又将头伸进了尸体的腹腔。

他本来就是食尸一族,在吃完自己儿子的尸体后振翅飞走了。折弥只在地上看到暗哑的血色与几片残秃的羽毛,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可是从那之后,秃鹫隔段时间便会回到归迟林的上空,盘旋着盘旋着,然后落在啄食儿子尸身的地方。

那时候他的神志就已经很不清了,始终活在自己的幻觉里,却依然还是记得归迟林里的那顿盛宴,是自己的血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偷盗别人的孩子,在妖界吃了几回苦头,就把目光投向了人界。孩子无一例外地最终死在他手里,开始是被啄食,后来便是中毒。

秃鹫身体里的毒素蔓延地很快,也许是预料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因此就越发变本加厉了。

折弥不常做梦,可是这一夜却梦见了秃鹫。远方天际是半落的太阳,光是红色的,照出秃鹫变为黑点的影子,很小很高,好像要往太阳里飞去。

她睡了很久,醒来时已经入夜。这是在盛夏的晚上,外面流舞飞萤,屋内那点晕黄烛光已经燃到了尽头。

她往林子里走,夜风吹在身上凉意习习,不自觉便到了溪边。

想来梦境是个预兆,此时秃鹫趴伏在溪边,整个脑袋浸入水中。腐尸臭气熏天,暗色衣服下隐约能见蠕动的食肉妖虫。

月圆之夜,那月近地仿佛伸出手便可以擒住。皎白月光倾泻在水面上,碎成无数好看光点。在秃鹫尸体旁边,湿淋淋的带着月光的结界下,安然睡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一路走来为了不让毒伤到她,他几乎耗尽灵力才设下了这个结界,最后毒发,死地无声无息。

面对这样极端的对比,那个瞬间袭上折弥心头的是无法言说的触动。她利落地净化完秃鹫,转而看向女童,她从粉嫩的嘴唇里发出喃喃梦呓,好梦正酣。

第二日一大早,折弥才刚推开门,溪边就响起了嘹亮的哭声。折弥只听着,那声音竟持续了整整一上午,可到了午后却变为笑声,细细的清脆的笑声,时而响起,时而安静。折弥负手目不转睛地望着上空,晴朗碧空万里无云。

到了傍晚哭声又起,折弥这才往溪边走去。当前一眼就见只垂头搭耳的灰毛小狼趴在结界外,爪子边乱七八糟散了一地红果子。

那结界内的女娃儿小小手心里盛了个果子,才啃出一点小缺口,嘴巴瘪着使劲朝小狼砸,正中它的脑袋。小狼忍气吞声地受下了,刨着地面发出“呜呜”的委屈声。

折弥看地蹊跷,那小狼扭头见是折弥,欢快地蹦跶过来蹭蹭她的小腿,嘴里“嗷嗷”地,折弥听懂它的意思——它中午发现了这个小家伙,粉嫩嫩的很好玩啊,又见她出不了结界,就给她叼了些果子来。可是她凶的很,不仅不领情,还不停砸她,边砸边笑!现在笑累了,又开始哭了。

折弥走到女娃身前几步远,弯腰问道:“你从哪儿来?”

裹在绫罗绸缎里的女娃眨巴着的眼睛,泪珠子还挂在长睫上,冲折弥打了个饱嗝,拍着肚皮奶声奶气道:“咕咕,咕……”

“……姑姑!?”

“咕咕,咕——咕——”

“……”

女娃颤巍巍地站起来,摇摇摆摆走几步,又被结界撞了回去。她揉着额头嘴巴又瘪起,折弥眉头都没来得及皱,那哭声就兜头盖脸泼了过来。

她把头扭向一边,手指凌空一弹,结界破了。

女娃这下得偿所愿,重新站起来,张着胳膊朝折弥走来,歪歪扭扭的,一把抱住她的腿,仰起小脸眯着眼睛笑。

折弥往后几步想甩开她,她黏着硬是不放手,后来干脆空起脚,软软的小身体甩到东又甩到西,倒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咯咯笑个不停。

“……喂,你从哪儿来的……”折弥不敢使劲,怕真伤了她,又不愿这样被她抱着,直觉得厌烦地很,那女娃贴着她的腿一板一眼道:“小乖,小乖,娘喃小乖,爹爹喃金金!”

“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那女娃的脸皱地眉毛不是眉毛鼻子不是鼻子的,语气还带了点不耐烦:“小乖,小乖,娘喃小乖,爹爹喃金金!”

折弥和她瞪视着,女娃一咧嘴,口水就流了出来,颇具规模的哈喇子不动声色靠近折弥的轻衣,折弥死死盯着那恶心的即将在自己衣裳上安生的口水,终于汗毛倒立,快手掰开了女娃的小胳膊,几乎是用跑的,把她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女娃又开始哭,折弥一气跑回屋子,“碰”地甩上门,在凳子上坐下,却又坐不住,背手沿着桌子转圈。

想从她嘴里问出家住何方再把她送回去,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对人而言她应该才只是两岁左右的孩童,连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都成问题……只是这样留在归迟林里也不是办法不是么?

折弥正思量到这个“安全”,凤眸一扬,手臂曲起隔空画出只蝴蝶。那蝴蝶寻着溪边而去,正碰到那女娃揪住小狼的尾巴逞凶,它立即变为一个透明结罩,将她牢牢罩了进去。

她又走不出去了,脑袋歪在罩壁上滚来滚去。小狼蹲在旁边吐着舌头喘气,天色暗下来,女娃折腾了一天,这会觉得累了,正迷迷糊糊,冷不丁看到旁边两团冷幽幽的青光,吓地“哇”一声,又哭起来。声音沙哑着,哭也哭不出气势了。

小狼无辜地蒙住自己的眼睛,耳朵自动往脑袋下搭拉。这时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狼嚎,小狼回吼了一声,摇着尾巴慢悠悠站起。走几步,又折回来对女娃“嗷嗷嗷”吼了一通,倒像是做出约定的样子,吼完心满意足跑走了。

“娘……爹爹……”她细声细气啜泣,在屋里的折弥茶杯一倾,湿了数卷册子。

夏夜清凉,乘了夜色折弥重新走到溪边。女娃靠着罩壁已经睡熟,泪渍将脏兮兮的脸蛋冲开两条曲径,月色下竟还反着光。

折弥摸了摸她的头顶,茸茸的头发又软又暖。她掏出帕子擦净她的脸,而后在她身旁坐下。

女娃的呼吸很轻,胸脯起伏间缓缓散发出热气。折弥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这样一个小小的精灵一般的孩子,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弯起,农家应该不会讨厌的吧?

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抱起依然熟睡的她,挥袖遮住她的脸容,御风往交接处的人界而去。

天还没有亮,零星的几间农舍几乎家家都亮了灯,暗黄的灯光从窗间透出,处处显出宁谧安详。折弥将女娃放在其中一间的门外,自己悬在不远处的高枝上默默看着。

等不多久门就开了,农汉一步跨出门槛,大刺刺往院子里迈出两步,又猛地转回头。他惊异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女娃,抬头四下张望,确定了没有人在,小心走过去抱起她,探着鼻息冲屋内的人喊道:“老婆子,快出来。”

那婆子边系头巾边走出来,看到自家汉子手里的娃娃就先“咦”了声。两人的目光往返了在女娃的脸上扫过,而后面面相觑。

“我说……这个,看这孩子的穿着非富即贵的,怎么在这……”

汉子也纳闷,踌躇不定地摇着臂弯道:“要不……去村长那儿看看去?”

折弥飘过去,立在村长家的屋脊之上。村里的几位长辈扛着镰刀锄头很快都出现了,商量了一盏茶功夫,暂时决定将女娃给村里那对已过不惑仍没子息的老刘夫妇,若女娃的亲人寻来,再交还回去,就是不知老刘夫妇愿不愿接受?

议毕正事他们拿着农具各自去田地里干活,村长抱着女娃朝老刘家去,折弥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拐进了另一间院子她才转身,往归迟林内走去。

折弥回到屋里,又觉得不放心,打定了主意隔天还要去看看。

日头西斜,她踱到院里,停在水缸边看着那尾游鱼发呆。手指先是扣在了缸沿,后来她把手指浸入水里,柔软的指腹蹭到冰凉鱼鳞,她轻拨几记,看到浮在水面自己尾指上系的红色丝带,在水的润泽下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她心不在焉地将目光一转,就凝在院门处的那团东西身上。

小狼雄赳赳气昂昂翘着尾巴,还不时摇头晃脑。折弥快步走过去,就见两条白生生的小胳膊从后紧紧环住小狼的脖子。折弥心里一凉,果不其然,女娃从小狼脑后冒出头,头发早乱成了窝,嘴边一圈灰乎乎的面糊,两粒小牙上还黏着小狼的灰毛,笑地一脸灿烂。

“嗷嗷嗷嗷嗷嗷……”小狼挨着折弥邀功,折弥又好气又好笑,女娃直起背,坐在狼背上拍着小手前后摇晃道:“咯噔——咯噔噔——”

“我昨晚和她约好今天也要一起玩的呀,可是去溪边的时候她不见啦!我嗅着气味一直找过去的,竟然是被林外的人给偷去了!太过分啦太过分啦,不过我没有做坏事喏……我就只把她救回来而已……真的没有偷咬他们看家的狗狗>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