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火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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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

怀疑

生为修罗,就总有些性格在一场又一场的征战之后成为本能,无论自己愿或不愿。

例如,怀疑。

皓镧夜里的溜走,火莲替她说出了缘由:看夜景。可火莲心里,却并没因为纵情缠绵而遗忘某些事情。

看见皓镧的时候,她立在悬崖上仰首望天。那时,火莲心底的焦灼和不安控制了自己,只能想到要留住那个女子;但缠绵之后,看着怀中沉沉睡去的皓镧,火莲才容许自己细细思虑看见的东西。

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和沙场上修炼来的利眼,让她很难说服自己,皓镧真的是在看夜景。那时的皓镧,双唇微动,分明是在说着什么。

她认识的皓镧,会走神,会发呆,会恍恍惚惚,却不会自言自语。因为皓镧也有本能,本能地提防由于自言自语而吐露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这样的本能,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与她曾在天界日夜相对的火莲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怀疑。

七百年前的那场心碎,让火莲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什么比真情更难得,也没有什么比失去更容易。

这样的认识,让她患得患失起来;而患得患失,让她更加注意皓镧。于是,在皓镧“看夜景”之后,疑云开始涌上心间。

空白得几乎是个婴儿的皓镧,竟有不能对她说的秘密。

并不怀疑皓镧对她的情意,她害怕的,是发生与过去相同的憾恨。七百年前的皓镧,怀着秘密的情意任她利用,明明什么都清楚却一言不说;那么,七百年后的皓镧,是否又一次为了她,想要承担所有?

七百年前,那段情有因无果;七百年后,她不想再次错过。

妖皇抬眼看着主位上那个以辈分而言,该叫自己一声“岳父”的绝美青年,再看看他他身后的帘子,用无数火琉璃精心串成的帘后,是陌生的黑衣女子身影。

是的,陌生。

对于绯樱这个女儿,他记得最清楚的,只有那双令他每每皱眉的异色眸子。异瞳,混血的证明,而赤红色眸子,则代表这个混血儿是某界王者的后代。

虽然想不起绯樱的模样,但该办的正事还是得办。

“修罗王,那本王方才所说之事……”面对十二神将簇拥的修罗王所要承受的压力绝非寻常,妖皇强忍着满手冷汗开口,而身边的随从早已昏迷在地。

“拒绝。”高位之上的修罗王一点委婉话也无,满脸跩得二五八万的神情,非常干脆地丢下两个字。

“……修罗王,本王想让绯樱归宁省亲,难道你也不允?”妖皇满头青筋暴跳,十二神将立即纷纷握紧武器——妖气动荡起来了!

“对。”绝世美人般的青年冷冷一笑,斜着身子倚在宝座之上,曳地乌丝流泻身前,金眼明耀,邪气魅惑。满身毋庸置疑的冰冷也同时降临,将妖皇的杀气生生扼住,优雅地,不动声色。

“绯樱是本王之女,虽嫁了你,但还是我妖界的十六公主!”妖皇不甘心地压下动荡的妖气,收回手中几乎要冲动而出的掌风。

“是么?”修罗王笑得满面春风,放在宝座扶手上的右手轻轻扣了两下,“若是妖皇能说出我妻子的样貌身段、性情擅长、所爱所厌,我便亲自送她归宁。”

妖皇愣在了位子上,张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宝座上的修罗王冷冷勾起唇,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够了妖皇的窘迫,他撑在额角的右手终于放下,轻轻一挥:“请回罢。”

“妖皇请!”十二神将一齐喝出声,轰然作响。回音阵阵,震得妖皇顿时心中一凛!再次看向主位上的修罗王,对方的右手重新撑回额角,斜斜倚在座上;左手,在轻轻地扣打着扶手,忽快忽慢。

“……告辞!”

“父王。”冷冷的声音突然从帘后飘出,止住了妖皇的步子。顿了一顿,那声音缓缓道:“它不会来找我,我也绝不会去找它。”

妖皇没有回话,径自带领随护踏云驾雾,离开了宫殿。

“陛下为何……”直到出了修罗界,紧随身侧的武将方敢询问一声。虽说这种私下会晤不会传遍各界,但这样的会谈未免太折损妖皇的面子!

“没瞧见他的手吗?”妖皇阴着脸,脚下踏的云雾隐住身形,声音绷得死紧。

“手?”武将不解。

“那小子的右手支额,就是在忍着不拔刀;左手击节,是在忍着不出掌!”一直没感觉到修罗王的杀气,他便有些轻忽,竟慢了那么久才发觉自己一直在跟一口隐忍不拔的利刃谈话!

怎么忘了,修罗王在各界扬名的原因,就是杀气无息啊!

“陛下,那绯樱公主……”

“罢了!”

修罗王掀开火琉璃帘,绯樱坐在后面,容色是平日的冷淡。只是看见他时,眼波轻轻扬起不自觉的温柔来:“不怕跟妖界闹翻?”

“我敢,可他不敢。”自信满满,修罗王坐到妻子身边,揽了她入怀,习惯地握住她冰冷的手,“只有你想去,我才放行。”

怀里的绯樱轻轻颔首,一声低低的叹息吐露。

那个她必须叫一声父王的妖,从过去到如今,一直未变。在他眼中,她始终是妖界的镜持。

宝镜已失,而唯一知晓它去向的,唯一能将它召唤至身边的,只有她这个曾经的镜持。那面曾与她朝夕相伴的宝镜,某个程度上,如同她的孩子,同胞,甚至……□□。

她了解它,就如同了解自己。所以,不想去找,不愿召唤。

因为,它不想再成为众生的“宝物”了。

皓镧从幻鸟那里收到消息时,火莲正在找修罗王讨论凡间众生的最新动静。

在修罗王的婚礼上看见绯樱公主,就很有结交的想法。后来偶尔跟火莲去修罗界,与绯樱公主清谈一番,便发觉,她们竟有同样的心结。

一样的,不愿被当成奇珍异宝,不愿随着众生被争来夺去。自由,是她们共同的向往。

所谓自由,不过就是能够掌控自己而已。很简单的愿望,却让她们苦苦追逐了数百年。不过幸好,现在,她们的愿望都实现了。

收了幻鸟,皓镧稳坐钓鱼石,微微扬起笑意,继续发呆神游。

火莲双手撑着阳台阑干,身子微微前倾,任漫天飞舞的绯樱花瓣缭绕一身。身旁,披着宽大衣袍的修罗王双臂环抱,背对着她斜靠在阑干上,金眼染着淡淡的讥诮。

那面镜子只要在绯樱公主手上,就可看到千年之内的所有事情。妖皇那么想要它,无非就是想要看看天地各界千年来的动静和秘密。除了凡间,视时光如无物的各界无不是千年难变;若能看到千年来各界的军力和动向,就跟看到如今的局势没多大分别。要走最有好处的棋,也就容易。

妖皇能想到的,天帝自然不会料不到。这样两下对上,暗地里厮杀也就在情理之中。不过,一个要“合”,一个却要“分”。妖皇是想要让绯樱公主替他继续当镜持,天界却只是需要镜子不在她手上就好。

毕竟,昔日被软禁的天界囚犯,如今是修罗界的王后。与一个妖界暗中较劲已是费力,天帝不会笨到在此时还跟修罗王结梁子。

“天界担心你会让绯樱拿到镜子,就打算用皓镧牵制我。”将修罗王的述说缓缓接下,火莲轻呼一口气,挂在额发上的花瓣飘落下去,随风远走,“只要我为了她跟你对上,天界就可以当渔翁了。”怪不得这么久都不见通缉令,原来是为现在做准备。

放任皓镧和魍魉在凡间游玩,火莲就知道迟早会被天界发现。她一直等着哪一日,把突然降临的天兵天将杀个落花流水,好让天上的神们长长记性;但天界的不闻不问却出乎她意料,直到如今。

妖界的目标是绯樱,而天界的目标是皓镧;妖皇想要知道秘密和布局,天界却想要修罗界实力减弱。而其他的几界呢?看似旁观无为,实则虎视眈眈。

“不只天界可以当渔翁。”修罗王捻起眼前细碎的花瓣放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才道,“咱们的死对头可正在看好戏呢。”

佛界。一直想让修罗界彻底成为“净土”的西天诸佛对待修罗,可没什么慈悲为怀的高尚情操。若是这回真让天界和妖界点燃战火,最后来把修罗界铲平的,绝对少不了那群念经的和尚。

“啧,现在才觉着咱们修罗好像特讨人嫌。”火莲翻了个白眼。前狼后虎也就罢了,四周还有等着唱楚歌的十面埋伏,怎么想怎么嗝应。

“乐观点。要是别的界也遇上这种事,我也会想分一杯羹。”修罗王吞下鲜红花瓣,舔舔嘴唇,笑眯眯地吐出一点也不清高淡泊的话。

“受不了你们这些当王的。”火莲摇摇首,眯起眼享受东风清扬的温暖。

“是啊。要真是做这种事,我才不会找你去。”无聊的战役火莲从来不打,他自然得学会知人善任。

认识火莲以来他就明白,她可以为护卫修罗界不惜一切;却绝不会为了皇者的野心和纯粹的扩张去进行一场战役。她的心,可以冷漠如铁,残忍嗜血;也可以柔软温暖,满含情缘。

修罗的祖先确是为毁灭而生的。可是,谁说他们就必须毁天灭地才算活过一回?若真是那般,这世间不知早翻覆多少次!要不要毁灭天地重启新生,那可全在修罗王的一念之间。只要修罗王不愿起那毁灭之舞,修罗与其他众生,并无多大区别。

同样是血肉之躯,同样有七情六欲,同样明白赏花观月、听风触雪的快乐,同样愿意潇洒一世,求个痛快。修罗,只是比别的众生多了一分战意和杀气。就像凡人的欲望,妖的自私,神的看破,佛的皆空,鬼的执迷,魔的贪婪一样,只是,如此而已。

相视一笑,两个最强的修罗,在樱雪飘飞的阳台上,再一次达成默契。

绯樱公主和妖皇,还有她和那面镜子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纠葛,火莲并不想知道;同样的,皓镧跟火莲之间到底如何,修罗王也不想了解。尽管,他们正在合作。

“啊啊啊——咱儿不会放过你的!”一拳轰开眼前的怪物,魍魉纵身而起,在空中化为一头黑狼直直扑下,一下就将来不及逃走的泼墨掀翻在地,回复人身,一双手从后绕到前,硬是骑在泼墨背上把他扳得几乎对折过来。

被掐得几乎气绝,泼墨也顾不上什么斯文风度了,两手朝后乱抓,却始终抓不住哈哈大笑的魍魉。直到……

“大胆妖孽!受死!”

原本打得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两个妖魔飞身跃起,泼墨手一挥就是一堆猛兽幻象,敌人连忙挥剑破解,魍魉趁机冲到敌人面前双手一提,比他高出整整一个头的青年顿时被他举过头顶,狠狠甩出去!

轰隆一声,那个底气十足的青年被摔到三丈开外的大树上,当场呕出一口鲜血,昏迷过去。

跳到敌人面前,魍魉抓起他的发髻将他的脸提起来一看,鼻子动了动,撇撇唇对走过来的泼墨道:“是凡人咧。”

“是术士。”泼墨拍拍手,收起幻象。打量了一番昏死的青年,摸摸下巴道,“他也是找宝物的。”一定是看到他俩打得你死我活,又发现魍魉道行挺高,就想来个一网打尽。

可惜这术士不知道,魍魉对他喊打喊杀了这么久,也把他揍得死去活来好几回,却从没想过真要杀他。

“喂,你走不走?”泼墨抬抬眼,突然问。

“干吗?”魍魉正忙着扫荡倒霉术士身上的干粮和丹药,吞掉最后一粒丹丸,他开始对那把桃木剑流口水。

“我若没看错,这家伙的援军来了。”原本清闲的泼墨眼中缓缓现出一丝恐惧,“……降妖士!”那些术士头顶的气分明就是专门修炼降妖伏魔的那种,是术士里的杀妖狂!

“啥?!”把桃木剑啃得只剩一支剑柄的魍魉当即跳起,一把拖起泼墨就施展开了火莲教的隐身遁,加上缩地术,一口气飞奔到百里之外才停下来。被他拖得差点断气的泼墨好容易挣脱,立即找出身上带着的丹药吞下去才算缓过气来。

“我、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没料到魍魉会逃得比他还积极。泼墨此刻也说不上是调侃还是好奇了。

“咱儿是不怕啊。”魍魉摊摊两手,眼中是坦荡荡的单纯,“要解决那些降妖士也行啊!可皓镧说,如果咱儿动了降妖士,天庭就有理由去找莲主子麻烦了!”

降妖士都是接受了天界仙人亲传术法的,相当于那些仙人的凡间入室弟子。其中杰出者能够在修炼多世后被提上天界成为天将或某处的镇守神。天界若是为了他们找火莲大人的麻烦,的确是很不错的理由 。

“她看得挺透的啊。”想起那个一面之缘的神,泼墨不禁有些佩服。说起来,欠她的人情还没还呢。

当然,她是天界的逃犯嘛。这个原因,魍魉很明智地拉紧口风一字不漏。

“连降妖士都派出来,天界是打算找宝物还是找麻烦啊。”泼墨狠狠地咕哝一番,坐下来调息。而魍魉倒在草地上,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消化刚才的战利品。

皓镧说的没错,天界真是在跟妖界打暗战。而他么,只要把他们之间打成什么样的消息托幻鸟告诉她,就可以吃到她做的各式点心了!

说起来,皓镧做点心的手艺真不错咧。比他吃过的凡间御膳房的点心还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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