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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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一肩担尽古今愁

    谢三将那条发带缠在了指间,举起对住日头,初春的暖意穿过缝隙落在面上。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来到弘农郡与申屠列人会和之后,谢三在例行的文书之后也曾附上只言片语,可除却公事,张浓再无半分回应,好似临行前的那一场情事根本未曾发生。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谢三将发带收回,转脸便见申屠列人和北宫良抱了几坛酒。申屠瞧着是个闷葫芦,打仗却很有一套,麾下北宫良则为悍将。谢三敬重申屠冰雪肝胆,申屠则钦佩谢三豪气凌云,这些时日来倒成了至交。而现今局势,因着官军兵戈先进,颇有凉州大马、横行天下之势,又与扶风王萧骏策应,势如破竹,直将拓跋树机能逼至一隅。

    申屠放下酒坛,先闷声闷气地笑了,才问:“长安,怎地那两只小猴不在?”

    谢三一摆手,“前日潜行,吴咎一脚踩进了具腐尸的腔子里,细看才知是当初同入行伍的一个小兄弟,也不知在那死了多久。拔出脚并没说什么,回来营寨却吐得一塌糊涂!”

    申屠接道:“打仗比不得快意江湖,自残酷许多。昨日同袍,今日枯骨,便是自己,也保不定何时就去了。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

    谢三苦笑着摇了摇头,“话虽如此,但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既已从戎,便须有这般觉悟。两只小猴,终归还是娇气了些。”

    申屠抬手拍开封口,“好一个青山处处埋忠骨!我若有幸创下一番丰功伟绩,即便战死沙场,亦不负生平之志哉!”说罢先饮为敬。

    转至河西,且说唯一的一件新奇事,便是开春的时候,尹汜以花甲之年续弦了一位出自青楼的小娇妻,叫做绿竹,生得貌美又最擅抚琴。连逢旱灾,且久经战事,难得没太过铺张。尹汜却不肯委屈了她,仍以匹嫡之礼迎娶,又施酒菜给附近百姓。

    新嫁娘是个豪爽慷慨的性子,掫下盖头就同闹酒的宾客喝成一团。这时,众客也不顾礼数宗法了,倒像是末世狂欢一般,纵情肆意、痛饮长歌。煌煌灯火将尹府里外映得如同白昼,饮到后来,这老夫少妻竟当众说起情话来。

    尹汜道:“我爱你乌黑头发白个肉。”

    绿竹也瞥他一眼,“我爱你雪白头发乌个肉。”说罢,更越过食案,探身在他脑门上亲了一口。直把宾客们逗得乐不可支。

    在场还有几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眼见闹得越来越不成体统,自退出来到小厅歇息。张浓也饮了些酒,索性遣散仆婢,一个人踱至花园。

    喜宴闹到这个时辰已是深夜。冷风扑面一吹,神智登时清明许多,再往前行却是个踉跄,没片刻便头疼起来。张浓不愿回小厅,也不顾石墩上未化的积雪,抬手稍扫了扫就坐下来。

    “醉酒之后最经不得风吹,你是永远记不住的。”

    张浓一回头,就见和长鸾也踱出来。抬手将臂上挽着的外衣为她披了便坐在旁边,歪过脑袋俏皮地眨眨眼。

    张浓识得这是自己父亲的裘袍,笑了笑没答。

    和长鸾也随着她一同去望月亮,沉默良久,忽低声道:“——由他们去罢,这样的日子也没几天了。”

    张浓转向他。

    和长鸾喟然苦笑,“是的,伯父方才私下同我说了。今晨得到消息,东海王执着卢将军首级,兵不血刃一路西进,cd王落败已成定局。而刘炜在左国城自封为王,并州几乎为他所据。接下来,关中百姓大概又将受干戈之苦。”

    张浓阖目摇了摇头,“又岂止关中?”

    “连年内战已将朝廷掏空,如何能敌匈奴人来势汹汹?而关中一旦陷落,凉州,便又成了一座孤岛。”

    和长鸾惊诧了,“你是说?”

    张浓手指在石墩轻轻一点,眉间也带上煞气,“是。”

    和长鸾腾地站了起来!

    张浓将眼睫一垂,冰锥子般向他扫去,“噤声!”

    和长鸾嘴唇也是颤抖了,慢慢萎下身子,“——伯父他?”

    “父亲心中也当明白,只是不肯去说罢了。”

    和长鸾气得直抖,“若不是八王相争,怎会落得这般田地!便是内斗,又怎能请匈奴人来帮忙!糊涂!”将袍袖恨恨一甩,“糊涂啊!”

    张浓仍是去望那一轮明月,“我有时在想,亡国和亡天下究竟有何区别?”顿了一顿,醉酒般嗤笑道:“后来也就明白了。‘亡国’是改朝换代,是去旧王迎新帝,而‘亡天下’——”

    见和长鸾怔怔望住自己倒像是被这言辞所惊,也不去理会,“——而‘亡天下’,则是仁义崩塌、道德遭弃、纲常败坏、法纪不存,上下瞒欺、骨肉相残、夫妻互疑、挚友反目,因愚蠢,便看不到过去和将来,人领着兽去食人,人,更是要食人了!”

    和长鸾便长久地缄默了。

    “只是,若真到了那一步,又该当如何?”

    张浓面色冷峻,“自然是打。”

    “知书守礼可救不了我们的国家。”

    和长鸾微微低下头,“这是知其并无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

    张浓转过脸望住他,忽地笑了。

    和长鸾怔了怔,随即拍了拍袍袖站起身来,铿然道:“没错,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何况大好江山,怎能沦于腥膻?若当真兵临城下,长鸾虽是书生,也一定要从戎的。”

    和长鸾垂首想了想,“只是,拓跋树机能的祸事仍未清——”

    张浓也起身将裘袍拢了拢,“是要尽快解决。”

    这时又起些风,吹得两旁悬挂的彩灯都轻轻荡着,树木也好,假山也罢,影子全连成一片。依稀可见前厅一派灯火通明,隐隐传来拼酒划拳之声,原来还有大半宾客仍留在厅里喝酒聊天,加上仆役来来往往,热闹无比。相形之下,倒显得这冷冷清清的园子有些寂寥了。

    和长鸾问:“这次怎么没见轻尘和小樱桃?”

    没待张浓回答,忽听得阵男子的歌声自另一处方向逸来。怪得很,他那吟唱好似耳语,偏巧由远及近,穿喧过闹。张浓似是想到什么,竟就愣住不动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并不悦耳,因着苍老沙哑,甚至显出些孤独的意味。只是月色正好,听在耳里,也就觉得空灵而悲怆了。

    “自然善人好修行,识破尘劳不为真。不为真,灵山有世尊,能权巧,参破贪嗔妄想心——”

    和长鸾想了想,“那处当是悲田院。这次的婚宴,施了不少酒菜给难民和乞丐。高人倒是大隐于市的,或是谁处夜深人静,见左右无人,便唱起歌来。”

    二人不约而同转向了那处行去。果然是个乞者模样的老汉,衣衫单薄,抱着坛酒,就坐在墙根下喝。

    和长鸾嫌他腌臢不肯近身,张浓则前行一步问道:“——老人家,您不冷吗?”

    那老人抬起头,未答话,先冲出个臭气熏天的酒嗝来,“有点。”说罢,将眼风在张浓身上转了转。

    张浓解下裘袍给他披上,“听您口音,不是河西人。”

    那老人泰然自若,将自己裹在衣服里暖和了好一阵,才答:“来从来处来,去往去处去。”

    张浓笑了,“看您谈吐气度,当是读书人罢?”

    老人点点头,接着竟发牢骚似地絮叨起来,“日子不好过哇!祖宗没眼光,让我好学问,要我注书传世。谁知,写游记,说我泄露机密;写历史,说我借古讽今;注解兵法,又说我策动谋反;写神怪传奇罢,竟说我导人迷信;最后改写名人传记,嘿!结果,这个名人失事被定为乱党,我因此连坐!如今好容易趁着战乱逃出来,一路逃到这里。唉,天地虽大,却是个牢笼。人生而为苦,苦哇,苦哟——”

    二人见他言锋词利,乍听之下不过半真半假的一生回顾,再略思索,方知其中气象万千、深如大海。

    和长鸾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未请教先生贵姓?”

    那老人手一摆,“什么贵啊贱啊的?”

    将花白的脑袋再转向张浓,“小姑娘,我方才没有吃饱。可否再给我个饼?”又道:“也不白取你们的吃食。我会些占卜,就为你们陈五行阴阳休咎之应罢!”

    和长鸾道:“先生烦请稍等,我去给您取。”

    老人待他离去,先仰面侧目将张浓从上到下观视了一遍,“小姑娘我且问你,人生八苦,知道是哪些吗?”

    张浓恭敬答道:“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老人点点头,“那你觉得,最苦会是什么?”

    张浓愣了愣,依旧恭敬答道:“婆娑世界,有漏皆苦。”

    老人笑了,“你这一生大起大落,八苦必将一一尝遍。怕是不怕?”

    张浓俯首垂目,“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她这番话,说得且沉且慢无间无断,老人听罢便摇了摇头,“多情多苦,无心无愁,智者易悟,昧者难行。”喟然长叹道:“人生一世,苦楚良多啊!痴儿,你便熬罢——”

    不一会,和长鸾果然取了张胡饼回来。

    张浓道:“而今战乱四起,不知先生卜何休咎?”

    那老人却不再理她,接过那饼,先食东北,次食西北,所余卷成一团自交还张浓,掸了掸裘袍,就此离去。

    千万般的可惜,张浓此时还未能体会老人之意,只垂首沉思。

    不知谁家犬受到惊动,兀自高吠,引得左邻右里的犬也应和着叫。那老人听了,摇头晃脑地唱将起来。

    “——赋性生来本野流,手提竹杖过凉州。饭篮向晓迎残月,歌板临风唱山丘。两脚踢翻尘世路,一肩担尽古今愁。如今不受嗟来食,村犬何须吠不休?”

    张浓扬声问询:“不知先生住在何处?敦煌张浓当登门拜访。”

    就见那老人头也不回,只将右手举起一摆,没片刻便行得远了。

    和长鸾瞠目,“他最初所唱,天上白玉京——”

    “——莫不是?”

    张浓道:“当是道儒僧,清河白先生。没想到竟也避乱来了河西。”

    让男主老司机开车,已经成文,但是实在车速太快,写完了搞得自己面红耳赤,真的不好意思放出来~

    so,为了维护爱与和平,为了洁净的网络环境!十三章我掐了,自己收藏了~

    有兴趣的联系我,当然联系我我也不会给你,哈哈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