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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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万斛堆下添新骨

    张伯仁怔怔地把住信。

    和长鸾踏前一步,“伯父?”

    张伯仁反应过来,手一抖,信笺飘落于案几之上。他阖目长叹,“秦州休矣!”

    时为麟嘉四年冬,凉州、秦州多地大旱,当地民众深受其害,数十万人嗷嗷待救。秦州灾区胡汉混杂,尤以“河西鲜卑”人数最为众多。正因怕出事端,长沙王萧义派遣悍将胡刚为秦州刺史,前往镇守。

    “胡刚此人,勇而无谋,强于自用,又深恨胡人,绝非绥边之材!”张伯仁以手扶额,“赈灾须安抚民心。如此只会适得其反,怎能不为国耻?”说罢一仰头,“——休矣!”

    宗无孤原本微微眯起眼,斜倚着墙立在下首。此刻便手按剑柄踏至人前,将拳一抱,“无孤愿领军把乌鞘岭之隘——”

    张伯仁望他一眼。再稍端详,就见这孩子不过两年之间,已是血不华色、精爽烟浮,高挑的个子松松垮垮撑住袭轻裘,便知他是体热在散药性了!忍不住将眉一皱,“还在服那寒食散?跟你说了多少回!”又转向李锦,将案几狠狠一拍,“你这个舅舅怎么当的!”

    李锦搓了搓手,再一瞥宗无孤,见他是俯首垂目,笑嘻嘻只揖不言!想了想,也不知答什么是好。这孩子的父母去世得早,便是健在,也管不了他啊!

    张伯仁叹口气,“罢了!赈灾之事进行得如何?”

    尹汜将长须捋了捋,道:“若至此刻仍不肯毁家纾难,便腆为这一方的父母官了。”一摆手,“已散家财五十万,以施灾民!”

    索靖长子索鲠、李锦、庞飞龙、申屠列人、宗无孤、和长鸾也起身道,各开仓施米三万石,李锦另散家财三十万。

    张伯仁点了点头,“除了赈灾,对秦州涌来的难民,起帐篷、熬米粥、制寒衣给他们!”又加一句,“切记!无论胡汉——”

    正当时,张浓领了张玄、张妙施粥回来,听罢安排便道:“敦煌以东、高昌以西亦有一支鲜卑部落,若与秦州鲜卑联合,当成犄角之势围我凉州,不可不防。”

    张伯仁于是安排庞飞龙戍守酒泉,又转向索鲠,“武威是不是还有鲜卑人?首领是谁?”

    索鲠是个儒雅的读书人,卷起袍袖先一揖,“是秃发鲜卑一支,首领叫做秃发韩且万能。”

    张伯仁想了想,“妥善看顾!”一挥手,众人就此散去。

    秦州,冀县。

    天寒地冻,刺史府外新倒几具饿殍,由小吏“吭哧吭哧”抬了下去。死者太多,也无法一一收埋,往野地扔了便是。

    土狗结群出没,因是吃过腐尸,统统双目赤红、满身腥臭,见到落单的活人也敢扑上去啃咬分食。蒿里不知传来谁家的哀唱,“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

    再便消逝无踪,随风去矣。

    一丛火盆烧得正旺,主簿阴池捧上一册竹简,恭敬道:“刺史,此为州内人丁户籍——”

    胡刚十分魁梧,此刻便一脚踏在方虎皮地垫之上,朝身旁仆从递了递修剃得颇为得体的下巴。那仆从立刻伸手接过。

    “还有,开仓赈灾和施放寒衣的事情?”

    胡刚以指触了触短髭,一边伸出另只手向着热源,“暂时不必——”抬眼一瞄他,似笑非笑道:“还不是很冷嘛!”

    阴池暗自嘬了嘬牙花!心道,早听说这新到任的刺史深恶胡人,可这么一看,简直是要令他们全部冻饿而死了!忍不住,还是一揖,“安定郡灾情稍为严重,胡人甚多,是否需要早加防范?”

    胡刚一把背过手,“那就屯兵高平川!让他们往里迁!”

    阴池大张着嘴,上前一步急道:“刺史!”

    “刺史!西羌和拓跋鲜卑一支世代居于此处,怎肯迁徙?只怕要哗变啊!”

    胡刚神秘一笑,“要不然派兵驻守做什么呢?不肯迁?那便——”

    “烧屋罢!”

    见阴池仍是大张着嘴、一脸不可置信,便慢慢踱至身前,胡刚在他左肩上轻轻一拍,凑过脸,耳语般道:“——你是个尽职尽责的!不过,不要害怕,——当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劫。”举手一指上天,“这是,机会呀!”

    便如阴池所言,安定郡是羌人、鲜卑人世代居住的所在。早在王莽末年,他们的祖先向往中原文明和这一片沃野千里、水草丰美,便赶着牛羊东迁至此。胡人与本地汉人杂处、融合,并以游牧为业。其中一支西羌,祖先无弋爰剑更是发起于战国初年,世代豪族。东汉时,第十九代羌王滇吾降汉,由明帝亲自接见,爵王世袭,入居安定。及至本朝,聚集安定郡的胡人越来越多,势力日渐强盛,但因习俗既异、言语不通,始终饱受地方佐吏、刁滑地痞压迫盘剥。或倥騘于豪右之手,或屈折于奴仆之勤,皆受徭役,积以愁怨。

    秦州刺史一声令下,逼居于高平川的所有胡人徙往内地。百姓虽遭旱灾之苦,终究恋土,不肯随迁,一时妪泣童啼,更有那壮硕的胡人汉子也抱住妻子嚎啕不止。

    胡刚跨在马上看得有趣,便教部下用鞭去抽,再有不肯走的,将庄稼砍倒、房子拆毁,凡是眼前可见的一切全部点火烧去。一时浓烟冲天,处处可闻痛哭。胡人流离分散,随道死亡,或弃捐老弱,或为人仆妾,丧失大半。

    而经过这一番,胡刚愈发得意起来。赏过随从,又将百余名剽悍的胡人收押,便打马回府。

    到了夜里,抱着美貌的胡姬饮酒作乐自不必说。论说胡刚此人,虽然深恨胡人,却是最喜欢美貌胡女的。一群人正闹得厉害,就听府外鼓噪不休!

    胡刚眼一瞪,兴致也被搅了大半!“做什么!”

    一名部下来报,“府外声音汹汹,怕是,怕是走水了——”

    胡刚将酒照那人兜脸一泼,一只脚就踏在案上,高声骂道:“无胆鼠辈!失火怎样?那火就是我放的!”说罢与其他部下拥头大笑!

    阴池没有喝醉,心中便忐忑起来。一招手,对自家仆从低声道:“你且去看看!嘘——”

    那仆从去不多时便连滚带爬地奔了回来,也不顾阴池之前的吩咐,大喊道:“不好了!反了!反了!”

    “羌王领着一大队人马射死城门守卫,杀过来了!”

    胡刚酒已全醒,冲上去一巴掌抽得他鼻血长流!“除了天潢贵胄,就没有别的王!羌王?什么东西!”一转身,“唰”的将壁上宝刀出鞘,双目也要喷出火来,“刁民!——来得正好!”

    阴池大惊!才想到若是府内关押的胡人和现今涌来的羌人会合,就全完了!也不待分辨,立刻领着部下去牢里杀人!

    他反应快,这些胡人也不傻,竖起床板就死死顶住牢门,不肯让他们进来!

    阴池急得肝胆俱裂,回身抽出部下的佩刀,对准了就是奋力劈砍!部下纷纷学他,直将刀刃也砍得翻卷,终于冲开牢门!众将一拥而入,切瓜砍菜一般屠杀内中胡人!

    胡人起初还夺刀反抗,被砍杀到后来,有的脑袋削去一半,有的肢体断裂却连着筋,一时**伴着红液淌了一地……

    阴池满脸是血,到耳边再不闻哀泣之声,仍举着刀,失魂一般兀自砍个不休。

    部下被他修罗模样骇得瞠目结舌,也不敢上前阻拦,只远远地迭声高唤:“牢犯全都死了!阴主簿?阴主簿!”

    忽然一只粗砺的手掌将阴池右臂一握,——阴池呆呆回望,就看胡刚血满袍袖,面带得色,想是外间也平息了。阴池全身淌过一个寒颤,早就折刃的佩刀自他满是血泡的掌中滑落,“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阴池一仰脸,再忍不住,滔滔滚下泪来!

    一月后,胡刚平息高平川羌乱,又派兵进占麦田的鲜卑人聚集地。

    这次却没那般容易了。

    鲜卑人的首领名唤拓跋树机能,为“河西鲜卑”拓跋部首领匹孤四世孙,于兄长寿阗死后接替大首领位。在此天灾人祸之下,率部反抗。

    万斛堆,胡刚端坐车上,手搭凉棚去看。——对方山头上,遮天的狂尘刚落下一半,所有兵马就挺直伫立再不出半点声响,简直,简直静得诡异!

    再一侧首,风声猎猎。极目远眺,那是层层叠叠的胡人掩盖了半面山坡,皮甲长刀,手扬大旗。阵前方,四匹高头大马,鸷敛兽伏般跨坐四个方方正正的胡人汉子。

    最前方,独一骑肃穆——

    胡刚鼻孔翕张,全身上下却是止不住地颤抖了。——妙极,妙极!杀死他们,砍瓜切菜一般剁了这群胡狗,下贱的、愚昧的胡狗!哈,哈哈哈哈!

    他的耳边响起了遥远的轰鸣,右手一抬一放,“——攻!”

    刹那间,便听号角长响,战鼓直擂,双方山头黑压压的兵马绝弦一般冲杀于一处!

    官军破潮,左中右三部有素分散。第一通鼓响,弩箭手前进,待得距敌一百五十步,箭弩猛攻,连发不止!再进九十步,引弓长射,奔于最前的胡人全部应弦倒地!驻队跟上,立刻挥舞陌刀大棒一同横劈直捶!

    而对方皆是梳发拖辫、身着皮甲的骑兵,也不知惧死,直举着长刀横冲直撞!

    “哈!鲜卑狗!”胡刚挑起嘴角喷出个冷笑来,“鲜卑狗,倒是连阵法都没有!什么——”

    ——忽此时,耳听得马蹄“隆隆”声响,快骑如电,十数道黑色旋风卷至阵前!齐声嘶鸣,前蹄高抬,踏起一地飞尘!就见马上胡人大汉长鞭一扬,“啪”一声,卷住几个官军便往后甩!

    官军猝不及防,竟料不到长鞭有如此劲力!唇齿大张,尚不及发出半声惊呼,倏一下被抛上半空,再狠一着地,怎不筋断骨折、七窍喷血?

    只一瞬,战阵便被强行撕裂一个缺口!如潮胡人一遍一遍高喊着鲜卑语,鸷击兽扑般冲杀而来!

    胡刚惊得一个挺身!正对上拓跋树机能缓缓转过脸对住自己,穿过尸山血海,一双灼灼照人的眼睛极慢地,极慢地,漾出一点笑意来——

    麟嘉四年开春,秦州刺史胡刚在万斛堆对战鲜卑大首领拓跋树机能,官军八千人全部阵亡。树机能军队士气大振,率部一举攻下高平。胡刚,也成为朝廷第一个被“河西鲜卑”阵斩的,驰骋西北的封疆大吏。

    河西鲜卑之乱拉开序幕,新人物登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