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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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杀人好似风剪草

    古浪峡,山似剑分双壁立,驿路迢迢一线通。

    夏风扑面,几个土匪正蔫头耷脑地埋伏在支山石后,等着掸鞭子,剪羊牯。举目远眺,是望不尽的怪石凸起、危岩陡生,蓦地教人心惊。朱若虚微微阖上眼,可以想见这蜿蜒曲折的峡谷向南延伸,接上乌鞘岭,又朝北蛇形,连了黄羊川。

    要说朱若虚自入伙已有数月,这还是第一次下岭劫道。因是寸功未建,故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惟恐此行不利会短面皮。

    左右环顾一圈,吴咎随谢三去往山丹马场,陈老大早些年受伤碍行自镇守营寨,丁志只负责踩盘,现下零零落落便是傅五、吴伊,同几个喽啰了。

    朱若虚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这些时日对岭上兄弟也有些了解。仿佛除了谢三,众匪都只是粗通拳脚的野路数,好在反应敏捷,一般练武的人对付不了。周围有什么动静,脖子本能地一激灵,视线就对了上去,真似野兽一般。自己初时不解,还问过其间功夫深浅的道理。傅五却是将眼一瞠,神情古怪地反问:“掸鞭子剪羊牯?死个人罢了,不需要会什么啊!”听得朱若虚连连抱拳,算是长了见识。

    正当时,日头逐渐移到天中,吴伊转过脸望了望正打哈欠的傅五,“照理,四哥已经踩过盘子了,怎地还未亮盘?”

    傅五自眼角挤出滴泪,又抬起手指抹了一甩,笑道:“临时有变也是常理!”

    朱若虚同吴伊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傅五是个自以为体贴的,将拳头在朱若虚肩上轻轻一顶,“对盘了便清,风不正扯呼,横竖我们这些兄弟都在,吃不了亏。”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地“嘿嘿”一笑,向吴伊道:“说起来,你同老八还是在这古浪峡遇着老三,阴差阳错才上岭入的伙。那是件趣事,怎地不同老九讲讲?”

    吴伊的小脸“唰”一下就红了,鼓着腮帮子道:“有,有什么可提的?那时候小,哪能知道是三哥!”

    傅五咧着嘴嘎嘎大笑,“老九,你可是不知!这俩崽子,十三、四岁就是五毒俱全的小坏蛋,在这里杀人越货竟劫上了老三!”

    吴伊强道:“三哥背着只大包袱,我们又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是是是!”傅五轻佻地斜了个眼风,“那老三也是个调皮爱玩的,向这俩小崽子直招手,说,‘我这里面是金子,咱们找个地方来去分了罢’!”

    朱若虚忍不住笑,“那然后呢?”

    吴伊一咬牙,只觉得满嘴都是涩意,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声!“然后!然后把我俩诳到林子里,包袱一解,——掏出支小臂长的判官笔来!”

    几个喽啰听得热闹,也凑过脑袋嘻嘻哈哈地跟着起哄,“七爷七爷,再然后呢?”

    吴伊说得义愤填膺,便也不觉得丢脸了,“再然后?再然后三哥逗耗子似地撵着我们跑了七里地!还笑嘻嘻说,‘小混蛋从小不学好’,不由分说把我俩的裤子扒了一顿狠捆——”抬手朝北一指,“就吊在——”

    “——咿?”

    吴伊陡地一个激灵,沉声道:“念短!有点子淌来了!”

    众匪回头一看,弯弯曲曲的峡道那头,竟凭空一般现出了两道人影。

    ——那是一个青衣高挑的男子,慢腾腾牵着一匹黑白杂花的马儿。

    马上侧坐个鹅黄衫子的姑娘,撑着一把红伞,微微偏过脸,正冷冰冰地望过来。

    暑日正午,烈阳当头,朱若虚以为自己有些眼花,抬手揉了揉。怪得很,这两人一马分明每步都是慢吞吞踏出,可仿佛只是转瞬,人就到了跟前?

    刹那之间,便好似平地起阴风,晴空滚惊雷,一个寒颤淌过四肢百骸!

    傅五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强自一笑。将双手来回搓搓,溜着斜眼四顾低声道:“并肩子,招了把和!风子上的雏儿,叶子火蓝头海!”

    他说,哥儿几个,看看前面来的这俩人,长得漂亮,穿得阔绰啊!

    哪知话方出口,那青年稍一怔愣,接着抬起头向着众匪的方向微微笑了。

    一字一顿,金石般道,“——铃铛莫踩。”

    众匪这回是真正呆住了!当知绿林山匪劫道之时,最忌讳遇见未婚女子,大大不吉,便叫做“踩了铃铛”。没曾想,这青年不仅了然道上禁忌,而且耳力竟好至此!

    傅五咂咂嘴,不好再藏身石后,踏前一步抱个拳,“合吾,不知家中兄弟几个呀?”

    他这也是绿林黑话,要打听对方做的哪一行。

    青年文质彬彬地卷起袍袖回了个礼,“排行第二,看宅守院,外吃一线。”

    傅五点点头,心道,噢,原来他现在是大户人家的教习护院!再仰脸一瞄那姑娘,——嚯,真漂亮!眉目与青年颇为相似,都是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有那么点胡汉混血的味道,便知大概是双兄妹了。

    傅五顿时起了怜爱美人之心,也抬手指向身后一班兄弟,“不入行,看山守业,吃家里饭。”

    青年接着道:“西北悬天一片云,乌鸦落进凤凰群。不知哪里君来哪里臣?一揖到底拜排琴。”

    他这是极客气了,傅五不好伸手打笑脸人,便道:“西北悬天一枝花,天下绿林是一家。”顿了顿,又说:“一龙一胎生九子,子子孙孙有不同。”

    傅五此言一出,就是在告知他,同道归同道,当下至少要露点功夫才能过山门。表面功夫,意思意思罢。

    可青年听了,蓦地目中精光一闪,悠悠转头望向那姑娘。

    吴伊此刻匪气上涌,满心不耐!白白埋伏了一个上午,羊牯没等到,却来了这样一双莫名其妙的兄妹?呀,真是亟须泄这一腔邪火!

    ——吴伊将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瞪一眯,阴森森道:“合吾!”

    “莫不是特地来结梁子?”

    青年却不露声色,左右扫视一圈再垂下脸,慢腾腾地将手背在身后,“那,便请招了——”

    吴伊是个轻狂的性子,一把回手镖立刻撒了出去!

    那青年动作真如鬼魅,忽然一个利落的翻身!就听“叮叮当当”撞击不绝,再一落下,满地钱镖零落,手中已多了明晃晃一柄软剑。

    众匪被他如此一番手段所慑,都似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却看那姑娘将脸一沉,狠声道:“好个暗青子的招呼!”

    便分明是在瞧不起吴伊了!

    吴伊哪经得起这个激?一把抽过背后环首刀猛甩,刀鞘横飞而去,人已合身扑上!

    朱若虚不是太懂功夫,却也能看出吴伊绝不是这青年的敌手!不过几个回合,傅五急得迭声高叫:“点子扎手!并肩子招呼!马前点,喂暗青子!”

    这是要招呼众匪齐上围攻了!

    ——便这时,倏听耳边风声忽变。

    傅五反应不及,只能惶然惊见一支三棱金箭破空而至,——“呲”一下,右鬓边一缕头发轻轻缓缓,悠悠贴面,飘落下来。

    再一看,吴伊身不由己地胡乱倒退几步,胳膊已挂了彩!

    恨恨一摆手,却决不肯让他人援手,吴伊一梗脖子,嘶着嗓子大喊:“递门坎,定孤枝罢!”

    朱若虚不肯自家兄弟吃亏,赶忙使个眼色让傅五拦住吴伊,上前一步抱拳道:“合吾,挑什么万?”想了想,“莫不是,冷子点?”

    他与众匪相处日久,将黑话学得七七八八,便问这两兄妹是不是做官的?

    要说这朱若虚,是有些脑子的。见了此情此景,已知对方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再一深想,只怕之前的羊牯没来也有原因。

    看他二人衣着气质,绝对不是寻常草莽。再念及方才那不知何处而来险些射中傅五的一箭,应当是还有伏兵!难道——,难道是乌鞘岭上群盗太过猖獗,终于惹怒了武威的索家?

    朱若虚内心暗恨!咿,众匪一门心思在此埋伏羊牯,却不想,自己早成了他人的羊牯!

    那青年收身站定,向他望来一眼。腕子带着兵刃凌空划了个圈,左手拇指抵在腰间软鞘,“啪”一声,归剑入内。

    他阖目摇了摇头,又睁眼一笑,“背弓万。”

    朱若虚“啊”一声大张开口,竟,竟是敦煌张家!

    姑娘此刻便抬手将伞一收,下了马。自袖间取出一封信笺,双手向前递来。

    “我家主人有信相托,还请代为转交陈掌柜。”

    朱若虚立刻双手接过,兄妹二人到此也不再多话,四方一揖,便自离去了。

    傅五“嗷”一声反应过来,立刻扑上前给吴伊包扎。

    众匪于是灰头土脸回到岭上,将事情经过并那封信笺交代陈老大。因着谢长安尚未回来,就由朱若虚拆了信笺观视。

    朱若虚从头至尾念了一遍,又念一遍,疑惑道:“大哥——”

    他皱起眉头,“张家,这是想约了三日后上岭一晤。”

    陈老大端端正正坐在厅上,将粗茧遍生的巴掌在膝盖上一拍,“什么意思?”

    “没有多说。只客客套套写了几句,说是久闻声名——”

    陈老大垂目锁眉,仍是自道:“我们跟张家从来没有瓜葛,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又抬起头,“说是谁来?”

    朱若虚以手一指落款,“张浓。”

    丁志有些诧异了,“那是谁?从没听过这号万儿啊!”

    傅五也将脑袋伸过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颠来倒去一个劲儿看。可惜么,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呀!

    “嘿”了一声,傅五哼哼唧唧道:“我是不明白写的什么,不过这字看着潇洒,怎么名起得这么娘们儿气?”

    吴伊见他不着调,又因伤口牵动间疼极,实在有些生气!

    “嘶——”

    挤出汪泪,将胡床狠狠一拍,“他们家就是尽出小白脸又有什么可奇怪!装腔作势的王八蛋,我****姥姥!”

    “好了好了!”陈老大疲惫地一摆手,“都别吵了!”

    转脸向朱若虚道:“老三说大概什么时候回?”

    朱若虚举目望了望外间的天色,“今夜怕是不能了。原便说是这两日,若无变故,大概明天就能回来。”

    陈老大点点头,“好。先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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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