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滴眼泪中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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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良禽择木不得已(第一次更新)

    萧兀纳接到捉拿他的圣旨时,正躺在病床上倒气。他已经病入膏肓,下不了床,更跪接不了圣旨,但他仍然倔强地让人搀扶着半坐起身,做出跪接的姿势。他双手颤抖着接过圣旨,几乎是眼睛贴在圣旨上,一字一句地把圣旨读完,然后他有气无力地嘿嘿笑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钦差看着萧兀纳半疯半痴、病情沉重的样子说:“萧大人,你还能跟我们去中京吗?”

    萧兀纳说:“告诉皇上,老臣不能去了,老臣这就要死了,到不了东京,气儿就断了!”

    钦差皱眉说:“那我怎么回去复命呢?”

    萧兀纳说:“你回去跟皇上说,谢谢他到今天才下这道圣旨。我萧兀纳知道,皇上从他即大位那天起,第一个想杀的人就是我。可是,皇上一直没下这个决心。从这一点上看,皇上还是个仁慈的君主……老臣倒着这口气没咽下去,就是在等这道诏书。有了它,老臣就免去死后刨棺鞭尸之祸,家人也不会受到牵连,老臣死也心安了……”

    钦差在萧兀纳的病房里坐一会儿,萧兀纳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看上去不像是装的。看光景也就三天两早上的事儿,就扔下圣旨回中京复命。

    萧兀纳这次重症是因偶感风寒引起的。按理说风寒染上了,找郎中抓几副药,调理一下也就好了。但这次萧大人有点儿奇怪,他把自己关在书屋里,得了病不治,而且也不让家人知道。当家人从书房里传出来的持续的沉闷的咳嗽声中判断出他得了病时,病情已恶化到无法用药的地步。

    这是他这一生梦寐以求的最好结局。

    当金人的金戈铁马踏破东北的春州、泰州城墙的时候,当萧保先被渤海人所杀,东京沦落金人之手之时,他彻底绝望了。他为大辽国万里河山将要破碎而绝望;为契丹民族荆棘丛生、凶险艰难的未来而绝望;为天祚帝这个国之将亡仍不觉醒的昏君而绝望。那时他就下定决心:决不能眼睁睁看着大辽国沦落敌手,决不做金人的亡国奴。他要在大辽国灭亡之际,与大辽国生相依,死相随。

    而对天祚帝这个扶不直的软滕,不可雕的朽木,他早已失去信心。如果说在他初为帝师的时候,对天祚帝还抱有几分幻想的话,当天祚帝继承大统,登上皇位后,他的那几分幻想就破灭了。在他看来,天祚帝具备亡国之君的所有品格。他偏执、自私、贪婪、虚假、文过饰非、狂妄自大、言而无信、嗜血、喜怒无常……这些个性,再加上机缘把他推上大辽国皇帝的宝座,足以把大辽国这个本来就并不强壮的躯体搞垮。那样的话,他萧兀纳也将成为大辽国的千古罪人!

    当初,耶律乙辛一伙一心想拥立耶律淳为皇太子,是他萧兀纳力排众议,把太子这个位置力争给皇孙耶律延禧的。当时,宋朝使臣苏辙就曾经对他说:“萧大人,你做得并不见得是件好事啊!”

    苏辙作为宋使曾多次出使辽国,与辽朝许多大臣都有很深的个人友谊。萧兀纳敬佩苏辙的才学和为人,再加上苏辙会一手精准的相面功夫。经他面前走过的人,他能说出这个人的过去未来,大致不差。因此,萧兀纳与苏辙的个人关系也不错。萧兀纳问苏辙此话的原由,苏辙也不隐瞒,说:“耶律延禧这个人相貌平常,身体瘦弱,阳气不足,阴气有余,缺乏阳刚正气。再加上他目光尖刻,看人的时候从来不用正眼。由此看来,此人心里阴暗,性格乖舛,不是有福的帝王之相。如果说贵朝会有什么灾难的话,可能就要从此人身上开始!”

    听完苏辙的话,萧兀纳内心虽然也有几分拿不准,但那时正是耶律乙辛奸党横行的时候,萧兀纳素来耿直,见不得朝中小人作怪,他坚持拥立皇孙耶律延禧为太子,就为反对耶律乙辛立耶律淳为太子的阴谋。

    立为太子的耶律延禧,很快就暴露出小人得志的嘴脸。那时萧兀纳还是他的老师,但在举止行为上,他对萧兀纳这个老师表露出明显的傲慢。为恪太子师的职守,萧兀纳对耶律延禧身上暴露出来的缺点进行严肃批评。并严格按照圣明君主的标准来要求他。当时的耶律延禧虽然不太情愿,但也没办法。萧兀纳是老臣,得到晚年道宗皇上的信任与器重。这时的耶律延禧如果露出中山狼的本性,萧兀纳足以有能力废掉他这个太子。

    这时的萧兀纳已对当初他对太子的选择有几分怀疑甚至后悔。他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做了一件坏事儿,做了一件对大辽国来说致命的事儿。但是,就在他刚生出悔意还没来得及有其他想法的时候,道宗皇帝在混同江驾崩了,并留下由皇孙耶律延禧即皇帝位的遗诏。这时的他已别无选择,只好拥立耶律延禧即皇帝大位。

    天祚帝即位所做得第一件事儿,就是取消萧兀纳的帝师资格,把他从中京调到上京做留守。当时皇帝在中京议军国大事的时间较多,把萧兀纳调到离中京800里远的上京做留守,就是把他从皇上身边调走,眼不见,心不烦。而在天祚帝看来,把萧兀纳从自己身边调走,而没杀他,就说明他已经是千古明君了。就拿他对萧兀纳无比的厌烦来说,放在一个小心眼儿皇帝身上,早把萧兀纳拖出去砍了!而天祚帝并不是不想砍萧兀纳。其实,萧兀纳已在他心里死过千百次了,有时做梦都想杀这个老东西。他之所以能忍耐,是因为他觉得还不到时候,他不想落个刚即位就斩杀帝师的恶名。

    对于天祚帝的心理,萧兀纳当然一清二楚。他早已做好随时被拖出去砍头的准备。甚至做了满门抄斩的最坏打算。所以,他家里从不积余财,与许多直近亲属也都断了交往。仆佣家人用到最少,儿子送到高丽国经商,女儿远嫁西夏国。把这些身后事处置妥当之后,他反而一身轻松起来。对天祚帝,他比以前更敢于犯颜直谏,对朝政,他更敢于直陈利弊。每天早晨睡醒觉,他都抻手摸一下脑袋,发现还在脖子上长着,他就很庆幸很满足,觉得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多捡了一天的便宜。他就是在这种心态下,打发着他生命的每一天。

    在中京皇宫花园里陪萧莺游玩的天祚帝听到萧兀纳病重的消息,内心里很感失落,他恨恨地想:这个老东西,终于没等到朕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那一天!

    他问钦差说:“你敢保证那个老东西不是在耍滑头?”

    钦差言之凿凿说:“不会,臣留心看了,老东西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估计这会儿已经玩儿完了!”

    天祚帝想了想,说:“你马上去上京,宣朕的口谕,即刻以王公之礼厚葬萧兀纳!”

    钦差说:“皇上,万一臣到的时候,老东西还没咽气呢?”

    天祚帝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说:“到那儿你只管宣圣谕,并留下来监督执行。”

    钦差低头听着天祚帝的吩咐,一边猜测着天祚帝的用意,却揣测不出个头绪,心里感叹:这圣意就是难测啊!明面上皇恩浩荡,骨子里却不知玩儿什么猫腻。

    萧兀纳接到天祚帝按王公之礼即刻厚葬的口谕时,还有一口气在胸中含着。他的意识还很清醒,知道这是天祚帝的两个用心:一是一旦他装病糊弄钦差,这道口谕就是诛杀令,他不死也得死;二是即使他真病入膏肓,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马上想办法自裁,因为圣谕是即刻厚葬啊!这一定是天祚帝不甘心他这么平安地死在家中,才想出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毒招儿。在外人看来,皇帝下旨厚葬帝师,皇恩浩荡,可他萧兀纳心里却清楚天祚帝这是恨他不死啊!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尚且这么狠毒,看来大辽国断送在这个昏君之手已成定局。而这个昏君,正是他萧兀纳当初在道宗皇帝面前力保的人选。从这一点上看,大辽国的万里江山,实际上是断送在他萧兀纳的手里。他萧兀纳才是大辽国真正的千古罪人,无颜去地下见列祖列宗啊!

    最后一口气在胸中抽动着,就是咽不下去,而钦差虎视狼顾地就站在床前监视着以王公之礼厚葬。无奈之下,尚存一丝意识的萧兀纳只好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咬破舌头,头一歪装死。

    王命难违,家人见萧兀纳口中浸出血丝,头一歪像是咽下气去,也没认真查看,简单为萧兀纳擦了身子,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新朝服,抬出门外放进棺材里。直到把萧兀纳抬进棺材的那一刻,他的意识还十分清醒。他多想向身边的亲人道声别,但却不能。他只能保持着一种不变的姿势,直到进了棺材,直到棺盖被钉死,直到棺材内空气逐渐稀薄,直到他的意识渐渐淡化,变成一股轻烟游离出他的躯体。

    在钦差的监视下,葬礼办得相当隆重。木棺的外面套上一层石棺,棺上有彩色图案。墓室是早年就修好的,宽敞幽深,墓室墙壁上绘满死者生前的生活简图。为体现天祚帝的圣恩,还在这些图之上,又加上钦差宣布以王公礼厚葬的圣谕图画。随葬品虽无金银珠宝,但各类陶制器皿应有尽有。送葬时还动用了上京皇宫卫队。住在上京的官吏臣民不下万人为萧大人送行,场面宏大壮观。

    与萧兀纳相比,耶律余睹算是幸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