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刻之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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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已还

故人已还

办公室电脑上细密的数据流带走了白荷200度的视力,早上她看向窗外雪天,视野里全是红的绿的一串串零,还有一只黑色水蚤在一跳一跳。酸痛的腰背告诉她昨夜的工作该告一段落了。她离开时接班的还没有来,王姐迟到了,但她能想出王姐以小孙子为主旋律编造的各种各样合理的借口,总之可以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领导面前生效。

雪花在飘,金家胡同里朦胧的黑色影子让她又想起昨天的午间新闻。来人的步态怡然,又不像在散步,就那么不急不徐地向她走来,黑色墨镜遮去了大半张脸。

她回过头去望,那高大健美的背影。

白荷,好久不见!

她是怎么听到的,更像是心中的呢喃。

雪落满地面,今冬第一场像样的雪,但还是不够廉价滑雪的条件。最重要的是,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牵着朋友的手在压实雪的马路上助跑前冲、一路滑向学校。

她想绕开雪下的石头,走过石头圆形的一端,低头看见一张人脸。

恐惧立时击中了白荷,那条新闻,那些混混,刚刚那个人……

白荷辩驳,想走开,却悖不过良心。有人需要帮助,她还能活。白荷不想伸手却还是抹下了雪片,预示生命的气息有点温暖,女人脖子上现出一条勒痕。

左右无人。

白荷颤抖着按110,“你好,我要报警……我在、金家胡同,有人受伤了,可能没死……”

该死,白荷懊恼她在语无伦次地说些什么,“这里是金家胡同丰源超市西侧小巷,有个女子躺在雪下,脖子上有勒痕,她还活着!”

白荷按照接线员的指导为伤者做心肺复苏,“要人工呼吸?”可那是她的初吻!

还好,九次按压之后没等白荷吹气女人自己缓过来了。

“喂,你醒醒!”白荷叫。

“墨镜——”那女人硬是张开口挤出这个词,看来她的脑子清醒了。

刚苏醒的人剧烈地咳,白荷扶起她侧过她的身子,以免她被呕吐物堵塞了喉咙。她能清晰发音后的第一句话说的是“快拨120!”她抓着白荷,生怕白荷丢下她不管。

“你要坐起来吗?”白荷问她。

警察来得很快,没有电影里的宣讲桥段,他们把白荷和女人一同装上车带走了。白荷等在铜钟分局派出所里,笔录还没有开始。这是白荷从没来过的地方,隔墙有聊天的笑声,白荷坐在椅子上,被他们看得不自在。

白荷整个脑子嗡嗡地响,坐在那儿飞快浏览手机网页,以期找到关于昨日的报道,她想知道自己卷入了一起什么事件,然而她什么也没查到。

她不记得怎样从派出所回到的家中,脑子里全是阴湿的老旧楼道里下水道的霉腐气味和飞尘的阳光。楼道窗掉了,整个空间向着私种的菜园敞开,金玲从那里爬上来。

白荷,我来接你了!

往昔零碎的记忆像系在麻绳上的透明水球,在她脑中一段一个的拉近又拉远,拉得生痛,脑仁儿像块粗糙的花岗岩般沉甸甸,啪地一声,记忆闪回后终于拉断,脑袋像被鞭子抽了一样地锐痛,就像无数个熬夜赶稿后睡不醒的晌午,梦里兴奋地站在片场找不到适合的词汇表述剧情,最怕讲述者泣血哭号倾听者却无动于衷。

脑袋告诉手臂起来吃口饭,手臂却不想动,脚还未醒。白荷窝在**看笔记本,新书上传一昼夜,一个点击也没增。

急促的敲门声终于把白荷从**弄下地来。催促的节奏更紧,然而她有些走不稳。打开门外面很黑,声控灯坏了她才发觉天已经黑了。眼睛还没有适合昏暗的光线,手腕和咽喉已经被两股力道收紧,瞬间不能发声了。

后背撞在门框上,身体被人拎起扔到了**。喉咙痛,咳嗽夺走了语声,她问不出你是谁。

没等白荷爬起来,一只手扣住了她后颈。“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来人未摘墨镜,接着滚烫的指尖扯开了白荷的衣领。

脑中轰了一声,白荷的腿被凶猛的女人压住,力气不敌,但她还有牙齿。

女人没有打白荷,也没有揪她的头发。白荷手臂被握紧的地方胀痛,颈窝被狠咬了一口,白荷咬不到那女人了。

双手被制,白荷无法抓起**的东西打她。她太重了,白荷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女人似乎发觉了,撑起一点,然而没等白荷呼吸均匀嘴巴就被堵住。

白荷誓死会咬断侵入的舌头,然而并没有什么舌头,只有一种入侵的气息,直至她窒息。

醒来时,女人睡在白荷的**,墨镜丢在一边。天不算亮,因为昨夜没有拉窗帘白荷还是能够看清她的脸。白荷抬起她的胳膊,从那下面移出身体,右肩膀痛,白荷才想起那里受伤了。撕开的上衣没有粘在伤口上,就是肩头有点冷。

白荷伸手去摸女人的脸颊,就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20年没变。

白荷感叹,为什么命运要如此作弄,一步步的紧逼,非要踏破她设下的底线。她许下誓言要带走第一个对她不忠的人,也不会容忍伤害后补偿的爱。她跪在那里,金玲睡在**,她没想过她们竟会这样见面。

白荷被突然窜起的金玲扑倒,金玲身上那根斜挎包的带子一头压在肘下一头落在白荷的脖子上。金玲摸出一本精装书,将硬皮的棱角对准白荷的太阳穴。

“白荷,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原来金玲没睡,她是在考验白荷,她认得出白荷。

白荷想自己的瞳孔瞪得太大,目光茫然,金玲大约看得出自己没懂,就单手翻开书皮,捻到某一页。她放开了白荷,没有表情的脸上虽然是和回忆中同样的眸子,但没有笑意,如果她不叫白荷的名字,白荷甚至不敢相认。

“你读完这个故事,现在。”金玲命令道。

白荷想不起要说什么,要说的梦里都说过了,这个见面太尴尬,她张不开口。白荷默默翻着书,是笑子喻的《野百合也有春天》。

“念出来!”金玲命令道。

“……方芳微微地笑着,不置可否。然而我却站起来了,右手指着前方山下,‘你看,那下面就是时空隧道。’我指的地方是半隐在青枝下的水泥拱篷。‘一天我们站在上面,突然拱篷溢出白光,奇迹出现了。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

白荷看着金玲,金玲的眼睛瞪得很用力,血丝突起,“往下念!”

“我渴了。”白荷放下书,就这么看着金玲。

金玲果然默默地去倒水。

白荷不喝冷水,自从加班将胃折腾坏了以后她再不能吃凉的。白荷只是舔舔,金玲以为她故意没事找事儿。

金玲不吸烟,也没有流里流气,除了黑夹克和墨镜,和从前没变,还是干净的短发,不饰妆容。但她不会笑,让白荷觉得这张脸如此生分。白荷想,不吸烟不喝酒是一个打手难得的好习惯,酗酒误事,烟蒂残留身份信息。

“昨夜,你做了什么?”白荷把书紧扣在胸前问她,好像胸甲般隔开一定的距离,对上金玲迷蒙的眸子,唇上的温暖。

金玲撤去这种压力,直起身,轻声说:“什么也没做。”

“真的?”

“我以为你是成年人,你会知道。”

“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看黄色小说的时候。”金玲拿出一个压扁了的面包和一包方便面。

吃完早餐金玲静静听白荷读书。

白荷读书时金玲出奇地专注,这本书写得很美。

“……我喜欢冬日滑雪的感觉,像冲浪,浪很温润,尽管这样,我的鞋底也日渐一日地变薄了。忘不了,滑雪时拂过耳畔的清风;忘不了,滑雪时飘落地上的笑声。”

金玲说:“往下念!”

“……又有一个女孩,带着一种生动,一种活泼闯进了我的世界。她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金玲突然纠缠上来,堵住了白荷的所有声息。白荷落入了一种柔软的境地,虽然一开始有些沉重。白荷听到金玲颈侧血液奔涌的声音,随着那股暖流的指引她听见了心房的鼓音,像一种奇妙的歌,歌声悠长,她的整个身体都变轻了,腕脉上的音律合歌相和。她的指间是金玲的指,那种不握笔的手、着薄茧的指腹、温软的掌心,熨帖的感觉厚实而安全。

被子像一朵飘上来的云,将她们埋到头。那里面像一个隐密的山洞,微微潮湿。

“你相信我一直想要见到你吗?”白荷问。

“相信。”

“你终于回来了。”白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