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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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夜不停的大雪把整个山川大地厚厚地覆盖了一层毛毯,随着北风的增大,雪花变成了坚硬的霰粒,随风打在脸上,觉得很疼。地面冻得结实光滑,失去了来时毛茸茸的柔软,平日里干瘦丑陋的树林玉缠絮裹,低垂着丰腴妖娆的枝条,山路旁的松柏树,被厚重的积雪压得七凌八乱,小树丛更是东倒西歪,长长的山草也偃伏在雪中,偶尔几条细细的草茎在刀一样的寒风里瑟瑟抖动着。

    谷良一口气从家里挣脱开母亲的拖抱跑出来,他明显听见了父亲暴怒的咒骂和抡起棍子向他砸来的风声,他猛地一闪,身旁的泥瓦水缸“哗啦”被砸得粉碎。他头也不回地翻墙跑了。

    他的大脑一片混乱,犹如迷迷茫茫的大地一样,没有了方向,没有了道路,只是凭着直觉急速地奔跑着。他觉得他就象是一只刚刚挣脱开蜘蛛网的黄蜂,身后还连带着可怕的粘丝,他必须拼命地跑才能挣脱得干干净净。

    究竟怎么了?一个女人死了,一个女娃生了。死的,生前他压根没有正眼看过,因此几乎没有多少印象;生的,刚才因为慌乱没有细看,也只有模糊的模样。

    她们的生死,都有他的缘故,一次酒醉的疯狂,一次羞愧难当的胡作孟浪。

    眼睛似乎被雪水冰封了,脚下不知磕碰了多少山石羁绊,跌倒,爬起,爬起,再跌倒。理智随着他狂喷的热气一起被冰冷的寒风吞噬了,吹散了。心脏象脱缰的野马在狂跳,胸膛马上要炸开了。混乱中,他跌倒滚下一道很深的山沟,几乎休克过去。

    天还没有亮,雪珠稀疏了,风也似乎轻微了,混沌的天空渐渐清朗起来,依然有铅灰色的云彩堆积着,云缝隙透来的亮光影射着漫山遍野的积雪,视野依然看得很远。穿过山谷的风扫落了雪块,钻过树枝间隙,夹带着偶尔一两声野兽悲哀的嗥叫声,天地间静得糁人。

    谷良躺在沟堰斜坡上,象条半死的野兽一样,剧烈奔跑时出的汗水化做一层冰冷的铠甲死死地封裹住肉体,混合着跌倒时灌进衣服里的积雪,虽说山沟背风,他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死神象从蜘蛛网上紧跟而来的幽灵,悄然笼罩了他的周围,谷良的世界里充满了无尽的黑暗,身体似乎坠落进无底的深渊。

    他已经记不得追赶而来的伙伴们,模糊的神智里,他听见沙沙的奔跑声,拼命睁开冻僵的眼皮,只看到了几个逼近身边的阴影。

    “完了,喂狼了!”他心底飘起一丝飘渺的声音。

    水雾乡人知道,谷良是个天生的倔强孩子,家里虽说贫穷,他却是沐浴着慈爱的阳光渡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和胆大妄为的少年,作为老来子独生子享有的溺爱让他形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在一群年龄相当的伙伴里,他简直就是个霸王。凭借着结实皮筋的身体,一双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觉疼的拳头,征服了多少胖瘦高矮的村娃们,小小年纪,他就学会了挺着胸脯从村里晃着肩膀走路。

    “真是老天作弄,他爹娘一对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竟然添生了这么一个不要命的倔犊子,也算是支撑他那几乎人人都敢踹的家门吧!窝囊三辈子总算憋生出一个毒球,这小子能光耀门庭!”村里人摇头叹息着,评论着小小的谷良。

    也有惹闲气的大老爷们,心里想拭豁拭豁谷良到底有没有种,暗地里把他叫到村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揍他一顿,以为他蛋软不敢吱声,谁成想可惹了马蜂窝,他那种死缠烂打的劲头让大人们也彻底服气了。他永远追着你打,石头,棍棒,锄镰锨镢摸到什么用什么,你急眼死揍他一顿,他从地上躺够了,爬起来,喘够了气,满脸流着血,眼睛都睁不开,照样和你拼命。你关了院门躲进家里,他往你家里扔石头扔大粪,最后,焦头烂额的大老爷们只好讨饶,赔礼道歉,发誓再不招惹他,他才善罢甘休。

    人们心有余悸地说:“没见过,真没见过!不是人托生的!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谷良的爹娘也曾下死劲地管教过,他倒好,凭你怎么打,怎么饿,一声不吭,出了家照样天不怕地不怕,自己的骨肉,又是独苗苗,总不至于打死吧。

    “孽障,孽障!祖宗的脸都羞死了。”老俩口急头胀脸地责骂。

    谷良闷哧闷哧地回嘴:“要都窝囊,人家就往咱头顶上拉屎了!”一句话噎得老俩口哑口无言。是啊,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就因为自己太窝囊,多年来受了多少窝憋气呀。唉!咱这辈子让阎王捏成了窝囊废,大概阎王爷觉得对不住咱,特意派送个小霸王来给咱撑门面吧?想通了这个关节,老俩口也就暗地里舒了口气,再走在村里,也不象以前那样唯唯诺诺了,心里有了些底气。

    俗话说:头十年看父敬子,后十年看子敬父。随着谷良渐渐长大,村里人也看菜下碟,知道他家有个惹不起的犟犊子,大大收敛了以往放肆轻蔑的口气,甚至多少露出了惧怕的神态,跟谷良说话的口气都流露着敬畏。

    谷良的爹娘暗暗偷着乐,毕竟是老实性子,依旧守着贫苦的家庭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丝毫不流露轻薄和狂妄。

    “孩呀,不吃气归不吃气,咱可不要欺负老实人,老天爷在头顶睁着眼哩。”

    谷良确实听话,从不无故招惹人,严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谁要是无故欺负,对不起,不怕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真是一门三代各不同,有龙种也有王八蛋。不光村里人惊讶,谷良的爹娘也感慨万千。谷良不记得爷爷的模样,村里人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个外和内刚的男人,有脑子有心机,年轻时因为一块地皮赌气,打官司输得破头烂腚,家里光景一蹶不振,除了给儿子留下几间不象样子的房屋,留了块尿片大的田地,给儿子成了家,刚刚给出世的孙子起了名字就撒手去了。

    谷良,加上爹的名字谷山,表达了祖辈们怎样美好愧疚的心情啊,家里的米粮麦谷不仅要多得堆成山,还要是成色上乘的粮食!哈,美好又充满辛辣的讽刺挖苦,谷良的爹苦苦挣扎了多半辈子,还是没能摆脱半年糠菜半年粮的穷日子,性格窝囊,该争的争不来,该抢的抢不过别人,虽说认命守贫,暗地里,年节里,多少次祈求上天和祖宗的保佑与赐福啊。

    谷良的横空出世,象一道耀眼的光刺疼了村人的眼睛,照亮了谷家破落的门庭,他的坚韧击碎了了包围家庭多年的欺辱,无形里也担起了重振家业的重任,稚嫩的身子骨过早地浇注了恶意的关注以及不许失败的自尊和傲气。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谷良除了顽劣倔强外,早早和父母拧成了一股绳,牢牢地拴在了生活这辆沉重的大车上,弯腰曲背地拉着,血汗流淌,身后沐浴着父母溺爱期盼的目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崎岖路途。他的身体粗壮了,高大了,嗓音粗哑了,宽宽的嘴抿得更紧了,他的话少了,眼神深沉了。父母苦盼热盼的时候到了,他变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十七岁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是说媳妇成亲的年龄了。山村里通行早婚,十四五娶媳妇的很多,家里多个帮手,又能早抱孙子,大家都争先抢后,不论家里穷的富的,早早就打算儿女的婚姻大事。

    自古以来,婚姻之所以被称为大事,其中牵涉了丰厚的风俗文化和社会成分。婚姻更多的是讲究门当户对,社会地位,家族势力,家庭财力,男女品貌,都是必须严肃考校的尺码。一个孩子自降生之日,日后婚姻必备的尺码就大致格定了,除非出现异数,整个家族无意识地早在心里掂量了选配的范围。

    富贵之家自然少些忧愁,“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财大气粗,丑陋些的儿女一样可以嫁娶得很好,加上世交联姻,亲上加亲,社会地位严格圈定了层次的范畴。穷苦人家却要艰难多了,俊俏闺女可以凭借先天优势高攀一些,嫁一门丰衣足食的人家,男孩子们除非出类拔萃或是机缘巧合,否则难以得到命运的青睐。自古寒门学子都是十年寒窗,希望就是一朝金榜题名,咸鱼翻身,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荣华富贵不说,也可以成为豪门金龟婿,永远脱离下层生活。

    天下乌鸦一般黑,山里山外一条杠,婚姻的残酷一样体现在偏僻的山村里。也许父辈或是自身长久的艰难世事,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水深火热的煎熬更加磨亮了穷家人的眼睛。

    山里人对待婚姻没有大家庭的复杂,脑袋里一根筋,就是想方设法让儿女攀个好人家。家族要大,儿女要强,家境不能有上顿没下顿,就算自家穷得上无一片瓦,下无两垄地,死活也不把闺女嫁给家境相同的人家。山村人心眼实诚,想法简单却更冷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人人的想法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谷良出生在山村底层的最底层,虽然不懈地抗争命运的悲凉,在小小的水雾村焕发出了耀眼的光芒,毕竟他只是棵根系单薄的小树,躯干再挺拔,也没有蓬勃出遮云闭日的绿荫。家境依然赤贫,赶脚似的一年年精光,没有一点余剩,赶上点大事还得东挪西借,拉得到处是窟窿债;不论小伙子怎样精明强干,选亲的目光很少停留在他身上。

    看似平平淡淡的婚丧嫁娶,实际上包含了界限分明的世态炎凉,人们日常生活里沉默的眼睛,早已犀利地穿透伪装,把一个个小伙子掂量出了轻重优劣,择优录取,排名先后,有的根本就不考虑,一扭头把嫁女的眼光投到了外面的世界。

    谷良就在大多数人不考虑的圈定范围内,有几个相中小伙子的人家,谷良嫌弃闺女品貌丑陋,又穷又酸的架势让人们暗地里撇嘴摇头笑掉了大牙,少许可怜的机会也就烟消云散了。

    谷山俩口子愁闷惭愧,眼看着一天天高大的儿子晃来晃去,别人家的孩子十六七岁就红红火火地定亲娶亲的,自家的院里冷清得人影稀疏,麻雀落满地。找上门来的,儿子嫌弃,俩口子对儿子又爱又怕,作不得儿子的主。没法子,俩口子暗地里托人求情,求爷爷告奶奶,家家帮忙户户出力,模样更是殷勤窝囊得让人耻笑。可为了给儿子娶个好媳妇,再大的憋屈也得咽下。

    面对着可怜又感人的托求,人们心里不忍说出实话,满口应承。可是,却象石沉大海,一点振奋人心的消息也没有。

    谷良发火了:“低三下四地求了来,俺还不稀罕哩!”

    老头子吞咽着口水,无力地说:“你要咱谷家断子绝孙不成?!”

    谷良顿时哑口无言。

    一晃两年匆匆过去了,谷良眼看小二十了,亲事还没影儿,愁闷的老俩口找到族门里的老族长,合计了好久,瞒着儿子,在族长家里借了两袋好米,老头子用一头瘦驴驮了,向深山沟里去了,回来时,瘦驴上沉睡着一个老鼠大的黄毛闺女,说是十四岁了,给谷良换来当童养媳妇。

    童养媳的事情轰动了全村,人们都来看热闹,冲着老俩口道喜,心里想的乱七八糟,理解,嘲笑,赞许,蔑视,不一而足。童养媳躲在饭屋的草垛里,拼死也拉不出来,黄黄的头发上粘满了白白的虱卵,胳膊腿细得跟高粱杆一样,哪儿有点女人模样,简直是个没长大的男孩子,明眼人都注意到了一双大大的黑眼睛。

    一起长大的玩伴们要打趣谷良,东找西找没影子,寻思他可能脸皮薄躲起来了,都没趣地胡乱热闹了一会就散开了。

    人们谈得津津有味,山村生活单调乏味,这可是个经久不息的话题,茶余饭后可有得说三道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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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