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命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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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村里,四季严格遵循着自然界的排律,节气变化一丝不苟地装在村人的脑袋里,流传的历史和文化有它铁的烙印。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紊丝不乱地迈着脚步,布施着寒暑,更迭着自然景色,提醒着播种,敦促着收获,苦涩中品尝着甜蜜,拖拽着山村步履艰难地蹒跚在岁月的山坡上。这不,今天刚好是二十四节气里的冬至,天空准时飘下了雪花。

    山村平日里看去到处破落丑陋,但有时天公似乎也非常公平,尤其是在冬天,会表现出弱微的厚爱。轻盈的雪花无声无息地飘落着,静静地装扮着山川大地。疏散而又凹凸不平的山村披上洁白的雪花,呈现出错落有致的别样韵味。

    按时辰来算,还不到天黑的钟点,因为下雪,天空的云彩越来越厚,天色也提前黑暗下来。山村,连同连绵的山脉一起焕发出苍凉的萧索,平日里吵闹不休的鸟雀们也害怕迷失方向和惧怕寒冷,早早钻进了隐蔽的小巢,一窝子紧紧拥挤着进入了梦乡。

    山村里不时传来狗的叫声,单调又凄凉,没有了平日里争强好胜的比拼。远远看去,房屋和院落都毛绒绒的,家家户户都关闭了院门。村里人都知道,冬天下雪的时候,山里的野兽会因为饥饿跑到村里来找吃的。每年冬天和早春,四邻八乡都流传着饿狼进村伤害家畜的传说。村里每个家的外墙上都用白石灰画上大大的圆圈,据说,狼害怕白圆圈。

    家家的窗户里都透出朦胧的灯光,窗户上朦胧着模糊的水汽。

    冬至了,按风俗习惯是要吃饺子的。“冬至饺子夏至面”,这是老来语了,没错的。不论家境如何,自家余富的不用说了,日子寒碜紧巴的,红着脸向邻居借点面,也要包饺子的。人吃还是次要的,祭奠天地祖宗才是重要的,再苦的日子也需要点喜庆的气氛啊。

    清贫的年月,稀罕饭食,自然格外精心侍弄。揉匀了,揪好了,撖了薄薄的面皮,小心盛上馅,手指头灵活地捏动着,带着皱折的月牙一样精致的水饺就包好了;到饭屋里,砸开水缸里的冰,用葫芦锯成的水瓢,往锅里添上带冰茬子的水,用秋后储备下的柴禾烧开锅,把水饺下到锅里,一边用木勺子轻轻地搅拌着,一边在嘴里嘟囔着:“生搅饺子熟搅面,一群白鹁鸽,飞到锅里打踅沫!”

    煮到八成熟,拿来三个碗,每个碗里盛五个水饺,加点汤,搁上一双筷子,由家里最年长的端着,放在祖宗的灵位前、院子的正中央、饭屋门口、粮食囤前、牲畜圈门口、院子大门口等等能想起需要祭奠的地方,摆好碗筷,虔诚地跪下,焚烧早就打好冥币印记的火纸,实实在在地磕上三个响头,祈祷祖宗和天地各路神佛保佑:保佑来年一家子平安,五谷丰登,人畜两旺。

    祭奠完毕,把碗里的水饺再倒回大锅里煮几滚,拿笊篱热腾腾地按家庭成员的地位主次轻重份量一一分好,不论多少,一家人美孜孜地吃着冬至的水饺。吃不饱就喝几碗锅里浓浓的饺子汤,随便吃点别的干粮,然后吹灯上炕打酣睡觉,延续因祈祷带来的美梦。

    这时的村里,家家飘起了炊烟,窗户上的水汽更重了。外面的雪无声无息中下得更大了,天地模糊成混沌的一团,万籁俱寂,世界似乎也朦胧入睡了。

    这样一个清寒却温馨的时刻,小小的谷穗压根忘记的胡天昏地。

    村东头,大场院上,一溜的麦秸垛,此时都变成了巨大的白蘑菇。

    一个白蘑菇似的麦秸垛里,因为两只游荡的狗跑来撒尿撕咬,惊醒了沉睡在里面的谷穗。麦秸垛里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霉烂味,谷穗选择钻进去的洞口一点冷风也吹不进去,所以里面干燥又温暖。不知道睡了多久了,她真不愿意出来,回家也是睡在柴草屋里,好就好是睡在东屋里,有屋顶有山墙,不怕刮风下雪。

    谷穗长长地打了个哈欠,慢慢爬出草垛,一个响亮的喷嚏把撒尿的狗吓得一溜烟跑了。看着落荒而逃的狗消失在茫茫雪地里,谷穗的嘴角顽皮地露出了笑容。她看看黑糊糊的天空,懵懵懂懂的,似是半梦半醒。雪花落在她因熟睡而滚热的脸上就凉凉地融化了。她伸出脏乎乎的小手,看着大大的雪花落在手心里,马上用软乎乎的舌头去舔。嘿嘿,还有点甜呢。

    眯缝着眼睛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谷穗知道该回家了,天一黑,她的爷爷奶奶会关死院门的。平常她不在乎,可以攀着院墙外的那棵大槐树爬进去,今儿下雪,最好趁院门没关赶紧溜回装满柴草杂物的东屋里。

    她懒洋洋地爬出麦秸垛,先是好奇地、几乎是趴在雪地上看了一会象花朵一样美丽的狗爪印。雪静静地落在她乱草一样的头发和单薄破旧开花的衣裳上,眨眼功夫,她也快变成雪娃娃了。她光着一双冻得黑紫肿胀生疮的脚丫站在雪地上,似乎没有觉得天寒地冻。

    等她看够了狗爪印,才直起腰,象一只安静的田鼠慢慢向家里走去,身后留下一串浅浅的脚丫印。

    整个山村都沉静入梦,地上的雪厚厚的软软的,谷穗走路轻飘得连村里机警的狗都听不见动静,她用****的小脚丫走过大半个村子里坑坑洼洼的街道,来到了熟悉的家门口。唉!谷穗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院门已经关上了,没办法,她绕到大槐树前,象往常一样向上爬。树干树枝上已经落了很厚的积雪,一摇动,落了她一脖子凉飕飕的雪块,直钻进后脊梁里。她熟练地爬上树,抱着树干,先把脚伸出去,蹬上堆满雪的墙头,从紧连的猪圈顶上溜到了院子里。

    忽然,她的鼻子闻到了一股香气,呀,是饺子的香味。她的鼻翼迅速膨胀起来,象机敏的猎狗寻找猎物一样嗅着飘渺的香气急速找到了饭屋里。黑暗里,她摸到了锅台上放着的一个碗。

    谷穗一下子感觉到了剧烈的饥饿,瘪瘪的肚子象打雷一样乱响,肠子紧紧地纠结在一起,她觉得脸上流下了雪水。她本能地知道这是奶奶偷偷留给她的饭,或是一块地瓜,或是一个窝头一块饼子,哈哈,今儿是水饺,真是做梦也没梦到哇!

    谷穗像强盗攫取珠宝一样紧紧抓住冰凉冰凉的碗,抓起碗里几个硬帮帮的水饺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还没有来得及咀嚼就下了肚,连啥馅做的都没品咂出来。她觉得肚子疼得更猛烈了,身子摇晃了好几晃,赶紧用碗到锅里舀了些水,啊不,是饺子汤,她如饮甘露似的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了好多,一直把肚子灌得鼓鼓的,才缓过差点憋死她的那股哽咽。肚子“咕噜”了好一阵子,几股铁疙瘩一样的憋气从屁股里滚出来,她觉得舒服多了,慢慢地走出饭屋,听着肚子里“咣当咣当”的水波声,悄悄走进属于她的东屋,里面漆黑漆黑的,放满了农具和柴草。谷穗对里面的一切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准确地绕过可能伤着她的农具,钻进那个散发着她体味的草窝里躺下了。

    呀,好舒服,是比村头的麦秸垛暖和呀。谷穗满足地叹了口气,把身子往柴草深处使劲缩了缩,眨眼就睡着了。

    山村渐渐熄灭了所有的灯火,销声匿迹了一众的声音,伴随着谷穗轻轻的鼾声,在静静的雪花里一起沉入了梦乡。

    冬天的夜晚寒冷彻骨,雪越下越大,寒意杀伤力浓重地穿透了墙壁,破旧的房屋冷得似乎没有任何遮挡。两个老人紧紧缩在破旧的棉被里冻得瑟瑟发抖。上了年纪的人本来就觉少睡不塌实,天寒地冻更是让他们睡不着。谷穗的奶奶气管不好,整个冬天连呼吸都困难,喘气的声音就象破烂的风箱,听在别人耳朵里,象有把钢锯在心尖上磨蹭。

    “他爹,是不是看看穗儿回来没?”老伴推了推老头子几乎冰凉的身子骨,

    好半天,老头子没有吱声。

    “唉!”老伴叹着气,艰难地翻动身子要起身下炕。

    “大冷的天,不怕冻死你!”老头子猛地呵斥起来,“早爬墙进来啦!哼!还怕狼吃了她?有命无运的东西,要是让狼啃了倒省心利索了!”

    “他爹,咋说也是良儿的骨血,只要还有这口气,咱就好歹养活呗。”老伴念起了经常唠叨恳求的话题。

    “养着也是赔本的东西!唉!可惜了咱那两袋子米啊。”老头子鼻子里哼着。

    “他爹,谁心里没有两顷地!怕是咱俩命薄担不得,也怨不得谁。”老伴喘一阵说两句,“要说还得怪你莽撞,当时良儿就不乐意,你非犟着换媳妇,换个好点的还罢了,瞧瞧你换的是个啥模样的媳妇啊!那孩子瘦得跟小鸡子似的,看着就不是福寿相,病病歪歪的,临了还不是两腿一伸死了。”

    “好的谁肯嫁给咱家啊?”老头子理直气壮,“家里穷到这份光景上,连只猫也养不住。两袋米换个媳妇,便宜!正儿八经养两年,也就调理过来了。良儿不乐意?臭小子想得美,托生在咱这样的人家,想娶个七仙女当媳妇可能吗!混帐东西,喝了酒憋不住,睡完了又羞臊跑了。没良心的东西,爹娘也不管了。”

    “冤孽呀!”老伴哀叹着,“本打算等等让他们圆房,谁成想……,肯定是前世的冤孽。可那孩子也没福气,良儿跑就跑了呗,她守着个孩子也能安分守己地过一辈子,瞧瞧四邻八舍的,多少守寡的女人不照样活得有滋有味的?偏她生下孩子就死了。”

    “生也不生个带把的,横竖不添还人!要不是族里压着,还不打算埋她进坟地哩!便宜她了,过年过节的也跟着享用点,比孤魂野鬼强多了,咱没亏待她。”

    “可怜穗儿,一落地就没了爹妈。咱老俩口也疼不上去呀,自个还有天没日头的,要是咱们也闭了眼,穗儿可咋活哎,想想就恼得慌。”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生就的一把贱骨头没法子。老天爷都有安排,先造死后造生嘛。地不长没用的草,她有她的命,咱俩活一天算一天呗。”

    老俩口带着满腹的愁怨和悲怆渐渐沉人梦乡,寒冷让两个饱尝艰难世事的夫妻犹如洞穴的田鼠,紧紧依偎着,用微弱的体温温暖着彼此,享受着艰难困苦里一丝人性的甜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