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唐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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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节 漩涡之中

    看到皇帝李隆基面露难色,李林甫知道,自己一展抱负的机会终于到了。为了这样一个并无十足把握的机会,李林甫已经足足等了十年。

    李林甫沉下口气,片刻的悸动被他沉到肚里:“回陛下,依臣愚见,冗官色役大多出自皇亲及朝中大户,节缩内耗归根结底是要让王公侯爵自陨利益。皇上圣治顺天,为国民计……”

    李林甫犹疑片刻,却听李隆基低吼道:“是你不敢说?还是要朕替你说?那朕问你,这大唐江山是朕的,还是王公侯爵的?”

    帝王君威毫无预兆降临,李林甫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压迫。在宫中任职二十年,李林甫一直谨小慎微,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替圣君解忧,而现在,皇帝李隆基势在必行谋求思变的决心和魄力已经激起了李林甫心中那份隐匿于朝政,几乎快要被磨掉棱角的慷慨之绪。

    李林甫一改往日谦卑,再拜后,拔直腰背,放言道:“内廷节流,开罪贵族只是个开端,若不能立竿见影,陛下不如不做。”

    李隆基高力士听后皆是一惊,二人不曾想到,眼下困局,这位平时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吏部尚书竟是如此敢言。李隆基收起怒色,恢复往常,一眼瞥过高力士,高力士立刻动身,从殿后取出一把圆檀木凳,赐座李林甫。

    “谢陛下,谢阿翁。”李林甫掀起绯袍,低头致意高力士,缓缓坐在圆凳前沿,脸上溢着多年未曾有过的得志,老成谋国道:“陛下,冗官裁剪,内政节流,名义上是两件事,实则不然。此事动作小了,如隔靴搔痒,毫无意义;动荡大了,朝中亲贵集结起来,闹出乱子,反而得不偿失。恕臣直言,就算要剜肉补疮,也要剜得心服,补得到位。”

    李隆基站起身,表情十分凝重,沉吟几秒,竟吱吱笑出了声。李隆基双手大展,舞落龙袍,双眼直勾勾盯着李林甫,好似在李林甫眼神中寻觅着什么,“隔靴搔痒,朕不买账,此人仕途堪忧,闹出乱子,不要说皇亲贵戚不饶他,就连朕也会拿他开刀,以儆效尤。”说到此处,李隆基再度打量着李林甫,在李林甫恭顺镇定的神色中,李隆基已然确信,此事绝不会所托非人。

    李林甫立刻站起身,果断欠了过去,难掩激动:“臣不敢妄言,愿竭尽所能,替陛下分忧。”

    李隆基:“朕知道了。林甫,吏部选官的名额你还要替朕斟酌一下,你先去吧。”

    一句随口之谈,李隆基便将李林甫的出头之志挡在了话下。

    “臣遵旨,臣告退。”李林甫也不力辩,恭顺挪步,徐徐退出了大殿。

    殿外的雨小了。

    待李林甫走后,李隆基坐回檀木龙椅,瞑目小憩,陷入沉思之中。

    朝局,民生,权力,粮储,一切乱如团麻的难题都已在李隆基脑中切割成线,逐渐迎刃而解。随着宰相人选的尘埃落定,时隔七年,大唐帝国再迎文治兴邦,张九龄能否像当年张说那般独领群贤修文崇武,李隆基尚未可知。中书侍郎的位子定了裴耀卿,裴耀卿是个奇才,这也是众望所归,而新任宰相班子中,真正由李隆基亲自操刀的一步暗棋,则是启用李林甫进入中枢。

    “陛下。”送走了李林甫,高力士悄自走回火盆旁边,低声开口道。

    李隆基似是睡了,不张嘴,也不睁眼,只听大殿上空降下天外声音:“林甫忠顺,久任宫中,力士,你怎么看。”

    高力士不敢大意:“回陛下,依老奴看,从冗官缩省,到内廷精减,无论大条框架还是细枝末节,都极为复杂,说句大不敬的,任令之人光有破釜沉舟之心,截铁断腕之强恐怕不够,还须对宫中各庭人员的衣食住行了若指掌。”

    李隆基双眼仍是紧闭,声音渐渐有了力气,像是说给自己:“不做则已,做,便要一视同仁,不偏不倚,‘精细,公允,人脉,权威’缺一不可,否则,节缩财流也只能是痴人说梦啊。”说到这儿,李隆基卷起龙袍,缓缓睁开双目,静起风波:“历练了二十年,该用了。”

    高力士深吁一口气,由衷赞叹:“陛下圣明,李大人精明强干,且跟太子走得不近,节流于内也算有了着落。”

    听到这句“跟太子走得不近”时,李隆基紧绷多日的脸上难得露出笑容,“粮储是朝廷眼下的头等大事,无论如何,朝廷不能乱。当年这个李林甫就是宇文融举荐到御史台的,为的是什么,朕知道,你也知道。宇文融张说罢相,唯独没有牵扯到他,哼!张九龄裴耀卿要是敢闹,朕正好给他们两人提个醒。”

    高力士听眉头皱起,见李隆基心情大好,放下手中火钳,走近身边,刻意压着嗓子:“李大人虽出身为浊,闹出弄獐之喜,终归恪尽职守,陛下栽培……”

    李隆基伸手打断道:“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李隆基迈过殿阶,踱步想了片刻,又是深邃一笑,双眼雪亮如漆,豁然道:“大唐以文昌运,已有百年,重文轻实,也是实情。一个胸无点墨之人,将群贤云集的国子监治得井井有条,足见林甫之威,远胜于才,朕要用的,就是这个‘威’字。”

    李隆基低头看了眼高力士,冷冷道:“朕不会委屈了朝中能吏,你也不要以为朕处处偏袒那些文士,这么想,迟早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朕。”

    高力士扫着双膝拜伏着,颤抖道:“老奴狂妄,陛下恕罪。”高力士是怕李隆基以为自己在替太子和文学派说话,久久不敢抬头,但李隆基的沉默更令他感到惶恐。

    高力士再叩首:“陛下这么一说,老奴倒是觉得,李大人跟当年的姚相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

    李隆基:“姚崇是姚崇,李林甫是李林甫,起来吧。朕不会低看李林甫,也不会放任裴耀卿跟张九龄。当日中书令萧嵩跟朕请辞,侍中韩休也找到朕,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韩休自知闲赋不远,刻意向朕推荐了李林甫。这里面,少不了你的功劳吧?”

    李隆基话锋所指,高力士自然装不了糊涂。入宫前,高力士出身武三思门下,受过武家恩惠,武三思之女又是李林甫的旧情,因此,高力士李林甫之间是交情的,只不过这一次,高力士事先也不知,韩休会在罢相之前举荐李林甫。然而,经李隆基这么一问,这件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面对李隆基不露声色的质问,一向稳如泰山的高力士竟似丧魂似的,身体全部倾倚地上。

    高力士:“陛下,老奴罪该万死。”

    殿外雨水渐止,西风渐起,阳光缕缕照进殿门。

    李隆基撇嘴笑着,双眼紧锁身后檀木龙椅:“选贤举能,你有何罪?韩休何等自诩清高?韩相中正,他所举荐之人,就算夹着故旧,岂会藏私?朕信得过韩休,也信得过你,要是连你都信不过,朕这个皇位也该禅给太子了。”

    恩威并济!伴君如伴虎!听了李隆基这一番安慰,高力士这才敢将脖颈抬到与地面平行的高度。侍奉李隆基近二十年,高力士不是头一次感到如履深渊,可这一回,国难当头,面对太子势力暗中崛起,李隆基的态度竟是如此不留余地,每一招,每一步都像是筹划已久的狠招。

    想到这一层,高力士不禁一阵胆寒,这才明白,换储之心已然在李隆基心中萌生,而此时启用李林甫,除了解决眼下的内廷节流,更是为了日后掣肘太子一党,打压文学派所埋下的伏笔。

    过了酉时,雨终于停了,可长安城头顶的乌云仍是不散,反而越压越厚。过了酉时一刻,城中突然刮起西风,高天寒流滚滚而聚,一场雪水眼看就要降临。

    李林甫从宫中折回府邸已是酉时过三,这一路上的西风吹得他有些发寒。方才在皇帝面前抓准时机,竭力争取,却被李隆基的帝王气魄所不了了之。其实,李林甫早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在宫中任职二十年,他对这位皇帝的脾性还是知道的,之所以李隆基没有当面下诏,并非是他怀疑不用,而是留有深意,至于是何等用意,李林甫回到府上还是猜不透。

    李府书房位于二堂与花园之侧,是单独一屋,十几盆上等的西域盆栽呈“己”字绕房摆设,除了几棵落地根深的枯柳,书房外数十米之内竟无人影。书房内的格局与府邸其他开阔敞亮的屋舍截然不同,狭窄而据,烛台上几根两指粗的漆红烛眼看着就要烧成灰烬。霾霾火亮之中,墙壁由内而外隐隐渗着浓郁的血色,烛火所映之处,也没有什么像样文物摆设,除了书案上的笔墨纸砚,空无灰尘的书橱甚至连几本像样的书卷都没有。

    “大人已是黄门侍郎,拜相是迟早的事,内廷节流,举步维艰,大人何不向陛下辞掉这桩差事?”《左转》卷下,火烛相聚,李岫那张俏公子的脸颊显得格外白皙。李岫年虽十四,在李林甫的几个儿子中却是最为聪慧的,李林甫每逢难事,都会跟自己的小儿子烹茶而坐,促膝长谈。

    李林甫未答,单手端着茶碗,饮着滚滚热气的二泡龙井,抬起眉头:“岫儿可知凶险?”

    李岫:“凭大人之能,但愿有惊无险。”

    “钱粮之事,朝廷上下都在看着,十天之内,还须静观其变。”李林甫略显疲惫,手腕颤抖地放下茶碗,随后一动不动凝视着碗中泛起的滚滚热气,似乎又有了些力气,掀起手腕,将刚沏好的茶水一点一滴洒在乌木茶几上,又重新斟满了热茶。

    李岫双眼干涩,似有难言之隐,想了片刻才憋出话来:“大人,就连儿都能看出,节流于内是件极其棘手差事,弄不好……”

    李林甫噎嗓子,声色嘶哑:“内节于廷,一劳永逸,皇上不愧千古圣君,若皇上将此事托付于我,为父便可跻身相位。”

    李林甫抬起茶碗自饮,却被李岫书卷格挡在半空。李林甫一愣,见李岫面不改色望着自己,疑虑道:“皇上将大人当作棋子掷出,以保全他人,难道大人不知?”

    李林甫勾着身子,慢慢挪下茶碗,双目沉睡似的眨着,脸色阴沉,眼中却一片混沌之色,也看不出是喜悦还是无奈。

    李林甫腾出双手,将热茶递在李岫书案前,伸手示意喝下。李岫放下书卷,恭敬接过茶碗,不顾茶烫,一口吞咽下肚,吐着舌头,用手去热。

    “烫。”李林甫不看李岫,盯着茶杯嘱咐道。

    “是,父亲。”李岫说得清楚,也记得明白,父子二人早有规定,凡事涉及朝政之事,无论何时何地,李岫必须要尊称其父为“大人”,其余时候则可随心所欲。

    “圣君在上,盛世当空,为官至此,身为棋子也未必不好。”李林甫抑扬顿挫,像吟着诗句,左手拾起那卷《左传》,右臂轻拭书卷上的尘埃,重新递给李岫。

    李岫双拳紧握,整张脸仿佛被火光穿透,欠身接过书卷:“大人可是留有余地?”

    “重任在身,何来余地啊?”李林甫哼哼吟笑一声,随后缓和道:“替为父斟满。”

    “是。”李岫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壶,时不时抬头望着父亲看不清颜色的脸。

    李林甫微扬下颚,啜了口茶:“岫儿所虑不无道理,圣意难揣,天威难测,咱们的处境,没有人比皇上清楚,做臣子的,有的时候也不能想得太多。”

    李岫的眼珠在眼眶中一涮,放下书卷追问道:“大人言外之意,张九龄裴耀卿二位大人的处境也是如此?”

    李林甫默然低头,饮而无声。

    “可依儿所见,大人所负差事明明最为难办。”

    李林甫放下茶碗,脸上掠过一抹邪笑,眯眼道:“岫儿生于优渥,不知地方瘠难。眼下天灾刚过,黄河闹荒,朝廷钱粮难支,陛下为民思变,群臣急于求成,为父料定,张九龄裴耀卿屯田漕运之事,难以成功。”

    李岫大惊失色,随后又是深信不疑地点头,粗略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说格局所趋,儿信,可中书侍郎、京兆尹皆有过人之处,就算急不得当,屯田漕运也总该有个着落。”

    谈及国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参透乾坤的愉悦顿时消失无踪:“改屯水田本是不得已而为之,张九龄弃毫州之宽地,改择豫,寿,许,陈四州狭地置屯,此举,难上加难。狭乡置屯,无异于民争田,此政,与陛下仁爱之治相悖。”李林甫拾起茶碗,见李岫不答,翻眼续问道:“朝廷最早何时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最晚来年开春。”

    李林甫抬起头,双眼空虚,环视着墙上残影:“然后呢?”

    李岫:“然后?”

    李林甫:“屯田劳民,必然滋生力役,张九龄所屯水田百亩,须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我唐律,百姓每年须服役二十日,原则是避忙争闲,张九龄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强征,到时农户无暇顾田,朝廷水屯虽有收益,百姓私田却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腾,当地逃户滋生,河南来年税收缩减。到时国库空了,不用御史台参奏,光是户部那头就撑不住。”

    李岫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地痴痴望着父亲。

    李林甫斜眼瞥过李岫:“就算百姓不逃户,依《大唐律》,百姓服役满三十五日,朝廷须免庸,调;若满五十日,庸,调,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来,中书侍郎的借水屯田跟拿钱兑粮也无区别了。”李岫黯然叹息,右手握紧书卷,心有不甘道:“诸多细节,儿不得而知,中书侍郎为民屯田,终归也是善举……”

    李林甫猛然截断道:“善恶与否,不在心,而在果,劳民无益,不过悬河之说。”

    “是,大人教训的是,儿铭记。”说罢,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紧紧追随在李林甫身后。

    李林甫手扶着被烛光染红的书橱,回眸问道:“岫儿,你可知为父为何不教你读书?”

    “儿听人说,大人年少少读,颇为遗憾。”

    “黄口小儿,不知深浅。”

    李岫见父亲责备,反而暗自窃喜,似是撒娇道:“儿知道,读书明心,可看得再远,未必能走得远。”

    李林甫双手背过,好似想起悲怆艰难的往事:“圣人撰书,不施实政,博览群贤,不如一默。”

    李岫:“大人说过,读书破过百卷,不若一卷百读。”

    父子二人一言一语,皆在道理。李林甫松垂点头,左手挽起右袖,双手聚拢在烛台上方,整个立刻被笼成一团黑暗。

    李林甫:“为父年逾二十便行走宫中,身为皇亲,无奈家门落寞。当年神龙政变,为父身卑八品林卫,随禁军血洗张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

    李林甫右手腾在半空中,望着满墙流淌的烛火,再次陷入沉吟。

    李岫哽咽望着父亲:“大人放心,儿虽不才,但勤能补拙,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大人教诲。”

    李林甫摇摇头,抿嘴一笑:“开山漕运之事,你有何看法?”

    “这……儿糊涂,漕运之事,从头至尾,儿并不知晓。”

    李林甫不急不躁解释道:“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告之,也是想替陛下分忧。”

    “自古漕运乃国家兴衰命脉,儿斗胆,请大人教我。”

    李林甫轻哼一声,不以为然:“我儿好高骛远。”

    “儿只想多学些本事,多长些见识。”李岫再次恳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脸上却故作犹疑:“裴耀卿大改柏崖仓,整修河阳,集津,三门三仓,意在开山置输,改山为陆,转陆为水。”

    李岫见李林甫语塞凝重,犹豫道:“大人,难不成,这漕运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铁钟,背对烛火:“水行来远,多风波覆溺之患,函脚增剧,营窖无余。为父初算,自东都含嘉仓至陕州太原仓,行三百里,每石耗脚钱五百文,若运粮百万,脚钱就是五十万贯。”

    李岫觉着不可思议:“一百万石就要五十万贯……朝廷哪里拿得出这么些脚钱?”

    李林甫冷冷道:“国库拿不出,迟早落在百姓头上。”

    李岫脸上忽明忽暗,皱眉道:“大人,此事可否谏言皇上?”

    李林甫面露戾色,显然对李岫意气用事感到不满,近似低吼道:“裴耀卿乃当世算盘,漕运诸多难处,为父尚能看透,难道他就不能?”

    李岫毫不退缩道:“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大人。”

    “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李林甫语速极慢,双目低垂,静静望着略显失落的儿子,走近跟前:“在其位,谋其政,知其所止,素位而行。”

    李岫:“此事涉及天下苍生,儿肯请大人三思。”

    “你还是没有参透。”李林甫深呐口气,屏气沉重道:“钱粮亏空,朝廷无非节流开源两条路,无论哪一条路,为父,张九龄,裴耀卿,都有退路,惟有一个人没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谁都清楚此时开源节流的难处,但皇上不会退而求稳,定会放手一搏,即便只有一成把握,即便是拿国家名器豪赌,皇上也不能退缩。”

    李林甫双眼瞳孔一缩,目光逐渐由刚转柔:“你不了解皇上。二十四年前,皇上还是临淄王,宫中韦后乱政,千钧一发之际,皇上宁可做断头将军,也不做待毙亲王。”李林甫提了口气,静如秋水道:“粮储之事,成了,造福苍生,都是臣子功劳;败了,天塌下来,皇上一人担当,此时为父谏言劝上,妄为人臣。”

    李岫整个人都愣在一旁,咽着嗓子颤抖着:“儿有罪,大人明鉴。儿糊涂,只为心安,请大人心安。”

    李林甫双眼深凹,轻抚李岫肩膀,没有急着答复。穿过书房正门的石阶,李林甫整张脸沉浸在阴影中,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被烛火烙成蛛丝。

    李林甫回过头,目光苍利望着李岫,字字如山道:“黄门侍郎,不进则退,节流之事,我儿勿忧。”

    黄门侍郎再上一步便是登上宰相之位,李林甫的言外之意,李岫当然明白。

    “难道大人已视相位如囊中之物?”想到此处,李岫双眼猛眨着,低头思索着。

    见李岫冷静下来,李林甫全身也松弛下来,自若道:“内廷节流之初,皇上定会遣一亲信副使助我,这位副使举足轻重。岫儿,这几日你在多花些银两,替为父打探一下,一旦有了消息,立刻告我。”

    李岫:“儿明白,儿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备几车扬州土产。明日朝会后,我亲自委人送至内侍省。即日起,府上闭门谢客,除了宫里的人,谁也不见。”李林甫双手笼罩烛火,书房立刻陷入到一片黑暗。李林甫缓缓放开手掌,火光仿佛燃入眼中,自语道:“是进是退,在此一举。”

    过了戌时,李府的灯渐渐熄了,通明不眠的长安城上空飘起了窸窣的雪,这雪水落地既化,所以天上是乌白色的,路上却呈现出亮黑色。就在此刻,长安城吴王府邸,唐生与兵部尚书李祎师徒二人正彻夜而谈。

    自开元二十年初,唐生随吴王李祎北伐契丹始,唐生追随吴王已有近两年光景。吴王李祎久经沙场,东北开战,连破契丹主力,俘获甚众,契丹首领可突于率众远遁,奚部尽降,朝廷大军不到一年便得胜而归。李祎所向披靡,携王师大胜还朝,可朝廷东北的战事仍在继续。随着战线拖长,契丹已被的室韦、渤海等藩纷纷投入与唐军的对峙当中,这场战争持续了两年之久,终以关中爆发粮荒,朝廷接纳契丹请降而不了了之。

    唐生建功还朝,天子李隆基加封为嗣莒王,继承祖位,加二品郡王爵位,赏赐宅邸,坐落长安宜阳坊。唐生受封赐宅后,一年多来一直住在吴王府中,侍在吴王左右,以尽师礼。

    “广武王昨日来信。唐生,你叔公念你,叫你常回邠王府上坐坐。”李祎半头雪发,胡须顺膝,闭着双眼,半仰身子坐在椅上,油光万斛下,快七十岁的人,脸上仍如四十岁那般光润。

    唐生持卷而读,没有回话。李祎缓缓挪过眼伸,见唐生学得全神贯注,不禁笑叹道:“男子汉大丈夫,娶一房媳妇,没有什么不好,都是刀尖舔血的人,犯不着东躲西藏。”

    “不瞒老师,学生虽有薄功,但绝不想跟那些世俗的官家女子成亲。”唐生眨着干涩双眼,缓缓挪下书卷,两年过去,唐生比起从前黑瘦了许多,整张脸像被剥了一层皮似的,隐隐都能看见额头上的血脉。

    话虽这样说,可唐生本意并非如此。唐生叔父邠王守礼身为章怀太子的皇长孙,在朝中举足轻重,他老人家给唐生说媒,肯定就不只是男欢女爱儿女情长这样简单,一旦牵扯到朋党,唐生也担心皇上难免会多想。唐生知道,叔公这般着急叫他成亲,是怕自己沙场不回,断了莒王一脉香火,可若因此跟朝中势力扯上姻亲,日后一旦事发牵连,难免会连累邠王府,况且现在身居吴王身边,吴王本就和叔伯广武王以及朝中文学一派走得亲近,若是亲上加亲,势力大了,必然会遭到皇帝的翦除和打压,虽然只是一桩婚娶,但现在的唐生是朝中新贵,除非是皇帝亲自赐婚,否则,唐生眼下不敢轻易应允任何一门亲事。

    李祎是何许人也?怎能看不透唐生此时难处,但又不好说破,只得迂回:“为何?”

    唐生也不敷衍,简洁道:“朋党自挡,老师不也时常劝我,不要跟朝中之人频繁往来?”

    “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心思,难得啊,有些人活到为师这把年岁,都未必能参悟这其中道理。”李祎抚着胡须,畅然笑道:“为师与你叔公同朝为官四十年,还有你父亲西宁王,你叔伯广武王,交情不匪。唐生啊,说心里话,为师宁可派你奔赴前线,也不想看你卷入到朝局之中。”

    唐生:“老师远见,学生明白,学生处事莽撞,的确是不懂为官之道。”

    李祎思悟再三,觉得是时候了,起身开口道:“这两年,你学得勤苦,为师那些本领也叫你偷去了大半。为师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如今黄土没腰,看事情难免悲观一些。”

    唐生:“老师的能耐,就算学生偷学个二三十年,也未必能赶上。学生只想在老师身边侍奉,不敢奢求别的,求老师成全。”

    李祎面色凝重,没有回话。唐生抬起头,望着李祎,觉着李祎似有难言之隐,赶忙欠身道:“老师是擎天之将,国之柱石,就说去年,若不是皇上将您提前调回朝廷管理朔方军,契丹奚部十有八九会被一举荡平,如今老师身居兵部尚书,总领天下兵马,为何今日如此伤怀?”

    李祎本要叹息,见唐生目光炯炯望着自己,情不自禁笑笑,走到唐生跟前:“为将者,不虑胜,先率败,臣受皇上恩泽数十年,不该恃往日之功以自居,虽为皇室,可终究只是武人,短浅心思,不堪久用。”

    话说到此,唐生这才明白了,吴王这一席话并不是冲着自己说的,而是借自己的耳朵,向皇上倾诉退意。

    李祎踱步绕回原处,双眼锁着唐生,不再隐晦道:“沙场之上,胆气谋略并重,可料敌之先,百战不殆,然朝堂之中,非得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不可。唐生,你或许知道,为师祖父李恪乃是当年太宗皇帝的皇子,被长孙无忌陷杀时,为师尚未出生,祖宗命运尚且如此,及其子孙,又当如何?为师绝非自哀,若非关中缺粮,北庭动荡,这个兵部尚书的位子我也早该腾出去了。”

    唐生哽咽叹息道:“老师体魄强健,远胜壮年,学生实在想不懂,难道皇上非要弃用老师不可?”

    李祎伸出挂满老茧伤疤的手背,摇摇指着唐生脑袋,悠悠长音:“气虚则卑,气盛则亏,你啊,气量盈阔,虽然胸襟如海,但有些事,就算顶天立地的汉子也装不下。”李祎收起手掌,踏着结实步子,深吁一口气,叹道:“这两年,难为你了。”

    唐生听李祎这样说,鼻中不禁一算,两眼渐渐泛起红光。这两年来,唐生被夹在皇上和吴王之间,一面是恩重如山的君,一面是恩同再造的师,唐生左右其中,对两方都不能有一丝偏袒和隐瞒,好在吴王视如己出,倾囊相授,才免了些许苦楚。方才吴王话中隐隐露出退意,唐生才猛然醒悟,皇上很有可能在短时间内贬黜这位功高盖世的兵部尚书,再这样下去,唐生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将走向何方。

    话已至此,有些话唐生也不得不说了。唐生站起身,作揖道:“老师,学生有愧,但皇恩在上,圣意难违,学生……”

    “你不必多说。”李祎止住了唐生,语塞顿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唐生,你不瞒我,为师也要给你指条明路。”

    见唐生羞愧不语,李祎面色稍有缓和,直言道:“皇上可是明日召你入宫?”

    唐生:“是……”

    李祎沉缓点头,双眼淬火:“眼下东幸洛阳将至,整个朝廷都在征调钱粮,陛下不日便会派我到前线征些军粮,运回关中,既非军务,你也就无需再随我同行。”说着,李祎坐下身,伸手卷起桌上茶碗,静静地将茶水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收拾行李吧,今夜便去吏部尚书李大人府上,与他见上一面。”

    唐生:“吏部尚书?李林甫大人?”困惑片刻又道:“朝廷主办钱粮之事,与吏部何干?”

    身为武将,李祎不愿过多讲述朝中永无休止的意气之争,而且,说多了,唐生如果陷了进去,反而会令皇上生疑,“前日朝会,皇上诏令,由中书侍郎张九龄主治河南屯田,京兆尹裴耀卿主管漕运,这些,你也是知道的。”

    唐生:“既然如此,老师,那……”

    “张子寿是为师故交,裴焕之与你我共事东北,有同泽之义。眼下朝廷镂空,满朝当中,有能力节流于内廷者,非哥奴莫属。”

    唐生抬头回道:“老师是说,皇上信我,同时也防着我?”

    李祎连连摇头,拾起岸上书卷,仰在木椅背上,瞑目间,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气匀山河道:“皇上任相,且不旧任,何况李孟德?”

    唐生全身一抖,整张脸瞬间变得像张白纸,心有不甘哀叹一声,跪在地上,给李祎重重磕了三个头。

    李祎:“当初皇上把你托付给我,如今,你学业有成,为师是时候将你交还还给皇上了。不要想的太多,去吧,或许李大人现在也正想见你。”

    唐生:“是,老师,学生这就去。”

    唐生情重,李祎难免人老多情,起身嘱咐道:“沙场,朝堂,以退为进,方得始终。恩宠如叶,坠落既枯,唐生啊,无论何时,你都不要太过痴迷其中。”

    “圣心无常吗?”唐生自语着,拜别了李祎,不回头走出了府邸。

    李祎暗自伤怀,望着唐生高挺雄壮的背影,铁马冰河四十余年的他或许不曾想到,今日主动送走唐生,向皇帝示弱的这一“退”,不仅保全了自己的毕生峥嵘,更让日后自己和太子、张九龄一脉等人的命运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