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世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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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风声鹤唳

    宋廷和站在魏王身边,他今天有些忐忑。魏王单独召见了自己,在这样的夜晚,兴平未定,而曲沃的调查没有丝毫进展,魏王更是一言不发,只顾盯着桌上的奏折。宋廷和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因此获罪。虽然揣摩圣意已经是家常便饭,但在今晚,他像是被扔进了酒壶的蚂蚱,只闻外面酒盏交错,却不知已经是天旋地转。

    魏王翻完最后一本奏折,朝边上无心的扔过去,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回头看了看宋廷和。他的眼里充满焦虑,却又要装作镇定。宋廷和见魏王眼中充满血丝,加上他的眼角不住的抽动,他觉得,必然是有事发生。

    “国库还有多少银子了。”魏王发问道,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宋廷和。

    “如果除去刚刚拨给黄将军的,现在已不足一百万两。”宋廷和战战兢兢的说道。

    魏王点点头。

    “有个准数没有?”魏王接着发问。

    “七十四万八千一百二十二。”宋廷和说道。

    魏王点点头,站了起来,朝一旁的太监招呼了一声。太监端上一碗汤。那是才送来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魏王轻轻啜了一口,又放了回去。

    “那祭天的事,需要多少银子,定下了吗?”魏王擦了擦嘴,又问道。

    “定下了,如果,”宋廷和刚要说,魏王便伸手让他停了下来。

    “暂时搁置吧,”魏王说道,“兴平还未定,这天下也算是没有太平,现在办,恐怕会被人笑话。待魏骧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再打算也不迟。”

    宋廷和没有多说,他知道战事绝不是搁置的主要原因。连年征战让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更加窘迫,如今又碰上了图力人占了兴平,这祭天的事也就变得不值一提了。

    “是,王上。”宋廷和又说道。

    魏王心不在焉的点点头,说道:“黄永兴应该到了留城了吧。”

    “算这时间,该是到了。”

    “密切关注那边的动静,”魏王接着说道,“告诉下面,申茂全的奏折直接递给我,就不要去兵部了,其他人的,还是照旧。”

    “是,王上,”宋廷和答应道,“只是王上,臣有一事不解。”

    魏王伸出手,示意他接着说。

    “王上为何又加派了黄将军和申大人同去,”宋廷和停了停,魏王正在看着自己,“按理说,这黄将军是戴罪之人,该是永不录用了。”

    魏王没说话,耸了耸肩。

    “王上息怒,臣知罪了。”宋廷和赶忙道歉,生怕问了不该问的。

    魏王却笑了起来,说道:“你没有错,只是寡人自己也说不清。”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原本确实只有申茂全,但后来,寡人有些,”

    魏王停了下来,长长的叹了口气。

    “怀疑魏骧了。”

    宋廷和心里一惊,他没有想到魏王会在自己面前说出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时候,魏骧总是魏王心里不可动摇的一个角色。

    “王上,魏将军一直忠心耿耿,这次失利,并不能说明什么。”宋廷和帮着魏骧辩解道,他实在猜不出魏王是真的心生猜忌,还是有意试探。

    “你不用帮他说好话,”魏王看出了他的心思,“寡人也没有试探你,你放心好了。”

    宋廷和暗暗舒了一口气。

    “王上不必担心,魏将军曾经是与王上共生死的人,臣想,这份忠诚是不会变的。”宋廷和依旧没有改变口风。

    “是吗?”魏王笑道,“寡人听说黄将军被撤后时常去你那里,和你说了不少抱怨的话。怎么,现在又帮魏骧说话了?”

    宋廷和吓得连忙跪倒在地,埋下头,怎么也不敢抬起来。

    “王上息怒,黄将军只是找臣聊天而已,他被撤了心里虽有些苦闷,可怎么也不敢说王上的坏话,污蔑王上的忠臣。”

    魏王先扶他起来,让他去一旁坐下。

    “没事,寡人并没有要责怪你,”魏王撇了撇嘴,“台城一战,确实传言颇多,倒不是在于魏骧大胜,而在于黄永兴惨败。”

    “王上,莫听那些市井传言,台城胜利是王上英明和善于用人的结果,并不是什么阴谋。”宋廷和说道。

    “那些传言进耳朵了,寡人不能不听吧,”魏王幽幽的坐下,像是脑子里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其实寡人也吃不准,这才派了黄永兴去,接了他的兵权,再让申茂全去查。”

    “王上撤了他的兵权?”宋廷和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魏王居然毫无原有的就撤掉了魏骧,而患上黄永兴。

    “王上,这恐怕会引起军心不稳,请王上三思。”

    “如果魏骧真的反了,”魏王的眼神变得锐利,像要杀死宋廷和一般,“你说,该怎么办?”

    “王上,臣推测,魏骧不会反。”宋廷和吞吞吐吐的说道。

    “你不懂他,”魏王低下头,说道,“寡人带回来的人,寡人心里最清楚。”

    魏王搓了搓手,接着说道:“那时候还在晋国,晋国有意刁难,让我们住在凤娴居,那个天下闻名的妓院,借此羞辱我魏国。当时魏骧是那里打杂的小鬼,还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小滚,因为所有人喊他都是说‘滚过来’,对他百般欺凌。我们呢,整日也没有多好的优待,有时甚至连饭都吃不饱。”

    魏王叹了口气,想起了往事,让他心里沉重起来。

    “有一天,浔阳从厨房偷了一条鱼,哪知道半路就给发现了。那里的老板说要责罚他,无论我们怎么求情,那老板还是不听。最后魏骧,那孩子,真是不怕死,十几岁的孩子,直接脱了裤子就趴在凳子上。”

    魏王说到这就笑了起来。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魏王顿了顿,学起了小孩子的语气,“‘你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别想动她。’”

    “看来这魏将军小时候就这么重情义。”宋廷和嘴上说着,可心里却没有这样想。

    “哪里,”魏王收敛起了笑,沉声道,“他是看上了我的未来。他是在赌他的命。”

    宋廷和没说话,其实这也是他心里想说的。

    “寡人当时虽然知道,但不便明说,当时寡人还有两个王兄,王位归谁还真是未可知,只想着,身边有个忠心的人总是好的。”魏王连连摇头。

    “后来他随我入了魏,寡人送他去了军营,直到后来,征伐晋国,”魏王停了停,“后来你就知道了,和陆允所向披靡,直到那次杀降事件。”

    宋廷和回忆了一下,说道:“臣还记得,那两万降卒,魏将军是主张杀的。”

    “是啊,他是带着恨回去的,怎么不报复。”魏王摇摇头,“那时候寡人就有些害怕了,觉得是引狼入室了,可,”

    他停了下来,看着宋廷和。

    “突然杀了这功臣,这朝野会不安。”

    宋廷和呆了半晌,他万万没有想到,魏王曾动过杀魏骧的念头。

    “寡人也就顺着这次事件,把他贬去了楼城,”魏王停下来,擦了下眼泪,太监忙送上手帕,他却挥了挥手,“他去楼城的时,寡人与他分别前,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可寡人看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当年那个趴在凳子上与天赌命的样子,寡人那时候就又开始担心了。”

    “王上多虑了,臣想。”

    “寡人说了,你不懂魏骧,”魏王打断了他,“不管怎样,这次先让黄永兴接了兵权,只留给他四万人守留城。这个时候,第一要务,还是先把背面稳下来。”

    “那王上下一步,该怎么处置魏将军?”宋廷和问道。

    魏王再次摇了摇头。

    “寡人只希望,申茂全什么都不要查出来,不然,”他顿了顿,“即使只给他一万人,他也能把魏国掀过来。”

    屋子的气愤紧张到了极点。众人都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秦关睁大了有些微眯的眼睛,卢秉宗也吓得说不出话来。林溥愣在一旁,但马上转换了笑脸看着陆允。而张剑锋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却不住的揉捏着自己的手指。

    “大人,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林溥率先打破了僵局,“如果小人是有这样一趟镖,那大人是从何得知的?”

    “今晚本府从你的镖行里,从你的账房那里取的,”陆允毫不不在意,他又转向秦关,“秦二爷,你的账册我也取了。”

    秦关的脸立刻变了,原来那个夸夸其谈的市井老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驰骋江湖多年的煞星。

    “陆大人,你想做什么,”秦关的声音立刻变得大了起来,“见我镖行无人,好欺负是吗?”

    “有你这样和大人说话的吗?”张剑锋喝道,“大人既是能查你的镖行,那肯定是奉了王命,你喊什么,王上的话都不听了吗?”

    “可是,就这么入我的镖行拿账册,这也太不给面子了。”秦关恍然大悟,“原来你今天约我们来就是为了查我们的账的,好小子,你活腻歪了吧。”

    说完便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其他人赶忙去制止,倒是陆允丝毫没有在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像是在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你给我坐下,在大人面前一点礼数也不懂了吗?”张剑锋怒道,但在这份怒气里,显示出的却没有一丝对他不敬的愤怒,“我说了,大人做的事,定是奉了王命,你吼什么。”

    他立刻又换了一副脸凑到陆允面前,低声的问道:“大人息怒,请拿出搜查的王命,也让着秦关闭上嘴,这样大人也好向林六爷问问清楚。”

    陆允冷冷的看着他。他正含着笑看着自己,但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陆允知道他是故意这样向他要王命的,目的,就是让这次搜查变得更加不合理。

    “张同知,难道搜查镖行还非要王命不可吗?”陆允严肃的问道。

    “那是的,这两家镖行一直与朝廷有来往,为了他们行事的便利,魏王早就下了诏,他们有免被搜查的权利。”张剑锋说道。

    陆允有些不信,抬头看了看卢秉宗。

    “张同知,这个权利好像只是针对过路的货物吧,对镖行,怎么就没有听说过。”卢秉宗辩解道,朝陆允那里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张剑锋说道,“既然这货都可以免查,那这账册,可是记载了货物的内容,多少,以及地点,若是这账册泄露了,和这清查货物也没有去别了。卢会长,您也是这商会之人,怎么,连着账册的重要性也忘了?”

    卢秉宗被说的哑口无言。秦关怒气冲冲的看着陆允。林溥也微微收敛起了笑,站了起来。

    “大人,您查小人的账册,小人本无话可说,您说句话,小人也定会双手奉上,只是,”他正色道,“您事先并未打招呼,直接上门搜查,实在是不给小人面子了,所以大人,恕小人冒昧,您现在问的话,小人不会回答。”

    “难道你想抗命?”陆允问道,但心里已经失了些底气。

    “小人并非想抗命,小人还没有看到大人的命令,何来抗命之说,”说完他便起身离席,“小人不陪大人了,既然这账册在大人手里,小人还需要回去处理剩下的事。”

    他走了几步,又回头道:“今天的酒席小人请了,这账明日我会派人来取,不烦大人的银子。”

    “你。”陆允气的要站起来,却被卢秉宗一把拉住。

    “大人,冷静。”卢秉宗悄声说道。

    秦关看见林溥离开了,也起身,行了礼,要出去。

    “今天的酒席算我的,我这就结账去。”他说着出门,嘴里还咕哝道,“吃个饭还要第二天来结,真是吃饱了撑的。”

    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张剑锋倒没有离开,给陆允把酒马上。

    “陆大人,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我们喝。”张剑锋殷勤的说道。

    “张同知可是好雅兴,都这样了还能喝的下去。”陆允讽刺道。

    “这怎么喝不下去,触霉头的是大人,小人可什么都没做。”张剑锋讥讽的笑道。

    陆允气的说不出话来,也不拿酒杯,只是瞪着他。

    卢秉宗想要缓和这个气氛,但却插不上嘴。他想敬酒,酒杯已经空了。想要倒酒,张剑锋牢牢抓住酒壶,没有丝毫办法。

    “两位大人,吃菜吧。”他弱弱的说着,但二人丝毫不理会。

    “卢会长,您也不要藏着掖着了,人都走了,该摊开的都摊开说吧。”张剑锋发话了,语气里透露出一股凶恶和不满,“陆大人,您想在这曲沃找到那失踪的钱粮,是吗?”

    陆允惊住了,他转头看了看卢秉宗,但他却一点惊讶的神情也没有,反而透出了一丝恐惧。

    “张同知消息挺灵通啊,”陆允故作镇定的说道,“王上只交代给本府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说一句,”张剑锋说道,“给我几天时间,这失掉的部分,我会补偿,条件是你不用再查了。”

    “本府要不答应呢?”陆允问道。

    “那你连这笔钱粮也得不到,更加查不到。”张剑锋狠狠地说道。

    “如果我非要查下去,又一定要查到底,又会怎么样?”陆允回应道。

    “你觉得我会允许你查下去,搅了曲沃的太平?”张剑锋坚定的说道,“陆大人,都退一步,对谁都好。”

    陆允沉默了,他现在有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交易,轻而易举的就能得到那失踪的钱粮,只要编的谎言合理得当,瞒过王上不费吹灰之力,毕竟这次调查的结果也只是为了那钱粮,而非真相大白。

    但军人的执着让他又有些犹豫了,他想知道真相,就像打仗,他极力想摧城拔寨,而非政客们唇枪舌剑的利益交换。

    “张同知,这确实是个好法子,但本府必须拒绝。”陆允义正言辞的说道。

    “陆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可还等着你建功立业,”张剑锋看了看陆允的表情,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若是这次查不出来,王上对你失去了信任,陆家恐怕一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多谢张同知关心,”陆允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府的事不需外人插手。”

    张剑锋双手伏在桌上,用力的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

    “那好,陆大人,既然话已经说了,那我也就不勉强了,”他走到门边,打开门,想要离开,“那我们各自保重,准备接招吧。”

    “多谢张同知提醒,你也小心。”陆允说道。

    张剑锋轻轻一笑,转而对着卢秉宗,那伪善的笑容消失了,但愤怒却被隐藏进了漠视之中,冷冷的说道:“卢会长,不要做那多舌的鸟。也不要以为,老会长死了,在这曲沃,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陆允疑惑的看着卢秉宗,他已经满头大汗,又在满脸赔笑,不住的点头哈腰。他的眼神闪烁,极力躲避着陆允。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提醒大人,”张剑锋又恢复了笑容,显得务必亲切,说道,“陆大人,那位住在府上的烟儿姑娘,可是许了婚的,她的夫家正在找他。烦请大人把他送回去,不然,大人这名声可就。”

    他停止了话头,露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哈哈笑着离开了

    夜晚的风开始变得凉了起来。

    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望着高大的城墙,半晌没有说话。马车停在路上,后面的侍卫警惕的看着周围,防卫一切风吹草动。

    “进城吧。”

    说完,马车开始缓缓向前移动,晃晃悠悠的来到城墙下。寂静的郊外只有他们前行的声响,越往城门走,越能听见城内热闹的声音。叫卖声,人流声,一点一点都汇入了她的脑海。她忘不掉多年前回荡在耳畔的声响,也忘不掉那个经常陪她出行的少年。她思念起了过去,慢慢的,显示出了一个小女人特有的娇羞。

    马车在城门前停下了,紧闭的城门上,一群士兵点着火把,正朝下面观望。

    “城下和何人,今日城门已关,勿要逗留,否则格杀勿论。”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走出来,朝着城墙大喊了一声:

    “浔阳公主和驸马奉王命入曲沃,速速开门。”

    马车里,浔阳公主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已经熟睡的驸马,轻轻叹了口气,拂去了心中与她作伴的那个少年,收敛了沉醉之情。那个楚楚动人的小女人,便立刻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