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卷二出奇兵夜袭枫泾镇
接到任务后，团长啸天开始组织敢死队，由周西青呈头，主要成员都来自陈统领当年的“黑旗大队”。为了不打无把握之仗，啸天还特意派几个探子先去打探枫镇的情况。小佬年纪小，不像个当兵的，就被派去作探子。枫镇并不远，小佬去了一整天把一些简单的情况摸了回来。
因为要夜袭，队伍先一天晚上就被隐秘地安顿在郊外林子里一间破旧的祠堂里。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啸天命令大家休息养精神。可是兵员太多，祠堂挤得没处安身，小佬便钻到厨房去，歪着睏在伙房屋里的灶门前睡觉——小佬熟悉情况，被派去参加夜袭。
“起来，起来。”半夜里，一个军官冲进厨房踢了他一脚。睡眼朦胧的小佬急忙忙爬起来往外跑。他还睡意未消，懵里懵懂不知到底有好多兵，只觉得整个小镇全闹腾起来了，各处都是狗叫。小镇场坪黑压压的士兵队伍在集合列队，小佬慌乱地进入队列。
周西青没有立即训话，而是很凶狠地在队伍前来回走。他的眼睛到处看，突然停在小佬的脸上：“你，出列！”
小佬出了列，吓得脚有些抖。
啸天问：“什么名字？”
小佬回答：“游、游小佬。”
“新兵？”
“是。”看你那身松垮垮的行头，就知道你******是个新兵蛋子。”
周西青蔑视地，“赶紧呆一边去把行装整理好，然后跑步跟上队伍。”
“是！”小佬忙到一边去整理背包。
队伍整理完毕，周西青说：“下面，请总指挥覃团长训话！”
夜风中，啸天的声音有些嘶哑：“弟兄们；这一仗是我们在与日本鬼子的第一次交锋，一定要打出中国人的威风，打出湘西人的威风，打出竿军的威风！近战夜战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就是要趁敌未稳，来他个猛虎扑羊，活人杀死人，力求速战速决。好，出发！”
一弯新月，云层很重，大地一片朦胧。一支服装杂陈的队伍在平原悄悄前进。小佬走在前头，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晚风拂过，小佬突然感觉有些畏寒畏冷。
“喂，小子，你害怕？”旁边的大个子兵问他。
“不怕。”小佬说。
“不怕，你娘的牙巴骨抖什么抖？”
“我……感觉有点冷。”
“没打过仗？”
“没有。”
“想打吗？”
“想。”
“为什么？”
“当兵不打仗会把人废了。”“
对，不打仗当什么**兵？”大个子兵大声说，“有仗打才过瘾，没听人说过吗，没打过仗的兵不是兵，没钻过洞子的男人不是男人。”
旁边的兵全笑了。
“原地休息!”从后面传送来命令，士兵们便分散在一块河港边的平坝里歇气。几匹马踩水撵了上来，泥路上的积水坑里光斑跳荡闪耀。
覃啸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小佬呢？小佬。”
“我、我在这里。”小佬应答着迎上去。
啸天把一张布地图往地上一铺，一个电筒照了过来。
啸天：“快说说，我们现在的方位？”
小佬用手指着地图：“从这里过去，前边是一条小溪河……”
“行，传我的命令。”啸天对传令兵道，“传令急速前进。不准说话，不准出声，不准抽烟，谁误事就地处斩！”
队伍被重新集结，开始了急促的行军。枫镇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枫镇很静，偶见星星灯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味。来到镇头，队伍被分散开来。
小佬的队伍在杨连长的带领下丢开了大路，穿过一片凋敝的菜地，从一条小巷往城里去。曲折着穿过几条巷子，没一会儿就摸到了一间巨大的青砖封火筒子大院的对面。
院子很大，黑色的很高的院墙像个挺立在当门的怪物，小佬感觉有些莫名的窒息、感到胸闷、烦躁。他的五指在黑暗中紧紧抓着长枪的扳机处，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夜风吹来，手板心凉飕飕的。
周西青躬身过来，躲在一处临时的掩体后面问，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模糊建筑物问：“就是这座院子吗？”
“嗯。是的。”小佬轻声回答。
“里面住得有多少兵？”
“说不准，应该有一个排。”
“好，你先等等。”营长周西青回转身去，“杨连长，快去把你的队伍带过来。”
杨连长便悄悄地退去召唤后面的队伍。后面的人都稀疏地散落在在不远的地方。
“都跟上，快些!”随着连长的召唤，队伍重新集结在一起向前推进。
走着走着，不远处似乎突然有声响。杨连长闻声忙把手一挥，众人便全闪避到街边，紧巴着人家的板壁。靠在壁板边站着的小佬有些紧张，他极力睁大眼睛，像警觉的野猫。木楼板壁薄得能听清孩子的鼾声。响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日军游动哨兵。哨兵很警惕，他把枪挂在右边的肩膀上，两只手却是随时端着枪的，帽子后头的披布在风中扬起，厚重的翻毛皮靴很有节奏，石板铺成的狭窄街道被叩击发出单调恐怖的声响。
“散开，卧倒。等他过去，我们就动手。”杨连长轻轻说。但是那个哨兵却突然折了回来。他的巡逻路线很有规律，一直是在这座院子前的巷道里走。看来他不是流动哨，而是专门负责这座院子保卫的。
班长龙五金和小佬挨在一起。小佬看见这个老兵突然有些发抖，便问：“怎么，你也害怕？”
“不、不，我……怕什么卵……”龙五金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杨连……”小佬打算向连长汇报，却被猴子一把狠狠抓住。
猴子那廋得鸡脚杆一样手竟然那么大力，像把老虎钳子。小佬抽出手还眼冒金花。
看着龙五金难受的样子，小佬说：“你这样如何行？”
龙五金咬着牙，说：“快，找跟布带子给我……”
小佬不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赶紧在包里，找到一根备用的鞋带子。猴子接过鞋带，便猴急地地扯开自己宽大的裤头。
小佬莫名其妙，正不知他在弄什么鬼，突然看见猴子手拿绳子伸进裤裆使劲扎住，半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咿呀，这下子没事了。”猴子重新拢上裤子：“小佬，多谢你。你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小佬这才朦胧明白猴子是鸦片瘾又发作了。民间素有传说，用力扎住那玩意的根部可以应急缓解烟瘾。小佬从来没见过，这一回觉得这绝招不仅仅是个传说。
“猴子！”杨连长突然喊他。
“我、我在这里……”好不容易刚刚缓过气来的猴子回答得有些迟缓。
“过来。快点！”等猴子慢慢过去后，杨连长在黑暗中对他道：“你带两个弟兄跟着他摸上去，搞掉他，一定要手脚快，不能弄出声响来。”杨连长还交待说搞掉那个哨兵后就攀着墙边的那棵大柳树翻墙进去，并设法尽快打开侧面的小门。
“要得！”龙五金回答着，且叫了两个人过来。
他们悄悄潜进了夜色。猴子沿着寨墙脚下绕到栅栏门边，突然冒起，一手捂住哨兵的嘴，一手就把匕首捅进他的胸脯。覃飞和另两个营兵冲进了栅栏门。一个士兵在手板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抱着一棵大柳树几下就攀上了高高的院墙，撮着嘴学猫头鹰叫。
“上！”杨连长把长刀一挥——月光下那长刀寒光猛然一闪。
一群起伏的黑影急速地向那座封火筒子屋靠近。
小佬跟着队伍往前跑。近在咫尺的血拼令他既紧张又血脉喷张。他紧抓着长枪扳手的右手手心又变得汗津津、凉飕飕的。他把手松开，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他的手不敢离开太久，胡乱擦过之后便重新去握紧了它。
糟了！他的心里突然一凉，而且这股凉气从心脏猛地冒出，直冲到脑门顶。他感觉自己是抓错地方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钻进了扳机而且抖动了一下。他，看到自己头顶的枪口猛地喷出一团火。“呯”的一声枪响，一道流火星子斜冲而上，划破夜空，击碎了平原的死寂的。只在眼前朦胧闪现了一下的“猴子”的孤单身影从院墙顶突然消失了，他一纵身跳进了院子……
“卵？！”小佬呆住了，他感觉自己身边兄弟们有些紧张的微微喘息声突然没有了。一种可怕的结局已经迫近。他的全身的神经一阵痉挛，汗毛倒竖。
“娘卖的，是哪个狗杂种？”正紧张地远着院墙往前靠近的杨连长回头便破口大骂。连长脸色苍白，眼睛鼓得像桐子。
偷袭枫镇的战斗是从10日午夜开始的。
按计划潜伏在枫镇外菜地里的啸天团主力应该是在看到尖刀连发射的三颗信号弹的时候，从镇子的西、南两门突入，展开进攻。但这一次不经意的走火造成了混乱，打乱了整个的部署。
枫镇的巷子大多很窄，两边皆高低错落的砖房木屋。枪声一响，镇子的东隅突然响起了一阵狗吠——它惊动了某家人蜷缩在门边的狗。在牠的召唤下，整个镇子的狗便一齐喧啸起来，而且镇子的某处突然响起锣声来。
领兵突进的覃啸天见情况突然，有些急。他迅速地跃上一家人门前的地坪，干练地抽出腰刀喝了一声：“日本人还在睡觉，马上强攻。谁打死一个赏大洋5元，弟兄们，冲啊！”
无数攒动的头颅，波浪般起伏的士兵身影从枫镇的两个破烂的城门蜂拥而入。
那会儿，猴子龙五金已经爬上了墙头。他一纵身从墙头跳下。他轻手轻脚，尽量不翻出声响，往大门边挪动，打算去打开院子的大门。此时，却突然听到了院墙外猝起的一声枪响。
“卵！”猴子心中咯噔一下：枪声肯定会惊醒鬼子，如果他们这时候从出来，而大门却还没打开怎么办？他有些慌乱，感觉背脊上爬满了蚂蚁。
果然，枪响过后一会儿，正对面的大屋厅堂的木格子窗大门“嗵”地一把被人推开了，一个光头日本军官出现在门口。
“呯——”军官手中的驳壳枪挥起就照着门扇边猴子模糊的身影开了一枪。猴子急忙一躲闪，呼啸飞来的子弹洞穿了厚厚的门板。
“必须赶紧把大门打开！”猴子想，于是趁着间隙，一把向着大门猛扑过去。他拉动门闩，厚重的大门在夜风中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开启了。
日本兵已经在厅屋前的台阶上列成了一排。“砰砰砰——”他们朝大门方向疯狂扫射。
没来得及再骂，已经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有哨子声，还有日本鬼子“哇哩哇啦”的嚷嚷声。杨连长急了：“快点，对准大门口，架好机枪！”
两个机枪手猫着腰跑过来，在院子大门的对面选定了一堵断墙把机枪架好了。这两个机枪手都是新手，经验不足，但动作利索，煞有介事。他泥鳅一样地溜过来，就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卧倒而下。
“娘卖的，快，机枪的脚架还没有放下！”他想笑，却没敢笑出声来。
“喔，晓得了，脚架。”机枪手于是重新坐起来，把机枪的脚架弄好了。
蹲在机枪手后头的杨连长侧耳听了听院墙里的动静，又喊：“二排三排赶紧分散，围住这个院子！”
两行黑影便如两条溜动的黑蛇沿着院墙的墙根而去。这时，那老地主家厚重的大门“嘎吱吱”在寒夜的冷风中艰难地打开了，一溜黑影出现在大门口。连长一声喊打，断墙后火舌喷出。院落四周，杀声四起，士兵翻阅墙头往里扔手榴弹。日军抵抗，被手榴弹炸死。“啪！啪！”枪声不断。
周西青带着幽灵般摸进了去向日军营地。吴光彪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窗户纸上弄了个小洞。屋里横七竖八一片模糊。大部分日军都在熟睡中。
周西青手一挥，大刀队摸过来，摸见穿衣服的就是一顿乱砍，日军营地一时鲜血四溅。被惊醒的日军，一看情况不对，大喊：“……支那人！”
还没等他起身反抗，很快就被黑旗队的上前一刀结果了性命。
黑旗队摸进一条长长的街巷，但前面突然发现了鬼子，忙吩咐抽出马刀，在街巷两旁散开。有一排日军闻讯过来增援，黑旗队的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毫不畏惧，举着马刀就向日军队伍冲去！
日军非常意外，没料到会拼白刃战，带队的少佐急忙下令：“装刺刀！”
还没等日军反应过来，大刀队已然冲过来，上前就是一阵乱砍！日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远处，小部日军猫着腰端着枪，偷偷向营地摸过来。眼看敌军越来越近，隐在暗处的武山虎愈发焦急，甩出手中的长刀向日军飞去。锋利的刀锋立即滑破打头日军的脖颈，登时倒地身亡。听到了枪声，一大部日军迅速向这边集结跑来。敌人集结兵力向谭所率的一个营发起猛烈反扑，妄图一举吃掉它。
双方鏖战正酣，敌军出现混乱，原来我七六三团舒团长率领两个营从后面杀来。日寇两头受到夹击，不敢恋战，仓皇从东南门逃窜。
“兄弟们，追上去，冲啊！”覃啸天大喊。
杨连长带着士兵急急往前追，小佬却发疯般冲回院子去。
他在一大堆死尸里寻找，终于发现了龙五金。龙五金的脑壳被子弹贯穿，血流满面，额角上挂着些白色的浆汁。
见到这样的惨状，小佬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我还没死呢，你哭些什么？”死人堆里突然有人说话。
小佬一愣，看见龙五金微微睁开了眼。
龙五金说：“别哭，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和日本鬼子死在一起，值了。你……还是个没开过叫的小鸡公啊，一定要活到把鬼子赶出我们的国门，你的好日子多着呢，没准就能在汉口，常德找一个好婆娘。你一定要保重。”
小佬把剩余的一点****放到猴子的鼻子边。
龙五金享受地微闭着双眼，“香，好香……”
冲锋号又急促响起。
“猴班长，你好好歇着。等着我。我就会回来接你。”小佬起身冲出了院子。
浓浓的硝烟随风散去。一场夜袭，日军仓皇逃窜，枫镇又重新插上了青天白日旗。34师士兵们忙碌着清理战场，在各处收检战利品。
“嘿，军长不给咱补充装备，倒是倭寇送来了！”老拽缴获了一根长枪，擦拭着。突然一阵哄闹，老拽抬头看见好多人在一处小坡地围着看见了一门黑黢黢的大山炮，便跑过去：“杨连长，这是你们搞到的？”
头上缠着白纱布的杨连长用宽大的手掌拍着炮管，自豪地：“那还能有假？”
“真是个好家伙。”不久，营长周西青赶到，上前摸着黝黑的炮壁，道，“只是，这玩意还能用吗？来，调转炮头，咱们试它一家伙！
“是！”炮兵马上跑上前去，同时调整炮筒，熟练的将将炮口调转一个方向，对着日军驻扎的方向，并把一发炮弹装填了进去。
老拽等激动地等待着，谁知周营长却没有下令。
满脸黑污的小佬着急地：“放炮，打呀！”
“搞不得。”老拽大声喊，“那边有人过来了。”
众人看见是团长啸天怒冲冲地跑过来。
“好玩吗？告诉你们现在可还不是玩的时候。”覃啸天大声命令，“都赶紧去把咱们阵地的工事都再加固一遍，越快越好。敌人可没有睡觉，他们会马上过来反扑的！”
众回答：“是。”
“小佬，你们几个，赶紧跟着我一起去昨晚的那个院子看看。”覃啸天吩咐。
小佬等几个兵急忙跟着团长走。
大院外的石板街街一片狼藉，遍地死尸：掉了脑袋，缺了胳膊的日寇尸体横七竖八。打埋伏的那条街巷铺上了一条深红色的地毯——满街是凝固的血。
“细心检查一下，有能够用的枪支弹药军刀等都捡好拿回去。”覃啸天指挥着几个士兵，又对小佬说，“小佬，你赶紧进院子去看看。”
小佬急忙来到院子门口，使劲推却推不动。
“怎么搞的？小佬，快点。”
“大门被堵住了，怎么也推不开。”
“推不开？”覃啸天说，“那就赶紧翻墙进去。”
“是。”小佬便翻过高墙进去了。
但好一阵也没开门。啸天急了，大声喊：“怎么搞的，小佬你快点！”
“没办法……被死人堵着呢。”小佬喘着粗气，似乎在吃力搬运。好不容易大门露出了一道小缝。众人便用力往里推，好不容易推开了一条大些的缝来。
覃啸天从门缝里钻了进去，感到一股恶臭，门口堵着十几具日军的尸体：有的抛肠露肚，有的身首分离，也有些完整的尸体。院子里一片狼藉。
“团长，是猴子，猴子在这里！”小佬突然大声喊。
覃啸天急忙跑过去。在墙角落的一个葡萄架子下，啸天发现了那个爱讲故事的老兵龙五金的尸体。
龙五金静静地躺在地上，嫩豆腐般的脑浆流溢出来，那本心爱的《边城》浸湿了。就在他的身边还有两具敌人的尸体，老兵那双条条青筋暴露的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杆仿汉阳造步枪，刺刀深深地插在一个日本鬼子的左下腹。
龙五金已经失去光彩的眸子，透过葡萄藤蔓的间隙盯着遥远的蓝天。
啸天也发呆地顺着龙五金眼神的方向看，蓝天洁白无瑕，和故乡见过的一个样。但忽然就飘过一缕缕黑色的硝烟，像是有人在靛青土布上泼洒了墨水。
啸天突然想，以前在老家，自己也打过很多次仗，但感觉心里都是懵的，好多人昨天就是自己的朋友、还有的甚至就是亲戚，突然却要端起枪，向对方搬动枪栓，扣动扳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样的仗。此刻，自己的弟兄就躺在身边，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兄弟就这样突然没有了声息。一股复仇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这一次，他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因为他知道跟谁打仗，为什么要打仗。
啸天弯下腰，看了看“猴子”仍旧调皮地微微笑着的脸，伸出右手的手指，轻轻为“猴子”抹合了双眼，又把掉在一旁的军帽给他戴上了……
(本章完)
因为要夜袭，队伍先一天晚上就被隐秘地安顿在郊外林子里一间破旧的祠堂里。离出发的时间还早，啸天命令大家休息养精神。可是兵员太多，祠堂挤得没处安身，小佬便钻到厨房去，歪着睏在伙房屋里的灶门前睡觉——小佬熟悉情况，被派去参加夜袭。
“起来，起来。”半夜里，一个军官冲进厨房踢了他一脚。睡眼朦胧的小佬急忙忙爬起来往外跑。他还睡意未消，懵里懵懂不知到底有好多兵，只觉得整个小镇全闹腾起来了，各处都是狗叫。小镇场坪黑压压的士兵队伍在集合列队，小佬慌乱地进入队列。
周西青没有立即训话，而是很凶狠地在队伍前来回走。他的眼睛到处看，突然停在小佬的脸上：“你，出列！”
小佬出了列，吓得脚有些抖。
啸天问：“什么名字？”
小佬回答：“游、游小佬。”
“新兵？”
“是。”看你那身松垮垮的行头，就知道你******是个新兵蛋子。”
周西青蔑视地，“赶紧呆一边去把行装整理好，然后跑步跟上队伍。”
“是！”小佬忙到一边去整理背包。
队伍整理完毕，周西青说：“下面，请总指挥覃团长训话！”
夜风中，啸天的声音有些嘶哑：“弟兄们；这一仗是我们在与日本鬼子的第一次交锋，一定要打出中国人的威风，打出湘西人的威风，打出竿军的威风！近战夜战是我们的拿手好戏。我们就是要趁敌未稳，来他个猛虎扑羊，活人杀死人，力求速战速决。好，出发！”
一弯新月，云层很重，大地一片朦胧。一支服装杂陈的队伍在平原悄悄前进。小佬走在前头，后面是黑压压的步兵。晚风拂过，小佬突然感觉有些畏寒畏冷。
“喂，小子，你害怕？”旁边的大个子兵问他。
“不怕。”小佬说。
“不怕，你娘的牙巴骨抖什么抖？”
“我……感觉有点冷。”
“没打过仗？”
“没有。”
“想打吗？”
“想。”
“为什么？”
“当兵不打仗会把人废了。”“
对，不打仗当什么**兵？”大个子兵大声说，“有仗打才过瘾，没听人说过吗，没打过仗的兵不是兵，没钻过洞子的男人不是男人。”
旁边的兵全笑了。
“原地休息!”从后面传送来命令，士兵们便分散在一块河港边的平坝里歇气。几匹马踩水撵了上来，泥路上的积水坑里光斑跳荡闪耀。
覃啸天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小佬呢？小佬。”
“我、我在这里。”小佬应答着迎上去。
啸天把一张布地图往地上一铺，一个电筒照了过来。
啸天：“快说说，我们现在的方位？”
小佬用手指着地图：“从这里过去，前边是一条小溪河……”
“行，传我的命令。”啸天对传令兵道，“传令急速前进。不准说话，不准出声，不准抽烟，谁误事就地处斩！”
队伍被重新集结，开始了急促的行军。枫镇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枫镇很静，偶见星星灯火，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味。来到镇头，队伍被分散开来。
小佬的队伍在杨连长的带领下丢开了大路，穿过一片凋敝的菜地，从一条小巷往城里去。曲折着穿过几条巷子，没一会儿就摸到了一间巨大的青砖封火筒子大院的对面。
院子很大，黑色的很高的院墙像个挺立在当门的怪物，小佬感觉有些莫名的窒息、感到胸闷、烦躁。他的五指在黑暗中紧紧抓着长枪的扳机处，他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出了汗，夜风吹来，手板心凉飕飕的。
周西青躬身过来，躲在一处临时的掩体后面问，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模糊建筑物问：“就是这座院子吗？”
“嗯。是的。”小佬轻声回答。
“里面住得有多少兵？”
“说不准，应该有一个排。”
“好，你先等等。”营长周西青回转身去，“杨连长，快去把你的队伍带过来。”
杨连长便悄悄地退去召唤后面的队伍。后面的人都稀疏地散落在在不远的地方。
“都跟上，快些!”随着连长的召唤，队伍重新集结在一起向前推进。
走着走着，不远处似乎突然有声响。杨连长闻声忙把手一挥，众人便全闪避到街边，紧巴着人家的板壁。靠在壁板边站着的小佬有些紧张，他极力睁大眼睛，像警觉的野猫。木楼板壁薄得能听清孩子的鼾声。响声越来越近——原来是一个日军游动哨兵。哨兵很警惕，他把枪挂在右边的肩膀上，两只手却是随时端着枪的，帽子后头的披布在风中扬起，厚重的翻毛皮靴很有节奏，石板铺成的狭窄街道被叩击发出单调恐怖的声响。
“散开，卧倒。等他过去，我们就动手。”杨连长轻轻说。但是那个哨兵却突然折了回来。他的巡逻路线很有规律，一直是在这座院子前的巷道里走。看来他不是流动哨，而是专门负责这座院子保卫的。
班长龙五金和小佬挨在一起。小佬看见这个老兵突然有些发抖，便问：“怎么，你也害怕？”
“不、不，我……怕什么卵……”龙五金声音明显带着颤抖。
“杨连……”小佬打算向连长汇报，却被猴子一把狠狠抓住。
猴子那廋得鸡脚杆一样手竟然那么大力，像把老虎钳子。小佬抽出手还眼冒金花。
看着龙五金难受的样子，小佬说：“你这样如何行？”
龙五金咬着牙，说：“快，找跟布带子给我……”
小佬不知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赶紧在包里，找到一根备用的鞋带子。猴子接过鞋带，便猴急地地扯开自己宽大的裤头。
小佬莫名其妙，正不知他在弄什么鬼，突然看见猴子手拿绳子伸进裤裆使劲扎住，半响，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咿呀，这下子没事了。”猴子重新拢上裤子：“小佬，多谢你。你简直是救了我的命。”
小佬这才朦胧明白猴子是鸦片瘾又发作了。民间素有传说，用力扎住那玩意的根部可以应急缓解烟瘾。小佬从来没见过，这一回觉得这绝招不仅仅是个传说。
“猴子！”杨连长突然喊他。
“我、我在这里……”好不容易刚刚缓过气来的猴子回答得有些迟缓。
“过来。快点！”等猴子慢慢过去后，杨连长在黑暗中对他道：“你带两个弟兄跟着他摸上去，搞掉他，一定要手脚快，不能弄出声响来。”杨连长还交待说搞掉那个哨兵后就攀着墙边的那棵大柳树翻墙进去，并设法尽快打开侧面的小门。
“要得！”龙五金回答着，且叫了两个人过来。
他们悄悄潜进了夜色。猴子沿着寨墙脚下绕到栅栏门边，突然冒起，一手捂住哨兵的嘴，一手就把匕首捅进他的胸脯。覃飞和另两个营兵冲进了栅栏门。一个士兵在手板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双手抱着一棵大柳树几下就攀上了高高的院墙，撮着嘴学猫头鹰叫。
“上！”杨连长把长刀一挥——月光下那长刀寒光猛然一闪。
一群起伏的黑影急速地向那座封火筒子屋靠近。
小佬跟着队伍往前跑。近在咫尺的血拼令他既紧张又血脉喷张。他紧抓着长枪扳手的右手手心又变得汗津津、凉飕飕的。他把手松开，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他的手不敢离开太久，胡乱擦过之后便重新去握紧了它。
糟了！他的心里突然一凉，而且这股凉气从心脏猛地冒出，直冲到脑门顶。他感觉自己是抓错地方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钻进了扳机而且抖动了一下。他，看到自己头顶的枪口猛地喷出一团火。“呯”的一声枪响，一道流火星子斜冲而上，划破夜空，击碎了平原的死寂的。只在眼前朦胧闪现了一下的“猴子”的孤单身影从院墙顶突然消失了，他一纵身跳进了院子……
“卵？！”小佬呆住了，他感觉自己身边兄弟们有些紧张的微微喘息声突然没有了。一种可怕的结局已经迫近。他的全身的神经一阵痉挛，汗毛倒竖。
“娘卖的，是哪个狗杂种？”正紧张地远着院墙往前靠近的杨连长回头便破口大骂。连长脸色苍白，眼睛鼓得像桐子。
偷袭枫镇的战斗是从10日午夜开始的。
按计划潜伏在枫镇外菜地里的啸天团主力应该是在看到尖刀连发射的三颗信号弹的时候，从镇子的西、南两门突入，展开进攻。但这一次不经意的走火造成了混乱，打乱了整个的部署。
枫镇的巷子大多很窄，两边皆高低错落的砖房木屋。枪声一响，镇子的东隅突然响起了一阵狗吠——它惊动了某家人蜷缩在门边的狗。在牠的召唤下，整个镇子的狗便一齐喧啸起来，而且镇子的某处突然响起锣声来。
领兵突进的覃啸天见情况突然，有些急。他迅速地跃上一家人门前的地坪，干练地抽出腰刀喝了一声：“日本人还在睡觉，马上强攻。谁打死一个赏大洋5元，弟兄们，冲啊！”
无数攒动的头颅，波浪般起伏的士兵身影从枫镇的两个破烂的城门蜂拥而入。
那会儿，猴子龙五金已经爬上了墙头。他一纵身从墙头跳下。他轻手轻脚，尽量不翻出声响，往大门边挪动，打算去打开院子的大门。此时，却突然听到了院墙外猝起的一声枪响。
“卵！”猴子心中咯噔一下：枪声肯定会惊醒鬼子，如果他们这时候从出来，而大门却还没打开怎么办？他有些慌乱，感觉背脊上爬满了蚂蚁。
果然，枪响过后一会儿，正对面的大屋厅堂的木格子窗大门“嗵”地一把被人推开了，一个光头日本军官出现在门口。
“呯——”军官手中的驳壳枪挥起就照着门扇边猴子模糊的身影开了一枪。猴子急忙一躲闪，呼啸飞来的子弹洞穿了厚厚的门板。
“必须赶紧把大门打开！”猴子想，于是趁着间隙，一把向着大门猛扑过去。他拉动门闩，厚重的大门在夜风中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开启了。
日本兵已经在厅屋前的台阶上列成了一排。“砰砰砰——”他们朝大门方向疯狂扫射。
没来得及再骂，已经听到院子里有了动静，有哨子声，还有日本鬼子“哇哩哇啦”的嚷嚷声。杨连长急了：“快点，对准大门口，架好机枪！”
两个机枪手猫着腰跑过来，在院子大门的对面选定了一堵断墙把机枪架好了。这两个机枪手都是新手，经验不足，但动作利索，煞有介事。他泥鳅一样地溜过来，就一个鲤鱼打挺直挺挺卧倒而下。
“娘卖的，快，机枪的脚架还没有放下！”他想笑，却没敢笑出声来。
“喔，晓得了，脚架。”机枪手于是重新坐起来，把机枪的脚架弄好了。
蹲在机枪手后头的杨连长侧耳听了听院墙里的动静，又喊：“二排三排赶紧分散，围住这个院子！”
两行黑影便如两条溜动的黑蛇沿着院墙的墙根而去。这时，那老地主家厚重的大门“嘎吱吱”在寒夜的冷风中艰难地打开了，一溜黑影出现在大门口。连长一声喊打，断墙后火舌喷出。院落四周，杀声四起，士兵翻阅墙头往里扔手榴弹。日军抵抗，被手榴弹炸死。“啪！啪！”枪声不断。
周西青带着幽灵般摸进了去向日军营地。吴光彪用食指蘸了一点口水，在窗户纸上弄了个小洞。屋里横七竖八一片模糊。大部分日军都在熟睡中。
周西青手一挥，大刀队摸过来，摸见穿衣服的就是一顿乱砍，日军营地一时鲜血四溅。被惊醒的日军，一看情况不对，大喊：“……支那人！”
还没等他起身反抗，很快就被黑旗队的上前一刀结果了性命。
黑旗队摸进一条长长的街巷，但前面突然发现了鬼子，忙吩咐抽出马刀，在街巷两旁散开。有一排日军闻讯过来增援，黑旗队的人用眼神交换了一下意见，毫不畏惧，举着马刀就向日军队伍冲去！
日军非常意外，没料到会拼白刃战，带队的少佐急忙下令：“装刺刀！”
还没等日军反应过来，大刀队已然冲过来，上前就是一阵乱砍！日军措手不及，伤亡惨重。
远处，小部日军猫着腰端着枪，偷偷向营地摸过来。眼看敌军越来越近，隐在暗处的武山虎愈发焦急，甩出手中的长刀向日军飞去。锋利的刀锋立即滑破打头日军的脖颈，登时倒地身亡。听到了枪声，一大部日军迅速向这边集结跑来。敌人集结兵力向谭所率的一个营发起猛烈反扑，妄图一举吃掉它。
双方鏖战正酣，敌军出现混乱，原来我七六三团舒团长率领两个营从后面杀来。日寇两头受到夹击，不敢恋战，仓皇从东南门逃窜。
“兄弟们，追上去，冲啊！”覃啸天大喊。
杨连长带着士兵急急往前追，小佬却发疯般冲回院子去。
他在一大堆死尸里寻找，终于发现了龙五金。龙五金的脑壳被子弹贯穿，血流满面，额角上挂着些白色的浆汁。
见到这样的惨状，小佬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来。“我还没死呢，你哭些什么？”死人堆里突然有人说话。
小佬一愣，看见龙五金微微睁开了眼。
龙五金说：“别哭，我这一辈子什么没见过，和日本鬼子死在一起，值了。你……还是个没开过叫的小鸡公啊，一定要活到把鬼子赶出我们的国门，你的好日子多着呢，没准就能在汉口，常德找一个好婆娘。你一定要保重。”
小佬把剩余的一点****放到猴子的鼻子边。
龙五金享受地微闭着双眼，“香，好香……”
冲锋号又急促响起。
“猴班长，你好好歇着。等着我。我就会回来接你。”小佬起身冲出了院子。
浓浓的硝烟随风散去。一场夜袭，日军仓皇逃窜，枫镇又重新插上了青天白日旗。34师士兵们忙碌着清理战场，在各处收检战利品。
“嘿，军长不给咱补充装备，倒是倭寇送来了！”老拽缴获了一根长枪，擦拭着。突然一阵哄闹，老拽抬头看见好多人在一处小坡地围着看见了一门黑黢黢的大山炮，便跑过去：“杨连长，这是你们搞到的？”
头上缠着白纱布的杨连长用宽大的手掌拍着炮管，自豪地：“那还能有假？”
“真是个好家伙。”不久，营长周西青赶到，上前摸着黝黑的炮壁，道，“只是，这玩意还能用吗？来，调转炮头，咱们试它一家伙！
“是！”炮兵马上跑上前去，同时调整炮筒，熟练的将将炮口调转一个方向，对着日军驻扎的方向，并把一发炮弹装填了进去。
老拽等激动地等待着，谁知周营长却没有下令。
满脸黑污的小佬着急地：“放炮，打呀！”
“搞不得。”老拽大声喊，“那边有人过来了。”
众人看见是团长啸天怒冲冲地跑过来。
“好玩吗？告诉你们现在可还不是玩的时候。”覃啸天大声命令，“都赶紧去把咱们阵地的工事都再加固一遍，越快越好。敌人可没有睡觉，他们会马上过来反扑的！”
众回答：“是。”
“小佬，你们几个，赶紧跟着我一起去昨晚的那个院子看看。”覃啸天吩咐。
小佬等几个兵急忙跟着团长走。
大院外的石板街街一片狼藉，遍地死尸：掉了脑袋，缺了胳膊的日寇尸体横七竖八。打埋伏的那条街巷铺上了一条深红色的地毯——满街是凝固的血。
“细心检查一下，有能够用的枪支弹药军刀等都捡好拿回去。”覃啸天指挥着几个士兵，又对小佬说，“小佬，你赶紧进院子去看看。”
小佬急忙来到院子门口，使劲推却推不动。
“怎么搞的？小佬，快点。”
“大门被堵住了，怎么也推不开。”
“推不开？”覃啸天说，“那就赶紧翻墙进去。”
“是。”小佬便翻过高墙进去了。
但好一阵也没开门。啸天急了，大声喊：“怎么搞的，小佬你快点！”
“没办法……被死人堵着呢。”小佬喘着粗气，似乎在吃力搬运。好不容易大门露出了一道小缝。众人便用力往里推，好不容易推开了一条大些的缝来。
覃啸天从门缝里钻了进去，感到一股恶臭，门口堵着十几具日军的尸体：有的抛肠露肚，有的身首分离，也有些完整的尸体。院子里一片狼藉。
“团长，是猴子，猴子在这里！”小佬突然大声喊。
覃啸天急忙跑过去。在墙角落的一个葡萄架子下，啸天发现了那个爱讲故事的老兵龙五金的尸体。
龙五金静静地躺在地上，嫩豆腐般的脑浆流溢出来，那本心爱的《边城》浸湿了。就在他的身边还有两具敌人的尸体，老兵那双条条青筋暴露的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杆仿汉阳造步枪，刺刀深深地插在一个日本鬼子的左下腹。
龙五金已经失去光彩的眸子，透过葡萄藤蔓的间隙盯着遥远的蓝天。
啸天也发呆地顺着龙五金眼神的方向看，蓝天洁白无瑕，和故乡见过的一个样。但忽然就飘过一缕缕黑色的硝烟，像是有人在靛青土布上泼洒了墨水。
啸天突然想，以前在老家，自己也打过很多次仗，但感觉心里都是懵的，好多人昨天就是自己的朋友、还有的甚至就是亲戚，突然却要端起枪，向对方搬动枪栓，扣动扳机……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打这样的仗。此刻，自己的弟兄就躺在身边，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兄弟就这样突然没有了声息。一股复仇的情绪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这一次，他感觉心里踏实多了，因为他知道跟谁打仗，为什么要打仗。
啸天弯下腰，看了看“猴子”仍旧调皮地微微笑着的脸，伸出右手的手指，轻轻为“猴子”抹合了双眼，又把掉在一旁的军帽给他戴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