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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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为期三个月的赌约,让向来总埋头于公务上的西门晔被剥夺了视事的权力,却也让他在暗中进行的调查之外、极为难得地享受到了暌违多年的优闲时光。

──至少,在他还掌握着与少谷主之名相符的职权之时,是绝没有这等闲情逸致漫无目的地在京里四处闲逛的。

初春时节,京中的天候转暖,东西二市的街道也逐渐恢复了原有的闹腾。尤其今夜便是上元灯会,延续了年节的喜庆气氛,沿道两旁俱是张灯结彩,几个灯谜的舞台亦早早搭建完成。眼见几名应是寻常百姓的少年少女正兴奋地指点着舞台期待今晚能拔得头筹,西门晔无声地笑了笑,眸底透着的,却是略带讽刺的冷意。

这猜灯谜本只是图个热闹同乐,可这些年来,那些个滞留京中的士子哪个不是费尽了心思想藉此出彩一番,以便博得贵人的赏赐甚至重用?一些个年少轻狂的世家子弟偶尔也会来此出出锋头,结果这灯谜会长年举行下来,真得过头名的一般百姓,只怕还不到五指之数。

只是这番习惯性的估量方起,便旋即化作了几分自嘲──其实寻常人家哪那么多争强好胜的心思?参加这灯谜,也不过是想看看那些人上台较劲、甚或因而引发一些个风流轶事罢了。无奈他那份对于事物的算计早已成了本能,即便是面对着这等与己无甚关连的喜庆活动,亦不免要多加评断一番。

若在以往,他对节庆之流向来没有在公务和应酬之外的兴趣,更遑论像这般孤身行走于街市上头了──一般世家子弟外出,身边总少不了几名侍卫和负责打点周边事宜的小厮或侍女,而他至今依然是流影谷的正式继承者,京城更是流影谷的大本营所在,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形单影只地外出晃荡才是。可心底对于某些过往的怀念却迫使西门晔拒绝了下人和弟子们的随行,也就有了刻下的情景。

他今日以一件素面缇花的黛青色绸缎为底,外罩了件无袖的烟灰色的皮袄,再衬上领口缀着的一圈鸵色毛领,一身雍容与贵气尽显,让人一瞧便知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子弟。

只是他一身穿着贵则贵矣,可没了那些个前呼后拥的护院、下人随侍,自然不免让路上瞧着的行人多了几分好奇──「西门晔」三字在这京里虽是家喻户晓,可他时常在外奔走,于京中待着时又总身陷于公务和应酬中,是以名头虽大,寻常百姓里认得他面容的却是极少。随着夕阳西下、人群渐增,他一个容貌俊美却又十分脸生的贵公子就这么孤身行走于大街上,尽管眉眼间透着的冷峻傲气绝非寻常纨裤子弟所能拥有,却仍有个别缺乏眼力的扒手将他当成了肥羊,借着人流推挤便想摸出他的荷包「济贫」一番。

若西门晔真只是个撇下仆从独自外出、不解世事的寻常世家子,只怕还真遂了这些小贼的愿。可眼下这些小贼遇上的却是堂堂流影谷少谷主,武学造诣在整个京里都排得上前几号的人物,又岂有容他们得手的可能?尤其西门晔本是想藉此重温一下昔日同凌冱羽一道上街的情景,却给这些小贼一再打扰,原先的轻微惩戒自然越发加重……等到一路上遇着的第四只手又朝他怀中摸去之时,略有些动怒的西门晔终于蕴含真气地一声冷哼,同时一个反手将给那一哼震了住的小贼扭断了臂膀。

这些个动作在他做来也不过是瞬间的事。下一刻,人群间一阵哀号声响起,四周的行人略为散了开,便见着那位鹤立鸡群的俊美公子冷然揪着一名不起眼的青年人臂膀,而那名布衣青年正因手臂上传来的阵阵疼痛而发出惨哼。

虽说动手揪人一般都是保镳护院的工作,可眼前的景象却仍不妨碍路人们正确的理解那名青年见不得光的身分。眼见自个儿已成了众人目光的中心,吃痛却仍未学乖的扒手把心一横、仍空着的左手自怀中取出小刀便朝「肥羊」面门刺去,可换来的,却是对方举重若轻的一拍、极其随意地便卸了他左手的臂膀。

如此精妙的手段自然引来了围观百姓们的赞叹,也同样惹来了邻近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府衙役。无巧不巧,这带队的捕头正是流影谷出身,一见那熟悉的轩昂身姿登即神色大变,匆匆上前一个行礼:

「属下见过少谷主。」

音声并不如何响,可那「少谷主」三字,却仍清晰地传进了部分人的耳里。在这京城里,唯一有资格被这么称呼的自然只有流影谷少谷主西门晔。明白这点,围观的人群因而起了几分**,就盼着能趁此机会好生瞧瞧其风采。

今日若换作是凌冱羽给岭南百姓认出了身分,少不得还会向四周的乡亲好生招呼问安一番,可西门晔自然不同……回想起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清俊少年,以及淮阴一别前、那清俊依旧,却显得苍白而疲倦的睡容,他心头一痛,本就冷着的面色越显冰寒,淡淡道:

「无须多礼。此人意图行窃,把他押下去吧。」

自个儿负责的地盘上出了扒手,还给少谷主抓了个正着,自然让这名捕头有些羞愧,连忙差两名下属将正痛得哀哀叫的扒手带了开,同时有些小意地试探着问:

「少谷主,是否需要属下遣几个人替您打打下手?今夜是上元灯会,街上人潮拥挤,难免有些不长眼的小贼扰了您的游兴……」

「不必……人潮汹涌,汝等专心维持秩序即可。」

摇摇头拒绝了那名弟子的好意,西门晔虽心绪不豫,却仍是拍了拍对方的肩以示鼓励后,方旋身再度进到了人群之中。

先前的**毕竟只发生在一小块区域,以他的身手,借着人潮的缝隙几个穿行后,很快便将那些寻寻觅觅等着一睹流影谷少谷主风采的人远远抛在了后头。他多少有些漫无目的地顺着人流随意浏览,却越是逛着,心底的惆怅,便越发加深。

无关乎立场,无关乎过往。即便亲手伤害了冱羽的事实仍不时于胸口激起阵阵痛楚,但此刻,心底的那份惆怅,却只有很简单的一个名字。

相思。

今日这趟出游本是为了晚些的一场戏,一场他精心安排、足以掩饰住自身与白冽予合作事实的戏。只是突来的「游兴」却让事情起了些变化,以致那份过于深挚的情思为这上元灯会所激起,终究取代了一切谋算填满了他全副心神。

相识的两年间,他因需得北返而从未与冱羽一起渡这上元节过;七夕倒是有一次。只是那时冱羽已然「长成」,整个七夕几乎全忙着躲避岭南那些个热情少女的示爱了,真正得以一同相处的,也只有深夜时分短暂的把酒观星而已。

那时的冱羽已经学会了同他撒娇,学会了毫无芥蒂地腻在他身畔,学会了提出一些合乎情理但又有些「任性」的要求。可这无比珍贵的一切,却都随着他计谋的既遂而化为泡影。不论今后他们能否有真正泯灭恩仇的一日,那样单纯的亲近,怕也再没可能失而复得。

发觉自个儿最近着实有些过于多愁善感了,西门晔微微苦笑,却依旧随波逐流地任凭人潮推挤着将他带往今晚灯会最为热闹的一处,同时也是他这趟「出游」真正的目的所在。

今夜的上元灯会除了惯有的灯谜活动之外,还新添了个抢灯的擂台,却是将西市那位御用师傅的手艺添做彩头以便「与民同乐」。猜灯谜是文比,这擂台便是武比了。虽说这灯不过是个花架子,京里家境殷实、背景雄厚的不需费这些功夫也能搞上个一两盏,可能在众人的关注下夺得这份彩头,那等光采自不是些许金银能换来的。

当然,以西门晔的能耐和地位,即便刻下给暂时夺了权,也是犯不着去争那一点小名的。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之所以前往,意不在灯,亦不在名,乃在于某个对那盏花俏的灯势在必得的人。

擎云山庄三庄主白炽予。

冯万里那件案子过后,这个理当回到江南帮着打理家中漕运事务的三庄主不仅未曾离京,还就那般堂而皇之地继续于于光磊府上住了下。西门晔虽也听过二人间不清不楚的传闻,可这般因私而害公的行为,在他看来实在是有那么几分愚蠢的──就算擎云山庄真有意设法在京中立稳根基,也不该是这么个掺合法。不过对方既然如此大方地落了个把柄在此,要不顺势而为善加利用,他也就不是西门晔了。

──虽说……这趟针对白炽予而定计,未免有些公报私仇的意味在。至少,他是永远也不可能忘记当年绮罗阁那个改变了一切的夜晚,以及……那虽是透着墙传入,却仍深深烙进他心底的醉人音息。

心下思量间,足下脚步未停,不多时,已然为层迭人潮围住的抢灯擂台便已映入眼帘。

这趟抢灯大会布置得颇有心思,单单擂台便有寻常武馆的演武场大小,又是依着两侧酒楼而建,不仅一般百姓能在广场前凑热闹,有些背景的贵介人士也能上酒楼包厢居高临下地观赏一二。西门晔粗略一扫,便瞧见了几名在朝中颇有些身分的青年官员──老一辈的自持身分,自然不大会搅和进这等血气过甚的年轻玩意儿里──其中便包括了柳靖云和算得上他半个目标的于光磊。

这两位年轻权贵分居于两侧的酒楼,于光磊是纯粹的文人,又给分了心神,自然没注意到下方人群里竟有个西门晔在;柳靖云却是曾在战场上杀出军功的,一感觉到对方并未刻意收敛的目光,视线登即投了过来,而在认出西门晔先是讶异,却旋又化作了心领神会的了然。

微微一笑递了个善意的表情后,年轻的兵部主事当即挪开了视线。知道这意味着对方今晚将彻底扮演个旁观甚至仲裁者的角色,西门晔也不再费神留心,转而将注意移到了前方的擂台上头。

这抢灯擂台到现在也进行了一个时辰有了,台上的打斗也逐渐由初始的耍花枪变成了实打实的真功夫。不得不说,除了京中几个武勋世家的子弟外,最能打的仍属流影谷中人。连着几轮下来,虽说胜者多有轮替,可能在台上至少当一回擂主的,倒有大半是流影谷出身的武官或行动处「四海堂」的成员。其中还有几人是这趟跟随西门晔南行的,表现亦是可圈可点,倒让原先意不在此的流影谷少谷主瞧得颇为满意。

但这单纯的看客身分自然没可能就这么持续到最后。当一名流影谷出身的禁卫军小队长接连胜了三人,正有些踌躇满志地期盼着能就此夺得头名之际,一道枣红色的身影却于此时陡然掠上了擂台,长身玉立、容貌俊美,神态潇洒之中带着几分恣肆飞扬,正是在旁图谋已久的白炽予。

他本就是喜爱凑热闹的性子,听得有擂台举行,立时动了出风头的心──眼下他的身分在京里也算不上隐密,自没有继续藏着掖着的道理。尤其胜了擂台还有那么个华美精致的灯充作彩头,出完风头还能将这彩灯拿来「孝敬」光磊,说是一石二鸟的美事都不为过,当然说什么也不能放过了。

那名禁卫军小队长毕竟是流影谷出身,见掠上擂台的青年相貌俊美、手中还拿着把身黑如墨、却又隐蕴红芒的刀,那还不晓得上台的人究竟是何身分?擎云山庄三庄主和那把「九离」的名头在江湖上不可谓不响亮,先前又在廷比上赢了流影谷年轻一辈第二把交椅的西门昊,对这个顶多称得上二流好手的小队长自然有若不容逾越的高山。只是北谷东庄向来势不两立,他若连动手都不曾便主动认输,实在是大大落了流影谷的面子。也因此,即便清楚自个儿有胜无败,这名小队长在心中失落之余仍是鼓起了勇气持枪朝白炽予抱拳一礼:

「请三庄主赐教。」

见这名对手虽有些气弱但并不怯战,白炽予虽没怎么将此人放在心上,却仍是给予了适当的尊重,同时一个抬手示意对方先行出招。

高手有意相让,自忖不如的小队长也不矫情,一震枪身便朝白炽予攻了过去。朵朵枪花抖开,远胜先前的精湛枪法让台下围观的百姓不由得发出了阵阵赞叹,却不想那看来势头凶猛的几枪还没来得及奏效,便给台上骤然扬起的红芒给架了住。

长兵器对上短兵器,把握的关键便在于「距离」二字。白炽予眼力本就极好,瞧准来人空隙一个卸力,轻轻巧巧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不说,足下更是一个错位,趁着对方变换攻势的当儿陡然欺近、刀背一拍便将这名小队长击退了数步。

台下的群众虽不见得个个懂武,可白炽予取胜的那份轻巧劲儿却是人人都看得出的。他样貌本就生得极好,又是一派风流潇洒的劲儿,这风头一出,立时夺走了下头半数的叫好声──之所以只是半数,自然是因为他这外来人的身分对京中百姓而言终究不比流影谷来得亲近,是以稍有见识又有那么些地缘观念的百姓虽也有些为其风采所慑,却仍坚定不移地继续给那名小队长以支持。

那名小队长虽给白炽予击退了数步,但只是有些胸闷,仍有着相当的再战之力。眼见自个儿落了下风,四周的「乡亲父老」却有大半一改早先「墙头草」见谁赢叫谁好的作风坚定地出声支持,本就是热血青年的他便是自忖必败,此时也不免给激起了血性,稳住身子重整阵势便待好生拼搏一番。

白炽予本以为先前那一击便足以给对方自承败绩的台阶,不想对方虽落于劣势,斗志却反倒比初时要昂扬了许多。他虽敬重于对方的不屈,却不希望这理应能轻易到手的胜利拖得太久。当下容色微凝、五成功力运起,只等对方主动攻上前便要干净俐落地将其击下擂台取胜──

「以三庄主在江湖上的地位,这般为难一个普通的流影谷成员,难道不觉得有失脸面么?」

可还没等二人再次交手,擂台下方的人群间却已是这么句话响起,沉稳悦耳的嗓音轻易便盖过了一般民众吵杂的喧闹声传遍了四近。单是这手借真气扬声的功夫便已显出发话之人高深的修为,更遑论这嗓音对台上二人、甚至是两侧酒楼看好戏的贵人们都不算陌生?无数道目光因而齐齐朝擂台下方的群众望去,而旋即在四周民众自觉地后退下寻得了那个冷峻轩昂的身姿。

见着自家少谷主现身,那名禁卫军小队长当即撤了阵势,恭恭敬敬地朝西门晔行了个弟子礼;一旁的白炽予却是脸色微变,偏仍只得强作冷静按着江湖套路回道:

「炽予见着有人在此摆擂台,一时手痒这才下来参赛,却是没想到这么多。不过这抢灯赛既是图热闹,若还顾虑着身分地位什么的,岂不没趣?」

「便是如此,以三庄主一方豪强之身,还来掺和这本是设给百姓们同乐的擂台……即便擂台未曾规定参赛之人的身分,但以三庄主的身分,怎么也该有所顾忌才是吧?」

虽未曾明言,可西门晔这连番质问,却无疑是直指白炽予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了──偏生这话还说得极有道理。以白炽予的江湖地位,参加这种擂台就好似一个大人跑去和一群小孩子比赛跑,说穿了便是四个字:胜之不武。白炽予平日虽也是聪敏之人,但论起这等机锋心术,又岂赢得过足和自家二哥比肩的西门晔?面色虽仍勉强维持了早先的从容之态,回应的音调却已隐隐带上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如此,按少谷主之见,又该如何收场才是?」

「这位小队长也算是某的弟子,便由某代其出手和三庄主较量一番吧。若某胜了,这擂主便归这位小队长;若三庄主胜了,今日抢灯头名自然属于三庄主所有。」

流影谷少谷主对上擎云山庄三庄主,首脑对首脑,在一般百姓听来,倒还真比先前那种比法要「公平」的多──先前白炽予和那位小队长的实力差距实在太过明显,不论是以京城人的身分而言,还是以看热闹的心态而言,自然都是更偏向于赞同的。也因此,还没等白炽予发话,下头的群众便已哟喝着让那名小队长下场,改由西门晔和他来场同等级的「公平」对决。

饶是白炽予已竭力自制,见着如此态势亦忍不住脸色一黑──公平?由他对上西门晔就算得上公平么?别看他们一个少谷主一个三庄主,听来好像是一个层次的人物,但西门晔可是总揽流影谷诸般事宜的领袖人物,而他白炽予顶多就是按两个兄长吩咐办事的份,哪能这么相提并论?更别提实力的差距了……他虽胜过了西门昊,却还不至于自大的以为自个儿连西门晔都能胜过。那可是连自家二哥和东方大哥都要忌惮的人物,那有他出场的余地?

只是他虽心下腹诽,可见四下群众都已给煽动起了热情,以他的脾性也没有避战的可能,自然只得硬着头皮允下了。瞧着如此,西门晔当即一个轻身跃上擂台,就这般堂而皇之地以流影谷少谷主的身分在京中百姓面前亮了相。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何况这地头的并非蛇,而是另一条比那「强龙」还要再强上几分的龙?相较于白炽予的飞扬恣肆,西门晔甫一上台,那份沉着静稳便有如一座大山硬生生地压住了青年的气势,再衬上那同样俊美、却更添几分成熟气息的冷峻面庞,原先还有些均衡的叫好声立即转为一面倒的态势,近乎疯狂地声援起了名满京城的流影谷少谷主。

此时此刻,白炽予的心情已经不光是「郁闷」两个字便能形容的了──本来唾手可得的东西给人横插一杠也就算了,偏偏这对手和自己不光不是一个等级的,还有着极强「地主优势」……更让人气愤的是,他本对自个儿今日这一身枣红色锦袍很是满意──尤其在见着光磊赞赏的目光时──可西门晔一上台,那身极具质感却不显张扬的黛青绸子衬上雍容贵气却又不失内敛的皮袄,轻易地便让他由众人目光之所聚沦为了陪衬地位,而他还不能违心地说对方穿得难看……按说以西门晔那等闷骚又严肃的性子,怎么说也不该在衣着上费这么多心思才是,为什么自个儿却连在打扮上都要逊对方一筹?

白炽予也是给撩拨起了火气,才会忘了昔日同凌冱羽一道厮混的时候听友人提及的事儿──西门晔出身世家,就算没东方煜的过分讲究,在这些事儿上却也是不容含糊的──其实他虽名中带个「火」字,却不是那般容易被激怒的性子。只是他在江南也是人见人爱的主儿,眼下却遭遇了如此对待,心下如何能平静?便仍有所自制,直对向西门晔的目光却已带上了毫无掩饰的怒气和战意。

瞧着如此,知道自个儿的煽动之策颇为成功,扫了眼一旁酒楼上面露焦急之色的于光磊后,西门晔慢条斯里地由怀中取出了那把名为「绝尘」的铁扇,矜持而不失风度地朝青年淡淡道:

「放心吧。某既以『公平』二字向三庄主请战,便不会连自个儿都落了下乘。这一战,某便让三庄主十招,这十招某只守不攻,不知三庄主意下何如?」

这四个字,白炽予是彻彻底底咬牙切齿地道出来的──有些事自个儿知晓是一回事,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又是一回事。他虽自知实力不如西门晔,可听对方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傲态说出这些,心下火气已是再难压抑,勉强依礼一个抱拳后,他十成功力运起、足尖一点,当即掣起罩染上红芒的九离朝西门晔攻了过去。

当年白炽予设计凌冱羽「**」之后,两人曾在漳州城郊大战一场,双方实力大抵不相伯仲;行云寨灭时,西门晔对上含怒出手的凌冱羽,只守不攻下仍让后者落了个断剑的结局。虽说当时凌冱羽的心境紊乱亦是原因之一,可真正的主因仍在于二人间的实力差距。由此推想而下,即便白炽予和凌冱羽所用的兵器并不相同,西门晔的优势仍是显而易见──更别提他还曾在廷比时曾见过白炽予出手了。也因此,眼前含怒出手的青年虽声势逼人,手持铁扇的流影谷少谷主却依旧稳若泰山。见那把以特异红芒闻名的九离破空而至来势刁钻,他步伐微侧、于红芒及身的前一刻巧妙避开,同时瞧准了对方施力的重心扬扇便是一挑。

即便西门晔是前扬明了前十招只守不攻,可白炽予心里的戒备却不曾因此下降。见其侧身闪避,青年当及身形一转便待变招,怎料身法改了,本该势随意走的刀却给西门晔那么一挑而卸了劲道,手上的攻势自也没能延续。若非那只守不攻的约定在前,单这趟露出的空档便足以让他吃上个大亏。

知道自己终归是有些轻忽了,白炽予方向一变匆忙收刀后撤,眸间怒色依然,却已更添了几分谨慎。

先前他多少还有些惦记着前些日子兄长信上所提的「合作」之事,所以即便含怒出手,却仍存有几分试探之意,用的也并非是自个儿当家拿手的那套九离刀法。可一招之后,彼此间鲜明的实力之差无疑说明了他的任何顾忌都是不必要的,与其打得绑手绑脚,还不如趁着这余下的九招之间放手一搏──众多恩怨在前,眼下既然有了正大光明施为的机会,自然该好好把握不是?

思及此,白炽予再不顾其他,身形一闪、手中九离红芒大涨,化作流虹以雷霆之势挟灼热真气朝西门晔直袭而去,正是他自身所创并仗以闻名的九离刀法!

白炽予的刀和凌冱羽的剑有一点相似,便是两人招式都是迅疾若风、侵略如火。只是凌冱羽黄泉剑法除了快与凌厉之外,更讲求出手的「狠」和精确;而白炽予的攻势却更偏于那种狂风骤雨,以气势迫人见长──这等差距也与兵器的特性有关──一波接一波越发凶猛的刀招对上那看似单薄至极的铁扇,饶是在旁观看的群众都对京中家喻户晓的流影谷少谷主极有信心,却仍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可除了牵扯到凌冱羽之时外,西门晔从不做没把握的事。之所以主动让招,也是有了十成胜算之故。足下步法或进或退,掌中铁扇张阖若蝶,以那看似弱不禁风的雪白扇面举重若轻地接下了对方的连番攻势。恰到好处的内劲运用让他的每一次架挡都维持在足以阻止对方、却又不至于造成伤害的程度──也正因为如此,饶是白炽予每趟出招都给结结实实地挡了下,攻势却始终未曾因此而有片刻停顿。

这场对决的层次极高,即便是先前那位称得上好手的禁卫军小队长也只能大概看懂一些,个中关窍却依旧蒙昧,更别提一般百姓了。不过白炽予连番刀招「逼得」西门晔不住闪避腾挪却是人人都瞧得清的,虽知其有意相让故只守不攻,仍不免将现下的情况视作了某种程度的势均力敌。尤其见那漾着红芒的刀数度与看似平凡、实则不凡的铁扇相交,兵器交击声连同气浪相触的音声不绝于耳,声光齐备下,即便看不出个所以然,仍不妨碍众人瞧得目瞪口呆大呼精采。

可这样的态势,也终究只能维持到那订好的十招之数。当白炽予一招不成还待再组攻势之际,一抹雪白之色却已趁着他变招的空档直袭向前胸。这一击来得悄无声息,白炽予攻得兴起,却是直到那扇面与自身不过一吋之隔方才有所警觉──他心下大骇,偏生刀长扇短,回防已是不及,当下只得匆忙逆转真气步伐一错望后撤去,同时上身一个后仰充作躲避。但见那雪白扇端看似轻巧地擦胸而过,那身枣红锦袍立即开了个口子,凶险程度自不待言。

但还没等白炽予因这次险之又险的闪躲感到庆幸,眼前那持扇的掌却是陡地一反、竟就这么以扇面直拍向他胸前。扇面自然没了扇端的锐利,可上头蕴着的劲道却让有所觉察的白炽予头皮发麻,偏生又避无可避。眼见扇面袭身,他匆忙之余只得提起全身真气护于前胸,而旋即给那袭上身子的力道给迫得硬生生飞退到了擂台之下。

这下变化陡生,便是再没眼力的人也都瞧得出西门晔的胜势。好在西门晔无意置白炽予于死地,这一击只是将其逼退,顶多因此气闷个几天,还不至于留下内伤,是以青年虽觉胸口无比难受,却仍没费多大力气便稳住了身子。

只是身子虽无大碍,这样「干脆」的败势对这些日子来可说是顺风顺水的白炽予而言却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对方能恰好将他逼出擂台而不伤,不正代表了彼此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心底满溢的不甘让他持刀的右掌一紧便待出言要求再战,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声满蕴着焦急和关切的呼唤却已先一步响起、阻止了他的冲动──

出声的,自然是一旁酒楼上焦急候着的于光磊。和四近的喧闹声相比,这一声唤自有些微不足道。但白炽予打小便将这音声刻划入骨,又岂有忽略的道理?知道意气用事只是徒然让情人担忧,迟疑片刻后,他右掌微松,终是一个反手还刀入鞘,拱手朝台上的西门晔一个施礼:

「谢少谷主赐教。炽予技不如人,自也无脸再争这灯会头筹……请。」

言罢,他一个轻身,却是借着房檐飞掠而上、径直入了于光磊所在的二楼包厢。这一手高明的轻功倒也换来了下方人群的一阵喝采,但今夜灯会的主角,却仍明显地落在了擂台之上气度从容的西门晔上头。

以他的身分和眼下的情况,即便目的已达,也是没可能说走就走的。当下遂于主持者的安排下于擂台旁安了个特席充作嘉宾,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参与这「与民同乐」的余兴节目。

今次之所以来上这么一出,公报私仇只是顺带,主因还在于他惯用的「障眼法」三字。这般压倒性的胜势不仅替流影谷扳回了廷比上落下的面子,也同时赏了当时苦斗白炽予而不得胜的西门昊一记重重的耳光。藉此一战,西门晔不光重振了流影谷的威势,也同时提醒了世人他流影谷少谷主绝非浪得虚名之辈──不论父亲是否当真有伤在身,他身为流影谷年轻一辈第一人的地位都不容动摇。西门昊等人要想取他而代之,还得再多掂量一下何谓「民心」和「实力」才成。

──当然,这等大张旗鼓的示威,真正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同擎云山庄的合作以及自个儿已然暗中展开的调查。前些日子他定下的十日期限已届,而下属送上的情报,则让他的疑心最终集中到了眼下的两名「竞争者」身上……

思及昨晚知晓的诸般细节,擂台上的西门晔姿容气度依旧无懈可击,一双沉眸却在扫过两侧酒楼上观看的那些贵介人士后隐隐略过了一丝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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