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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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凌冱羽一直想了很久,才多少明白了霍景临行前那一声「对不起」究竟是因何而起。

当霍景第一次明白说出自己不会永远留在岭南的那一天,他曾要求对方在离开前提早将此事告诉自己……虽说那七寨的阴谋的确是突发状况,可若早上一个月知道对方要离开的消息,凌冱羽无论如何都会好好珍惜最后剩下的日子、尽量想办法多陪陪对方的。

可霍景没有说。

像圣上五十大寿廷宴这样大的事,以霍景之能,又岂会直到一个月前才知晓?可他却始终未曾向自己提及……若非那日由谢季允口中听说此事而及时赶去,只怕连最后道别的机会都要错失。

凌冱羽不晓得对方为什么会背弃承诺。如果说霍景对与他别离之事毫不在乎,又岂会流露出那样深切的痛苦和温柔?他对别人的表现真心与否一向相当**,而那天霍景的每一个表情和话语……看不出、亦听不出分毫的虚假。

那紧紧环扣住身子的力道,亦同。

而那还是他与霍景相识两年以来……第一次见着对方那样明显而全无克制地表露出内心的情感。以霍景一贯的自制,会有如此表现,又岂可能不在乎?

可如果他在乎,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如果早就知道彼此的分离会到来得这样快,他说什么都──

回想起那日在淡淡秋意中的别离,青年胸口便是一紧。某种酸涩随之涌上心头,眼眶亦不受控制地有些发起热来。

──那天之后,他虽没有再哭过,可难过的情绪,却怎么也无法平息。思念、埋怨、哀伤……太多太多的感受涌现于心,而连同别离当日的字字句句,轻易地便填满了他所有思绪……

「姓凌的!拿命来!」

将青年自沉思中唤醒的,是身后响起的一声大喝。隐约及体的劲风让凌冱羽眉头微微一皱,左手提鞘后抬挡下了自背后而来的袭击,同时一个踏步旋身,趁对方变招的空档一剑刺穿了他的心口。

准确而俐落的一击换来的,是剑尖抽出时迎面喷溅而来的鲜血。青年技巧地一个走位免去了血染面庞挡住视线的结局,衣裳却仍不可免地为血液所浸湿……看着身上几乎已看不出原先色彩的衣衫,他一方面本能地一个后跃躲过自左右两侧而来的夹击,一方面由四周混乱的杀声记起了自己刻下正面对着的情况。

他正在执行造成他无法与霍景多相处几日的主因──那个对付反叛的七个山寨的计画。由于诸般事项早已拟定妥当,敌方的反应也一如预期地愚蠢,即便本该领导行动的他出神若此,一切却仍顺利地进行到了最后。

看着前方的杨少祺指挥着己方兄弟围杀逃窜的敌方残党,熟练地除掉先前偷袭失败的两名敌手后,凌冱羽一个轻身窜入杨少祺方布置完成的包围圈中,提剑将已成为瓮中鳖的敌人一个个消灭殆尽。

虽说他平时出手便十分狠绝,可不留情和增添无意义的杀戮却是两回事。见凌冱羽几下便将无甚斗志的敌人除了干净,杨少祺眸间几分忧色浮现,示意手下去处理其余残党后,一个出声唤住了本欲继续出手的凌冱羽:「三当家。」

「怎么了,杨大哥?」

青年闻声一个停步回首,清亮纯粹一如既往的双眸让人难以想象他衣上的片片沉红究竟从何而来……瞧着如此,杨少祺眉头一皱,问:「出了什么事吗,三当家?」

「不……为何这么问?」

「今天你完全失去了平时洞察全局、适时出手的沉着,从头到尾就只顾着一路冲杀……虽说并未因此造成无谓的损失,可你身为统帅却如此鲁莽,又如何能教手下的人放心?」

顿了顿,他一个眼神示意对方看看自己那一身吓人的衣衫,「你并非嗜杀之人,为何要将自己弄成这副德性?兄弟们方才看你的眼光都有些畏惧了,你难道没注意到吗?」

几近于质问的语气,却因不愿引得他人注意而刻意压低了声音……明白他的用心,回想起先前的种种,凌冱羽面上微露歉色,苦笑着一声低叹。

「是我不对……因为私事而分了神,一时没留心便……」

「因为崔京云?」

因近期来唯一能称得上理由的改变而有此猜测;而回应的,是青年面上苦笑依旧地一个颔首。

「虽说别离本就是注定之事,可一切终究来得太过突然……这些天来,我一直无法让自己不去回想那日的种种,还有他未曾依约事先告诉我自己将要离开的理由……」

「……我不晓得你二人间曾有过怎么样的相处、怎么样的约定,可对于三当家的问题,我却有一个可能的答案。」

杨少祺的话语让凌冱羽微微怔了下,「什么样的答案。」

「他说不出口──对于自己珍视的人,道别总是十分困难的事。也许他一直想说,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或者不愿你因此便镇日为离愁别绪所笼罩,所以一拖就不知不觉拖到了最后关头……」

「是这样吗……」

因那「说不出口」四字而微微受了震撼,凌冱羽明眸微凝,突然忆起了近两个月来彼此相处时,霍景身上始终隐约透出的阴沉情绪。

先前他本以为是海青商肆出了什么事才让对方心绪不霁,可经杨少祺这么一提,另一个可能变也随之浮现──莫非霍大哥其实是因为别离在即,想告诉自己却难以开口,才会……

对了。也许霍大哥会突然要他承诺永远保持住眼下的心境,也是因为那即将到来的别离。因为知道彼此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见面,所以才更分外盼望着日后彼此重逢时,自己仍是当初的那个「凌冱羽」。

原来……是这样吗……

仅是推测却十分合理的答案让横亘于心头多时的疑惑终得消解,凌冱羽眉间微微积聚的郁色亦得以一散。察觉他的变化,一旁的杨少祺笑了笑,道:

「心结既解,就赶紧回去换件衣裳吧?你这个模样实在太吓人,不知情的人瞧着,还以为是哪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呢!」

「欸、杀人的确是不能眨眼的呀!」

故作无知地回应了对方的调侃后,凌冱羽含笑收剑,一个轻身往自个儿的住处去了;杨少祺则在目送他身影渐远后,接续了先前未完的工作开始指挥起部队收拾残局。

这场战斗由未时而起,而在延续大半天后于暮色初现时顺利告终。只是破坏容易收拾难,单是将战场上的遗体残兵什么的整理、移开,便已耗上了一个时辰之久。之后,从善于追查痕迹进步成同样善于掩藏痕迹的鹰堂接手了最后的收尾工作,负责将沦为战场的蓊郁林间尽可能恢复成旧时的样子。虽说一些砍在树上的刀痕是没可能轻易掩盖地,但在一两个时辰的努力后,昏黄夕照下,环绕着行云寨的森林已看不出几个时辰前曾有过的激战。拂过林间的阵阵秋风吹散了残留其间的血腥气息。待到日暮西山、夜幕低垂,进行着清理工作的人们才纷纷收了队,各自回到了行云寨暂歇。

经此一战,昔日的岭南一十八寨减少为十一寨。原先那七寨的地盘由参与行动的邻近诸寨依出力大小瓜分,而像白杨寨这样地盘并不相邻但贡献极大的,则予以实际的金钱补助……当然,对除行云寨的其他十寨而言,这些补偿都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却是提升自身在行云寨眼中的重要性──随着车马行的生意日隆,各寨的精锐几乎都间接或直接地受到了行云寨的控制,收入多寡也与此息息相关。由原先尚能自给自足的情况到如今的对行云寨仰赖日深,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随着各寨的独立性日渐丧失,正式归入行云寨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由「盟友」变为「下属」的改变虽大,但能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寨变成堂堂四大势力之一、「南寨」行云的重要一员,却显然比一个虚名的损失更来得吸引人……当然,源自车马行的惊人收入也是一大原因。可以确定的是,纵然岭南诸寨都感觉到了行云寨的意图,可除了已成为历史的七寨之外,其他各寨都选择了接受,并力求表现以求日后能在行云寨中占有一席之地,甚至连白杨寨也不例外──杨少祺虽已有了个「凌冱羽心腹」的身分,地位颇为稳固,可他的手下、白杨寨其他成员还是得靠自己的力量才能获得重用。不过两寨本就友好,也让白杨寨的成员有了更多机会得到来自行云寨的、武艺上的指点。再加上杨少祺过人的才识眼光和指挥,白杨寨在这一仗的损失并不比其他寨多上多少,战果却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安顿好各方友军后,已恢复平时阳光形象的凌冱羽将其余诸般杂务交给了田义,自己则回到了房中和等候许久的杨少祺开始检讨起这一仗的得失。

「死伤方面的结果统计出来了吗?」

取过了茶水为杨少祺添上,凌冱羽侧身入座,询问的音调因方才见着的遗体及伤患而微微染上忧切。

虽说十八寨联盟成立前他也曾参与过一些个剿灭敌寨的行动,可那些个战事又岂能与今日的状况相比?以行云寨为首的十一寨对上其余七寨,实力虽颇有差距,却仍不改十八寨联盟分裂内战的事实。

明白他的心思,杨少祺拍了拍他的肩正待回答,便因察觉了青年衣袖上微微晕开的一抹鲜红而楞了下……本以为是青年先前去视察情况时沾上的,可那依旧鲜艳的色彩和逐渐拓展的范围却显示了自身的推测有误。眉头因而微微蹙起:

凌冱羽才正想否认,便因察觉到自个儿袖子上的鲜血和微微发疼的手臂而楞了住──先前他急着换好衣裳出去探探,竟是没注意到那么个伤口──讶道:

「真的耶……麻烦杨大哥稍等一会儿,我去处理一下。」

「拿药箱过来,我帮你吧……伤在手臂上,三当家单凭一只手又如何能包扎得好?」

「也是……那就交给杨大哥了。」

一个颔首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凌冱羽起身由一旁的柜子中取出了药箱往桌上一放,而后伸出手臂拉起衣袖让对方替自己包扎伤口。

划过左臂的伤痕并不怎么深,之所以会一直渗血,自然是因为青年全无所觉还一直乱动的缘故……杨少祺打开药箱取出里头备着的烈酒沾了点为他清洗伤口,并依照青年的说明找出了合适的伤药帮他敷上。

「这药箱里备着的东西可真齐全……不过这些个花花绿绿的瓶子又是做何用途的?为何半点标示也无?」

「只是一些个比较强的迷药、麻药和伤药而已。因为名字有些吓人,所以干脆什么也不写。」

并非□□却还说名字有些吓人,自然是因为那些个药的声名太过响亮的缘故──作为医仙的师侄,凌冱羽身边自然也留有一些「特别」的药物。幸好杨少祺也只是问问,并没有深究的打算,替青年包好伤口后便收了药箱,回答了他早先的问题:「敌我双方的伤亡约在五比一左右,敌五我一,与预期的相差不多,比之当年几次行动的情况还要好上许多。虽然仍有一些损失,可大体而言,参与的各方友军士气都仍相当高昂,也深深为自己的成就所自豪。」

听到那「五比一」的数字,凌冱羽一方面松了口气,一方面却也因瞬间浮现于脑海中的伤亡人数而有些黯然……虽说有所伤亡是必然的结果,可己方人员的损失,却是不论多寡都让人心痛的。

但他还是很快地重振了精神,唇角笑意扬起,对着杨少祺赞道:「这趟还多亏了杨大哥的谋划,才能在尽量减少损失的情况下让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

「三当家过誉了。计画能顺利发挥,是建筑在本身实力足够的基础上。若非我方人员实力本就比对方高上一层,又有精良的装备和那惊人的机关防御,这个计画根本没可能实现──而让行云寨具备如此实力的,却是三当家吶!」

「得杨大哥如此赞誉,都让冱羽有些飘飘然了……不过此趟机关虽奏效颇大,却也耗去了不少防守时必要用到的木石、箭矢等,一部分的机关也有了些故障……虽说咱们因此清掉了一大块毒瘤,可好一段时间里,山寨实力有所下降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凌冱羽微微苦笑道,「若不是那七寨心生反意,我再怎么厌恶那帮恶党,还是能为了大局继续忍下去了……只是不晓得他们因何自信若此,竟真认为自己能取行云寨而代之?」

「关于这点,杨某倒是由俘虏口中问出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七寨虽早有反意,却也清楚海青商肆之所以会和行云寨合作,很大一部分是看在三当家的面子上,所以纵有不满,却还是选择了隐忍──但在三个月前,却发生了一件改变他们想法的事。」

顿了顿,杨少祺神色转肃,音调亦随之一沉:「据他们所称,商队中唯一一个出自于这七寨的成员在三个月前的任务中接触到了一名自称是海青商肆高层管事的人。他手中握有两大管事之一的夏正隆的亲笔信,并向那名成员表示商肆内部对于崔京云颇有不满,如七寨能取行云寨而代之,他可以让七寨接续行云寨先前的份额……由于对方对合约的细节十分了解,本就利欲熏心的七寨终于耐不住**,一边和对方通气一边策划起谋叛之事。」

「原来如此,夏正隆吗……」

由杨少祺口中道出的名字当即让凌冱羽联想到了当年另一大管事──刘建明的反叛,以及别离当日、霍景承诺会回来,却无法确定归期的话语……如果俘虏所说的确实是真话,那么彼此的别离会来得如此突然,就有了个更好的理由了。

──也许霍大哥确实早就知道自己必须出席廷宴,却仍打算在事情结束后便一如先前地回到岭南来。只是他不知从何管道得知了夏正隆可能有意反叛的消息,为了稳定商肆内部的情况才不得不延长停留京城的时间,也因而有了当日让人心伤的别离。

想到这,凌冱羽心下几分担忧和挫折因而升起──担忧,是因为对方可能面临的危险;挫折,则是针对对方未曾将此事告诉自己这点。

虽然明白霍大哥多半是不愿让自己担心,可一想到他仍未将自己当成可以对等相待、倾诉心中烦恼的对象,凌冱羽便觉一阵挫败。

只是事情都已发生,他所能做的,也只有期盼着对方能一切平安而已……思忖半晌后,青年一声叹息。

「接下来的半个月就先好好休整一阵吧!除了车马行的日常业务和预定出发的商队外,其余的活动都暂时停止……虽然完全停下才是最好的选择,可若因此事而坏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商誉,只怕还真称了那夏正隆的心。」

话语至末已然添上了几分无奈,而在片刻思忖后,又道:「我这边有一些上好的伤药方子,晚点差人到镇上、城里买回药材配给伤员们吧!调理得宜,身子复原起来也比较快。」

言罢,凌冱羽起身正待写下几个出自师兄、师伯手笔的方子,一阵足音却于此时来到了门前……青年步伐微顿抬眸望去,只听屋外下属的音声响起,却让听着的人为之一惊──

「三当家!崔爷给您来信了!」

* * *

相比于岭南微染萧瑟却依旧和暖的天候,仲秋时分的京城已然添上了几分寒凉。道上来往的行人无不添了件寒衣,而聚集着各王公贵族的内城区,也因各府墙边露出的、那袭染上橙黄红橘的园林植栽而更显秋意深浓。

由于当初用的是碧风楼的路子,于光磊府上又是流影谷「关切」的重点,为求隐蔽,白冽予和东方煜暗中回京后不但未曾与白炽予联系,反倒是在掩迹沉寂一阵后试探着找上了柳靖云。

白冽予在赌,赌自己是否能将这个身居高位、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化为己方的一大臂助。而他也确实赌对了──一如当初所推测的,柳靖云因昔年的救命之恩而对擎云山庄颇有好感,当今圣上又有削弱流影谷势力的打算,让身为人臣的他于公于私都有了帮助擎云山庄的理由,才会在流影谷调动禁卫军加以刁难时出手相助……当白冽予坦白身分并道出了自己的的疑虑后,同样有资格出席廷宴的柳靖云同意了代为观察西门晔和霍景的要求,并透过在禁卫军方面的人脉查出了霍景入宫的路线,让二人有了事先潜伏以观察对方的机会。在他的帮助下,二人暗中回京的两大目的均得以顺利达成──可事情却未就此平息。

廷宴结束至今,也有三天的时间了。当东方煜一如既往地为彼此买了晚膳回房时,最先望见的,便是屋中情人容色微郁、支着下颚陷入沉思的模样。

知道他多半还在为流影谷和「门主」之事心烦,东方煜也不急着喊人,而是先将菜肴碗筷一一布好,然后才在情人身旁歇坐了下、一个抬臂轻揽住对方。

「还是想不通么?」

顺势将身子偎入了情人怀中,白冽予一声轻应过,神情间的忧色却只有更为加深。

当初之所以会认为西门晔有所图谋,是因疑心他不在京城,流影谷方面的行事亦不符合他一贯出手的风格所致……然而,廷宴的结果却否定了白冽予的猜测──西门晔不但出席了廷宴,还不忘以言语挑衅了同样受邀的白炽予;替二人暗中观察的柳靖云也证实了席上的西门晔的确就是往常的那一个……种种结果似乎都在说明白冽予的疑虑不过是杞人忧天。流影谷的确出了昏招,但并不是因为西门晔不在京中无法控制,而是流影谷内部不知出了什么问题,导致了他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而已。

以流影谷内部派系斗争的情况,出现这种岔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可纵然种种证据都显示了一切都只是他多心了,环绕于青年心中的不安却没因此消解,反倒因这些「证据」的合理而更为加深。

因为他很清楚西门晔的能耐。

七、八年来,他和西门晔数度交手的结果虽多由他占上风,可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他藏得太深太好,让在明处的西门晔难以对应。但是天方之事后,理当有所觉察的西门晔又岂会再犯下同样的错?若对方真有了对付自己的意思,那么制造出这一点看似「合理」的证据,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问题是:如果西门晔的确有所图谋,他所图谋的又是什么?要下手,就得先有下手的目标。可白冽予已仔细检视过山庄各方面的状况,却始终找不出任何一点遭对方动手或设计的蛛丝马迹……他知道自己必然疏忽了某个环节,多年来沉浸于情报中所培养出的直觉让他清楚的感觉到事情必然有所不对,却仍缺少了一个让他想通一切的关键……

始终纠结不清的思绪让白冽予终只得一生低叹。朝一直默默等待着自己的情人投以一个带着歉然的目光后,他暂时放下了仍旧无解的疑惑,直起身子同情人一道用起了膳。

「来,多尝点这个吧!京满楼的师傅可是有过御厨经历的,这鱼头更是个中一绝呢!」

见情人终于回神,多少松了口气的东方煜这才一如既往地展开了「喂菜」大业,开始将他精挑细选的各式菜肴一道道夹入情人碗里。顷刻间便堆成了小山般的菜肴让白冽予瞧得一阵苦笑,忙示意情人稍待,端碗举箸开始努力解决自己碗内的菜肴。

「还合你胃口吧?」

「嗯。不过这道菜工序颇为繁复,光这么尝着还不大能学会作法。」

「……那我想办法弄来食谱好了。记得京满楼也是海青商肆的产业,咱们又不开饭馆抢生意,请霍景看在冱羽的面子上帮点小忙倒也不为过吧!」

东方煜喃喃道。这两年来,他本就够叼的嘴在身旁有个学习力惊人的大厨的情况下变得更叼更馋了。若非两人都是习武之人,平日体力消耗也不小,只怕他刻下早就肥了一圈了。

只是一想起霍景,就不禁要想起那日在道旁暗中观察对方的情形……思及当日见着霍景时的错愕感,东方煜一边为情人好不容易空了几分的碗又添了些菜肴,一边若有所思地开了口:

「单看海青商肆的发家史,就让人不禁深深佩服起霍景的商业才能哪!只是此人也实在太会作戏了些……如果不是听过冱羽的描述,单从那日的观察来看,谁能想得到他那么个奸商似的面目下,竟然会是个凡事言利却仍不失正直的人物?在我来看,那个『霍景』和冱羽口中说的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嘛……作戏能作到如此境界,连眼神、眉目,甚至举手投足间透着的气息都能完全改变,也实在是太过让人惊叹了。」

即便已过了三天,东方煜还是难以消去心中的震惊──当初听着凌冱羽描述时,他虽不赞同霍景的凡事言利,却仍对此人的风采气度有了几分向往……怎料实际见着时,虽只是远远观察,但那个理当是「霍景」的人物却让他打从心底升起了一种厌恶感。从让自己向往到心生厌恶,一个人能将自己伪装得如此之好,在东方煜看来几乎是难以想象的事。

──可单纯抒发、感叹的一番话,却让一旁听着的白冽予为之一震。停在半空本欲夹菜的筷子,亦随之自掌中滑落。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重复着情人先前的话语,低喃自唇间流泻的同时,与霍景有关的一切亦悉数浮上了心头。他的出现、他的为人,以及那名为长远合作、实则对行云寨出力甚大的种种「帮助」……原先失散的拼图瞬间拼凑而起,而连同近几个月来流影谷异常的举动,所有的一切,全都在那一句话中有了解答。

想通一切的同时,白冽予面上已是一阵惨白。当下正待往柳靖云处做最后的确认,却因用力过度而一不小心捏碎了手中的瓷碗。碎片割破肌肤划出道道血痕,可他却全无所觉,一按桌沿便要起身离去──

见情人已完全失了冷静,东方煜一声急唤,一把揽上他腰际阻止了那过于慌乱失措的举止,并执过那鲜血淋漓的掌小心翼翼地为他挪去碎片处理伤口……青年似乎因那急切的一唤而勉强恢复了理智,容色却依旧惨白──伴随着真相的厘清,无数的证据全都一一浮现,而终究构成了个让他不愿相信,却无法不相信的巨大阴谋。

他,终究还是小瞧了西门晔。

「吶……煜……」

任由情人将自己拉床畔歇坐上药包扎,白冽予轻轻启唇,音色却难掩颤抖:「以流影谷之力,如果掌握了对霍景不利的证据,是否有可能胁迫海青商肆协助他们『查案』?」

「当然……流影谷,或者说西门晔不是一向都是这么做吗?天方之事时,你不也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让西门晔以为自己在利用『白桦』,其实却是成了你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知道情人会这么问必然是想进一步确认自己的推测,东方煜虽很想知道他究竟想通了什么,却还是暂时按捺了下、顺着情人的问话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可这么番话换来的,却是青年唇畔深染着自嘲的苦笑。

「是啊……他一向是这么做的,我也该相当清楚这点……」

「且不说凡事言利这点……出身世家、行止得宜,气度冷峻沉稳,绝对的理智和冷静外,言谈间更透着相当深的自制力,行事重结果而不重手段,不相信所谓的感情……这些是冱羽对『霍景』的描述。可你不觉得这些与其是在说霍景,不如说是在描述另一个人么?一个你我都十分熟悉的……」

「另一个人?难道……!」

伴随着脑海中某个人影的浮现,东方煜心下大惊,竟连手上的纱布落地亦毫无所觉。难以置信的目光对向眼前的情人,却只见得了他肯定的一个颔首。

「那时我因关注着炽的事而未曾深思……可『霍景』会在你我出现在岭南时外出,不是稍嫌凑巧了些吗?我们前往时并未隐藏『柳方宇』和『李列』的身分,以霍景的能耐,又岂会不晓得我们的行踪?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看重柳方宇,就不会离开得那样刚好……」

顿了顿,白冽予面上苦涩之意又加深了少许,「我因疑心西门晔不在京城,才刻意留下看看他是否出席廷宴。但他出席了廷宴,和他先前是否呆在京城却是两回事──就如『霍景』,不也是匆匆由岭南『赶回』了吗?」

「你说咱们看到的霍景太会作戏,和冱羽口中的那个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可如果他们真的是两个人呢?我和季允都只因为『崔京云』用的都是海青商肆的管道、才华亦名不虚传而相信了他的身分,还让冱羽进一步探探他究竟是不是『霍景』……问题是,要想确认『崔京云是不是霍景』,还得要那个『崔京云』是真的才行。如果这事儿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冷月堂对霍景的了解本就不深,就算冱羽探得了什么,我们也只会将此当作是可用的情报,而无从查核这个情报的真伪,不是么?」

用的是问句,问的却不是东方煜,而是完全给骗过了的自己……自责、懊悔,太多太多的情绪在明白过来的同时填满了胸口,让他竟连吐息都不受控制地有些窒涩。

「我太过轻忽,轻忽了流影谷的力量,轻忽了西门晔的才智……他要对付我、对付山庄,又怎会用我轻易便能察觉到的方式?要想打击山庄,本就不一定要直接对山庄下手……炽予的事根本就是个障眼法。他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山庄已日渐茁壮的那个『盟友』……」

说到这,白冽予沉重地阖上了双眸,轻咬着下唇望前靠入了情人怀中。东方煜顺势将他紧紧拥住,神情间亦带上了深深凝重。

「虽然还有件事得向靖云兄确认一下,但若我的推测无误……」

只听那仍有些微颤的低幽音色自怀中响起,道出了那个他不愿面对,却仍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冱羽有危险了……他所认识那个『霍景』,其实是西门晔所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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