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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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初夏时节,岭南的天候一如既往早早地便添上了浓浓暑气。天边骄阳虽为层层云翳所蔽,可那弥漫于空气中的潮湿与闷热,却仍无分毫削减。

抬袖拭去额际薄汗,望了眼那昭示着大雨将至的天色,片刻思量后,凌冱羽终还是放弃了沿官道慢慢前进顺便在半路买壶酒的打算,一个旋身转进林中抄起了小路。

──说是小路,实际上却连一条羊肠小径也见不着,有的只是一片蓊郁浓密的树林。虽处处透着生机,可周遭瞧来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儿的树木却也让人一旦深入,便可能就此失去方向迷失其间。

可少年却完全不为此所苦。

靠着过人的识途本领与敏捷的身手,凌冱羽全无窒碍地迅速前行,竟比先前在官道上还要灵便得多。迎面而来的阵阵清风涤净了暑热,也令少年清俊灵秀的面庞上扬起了一抹愉悦的笑意。

笔直凝视着前方的眸子,澄澈明亮而充满朝气。

足足奔了好一阵后,随着前方林木渐疏,隐匿于深林间的幢幢屋宇也随之映入眼帘。熟练地避开了埋藏于各处的机关陷阱,凌冱羽轻巧地翻过栅栏,而在瞥见一旁正由茅房走出的身影后,前进的脚步忽止。

如此动静自然引起了对方的注意。来人──行云寨二当家田义心下大惊、一句「来者何人」才要脱口,却在看清眼前的人影后,才刚摆出的警戒姿态瞬间为惊喜和讶异所取代。

「冱羽,你又来了。」

略带责备的口吻,望向少年的目光却带着实实在在的关爱。凌冱羽因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我瞧快下雨了,一时忍不住便抄了近路……本以为茅房附近比较不引人注意,不想田大哥在此。」

「唉,你就是抄近路到了山寨,也可以稍微绕一下从正门进来的嘛!想测试山寨的守备是否到位也不是这么个试法。还好你田大哥胆大,换了别人岂不吓得魂飞魄散?你虽还年轻,却毕竟是当家的人了,多少该学着稳重点才是。」

边念着还不忘招手示意一旁还搞不清楚状况的哨卫过来,要他好好加强一下此处的防御,至少不要让人闯进来了还一无所觉……始作俑者的凌冱羽因而有些愧疚地偷偷向对方投以一个抱歉的眼神。

那人暗暗摆手示意少年无需介意,面上却已苦着脸对田义道:「二当家,如果外头的机关都阻不住敌人,像我这种武功低手要给瞒过还不是轻而易举?三当家的能耐您也是清楚的,我要能发现才是奇怪吧!」

知他说得不错,田义沉吟半晌也只得就此作罢,「你回去吧!」

「是,谢二当家开恩!」

见得以解脱,那人朝两人拱了拱手后,登即飞也似地回到了岗位上,还不忘摆出一副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的样子以示认真。如此活宝的举动让田义看得好气又好笑,却又因思及那人方才所言而禁不住一声叹息。

「看来咱们山寨的防御力量还是有所不足啊!」

「田大哥是指外头的机关?」

「是啊。外围的警示防御不做好,不管人员的实力再怎么提升,一样可能给人摸到了床头还全无所觉,更别提抵抗了……只是这几年来咱们虽已尽力改进,却毕竟没有真正的机关高手协助,布置出来的那些陷阱对付那些个小毛贼和不入流的江湖人士还好,要是对上流影谷的高手,多半没两下便给人一锅端了。」

这防御工事多年来一直是田义的心病,所以一牵扯到此事,也顾不了刻下还在茅房附近便拉着刚回山寨的凌冱羽诉起苦来。

眼下的少年虽已非昔日不知江湖事的初生之犊,可听田义话中对流影谷忌惮若此,仍是不禁有些讶异:

「流影谷么……陆伯伯南下草创山寨前确实曾给他们盯上没错,可那也是近十年前的事了吧?打行云寨立足岭南以来也没再见过流影谷有什么动静……岭南多山,咱们不但占有地利之便,北边又有擎云山庄为屏障,流影谷便想大举动手,也得先好好衡量一番。」

「话虽如此,但流影谷大权近年逐渐由西门暮云转至其子西门晔手中,此人不但武学造诣精深、同柳方宇、李列、白飒予等并为当代最杰出的年轻高手,才智算计更是不容小觑。流影谷西门世家支系众多,向来又奉行传贤不传子的原则,西门晔要巩固继承人的地位,就必然得有所作为……先前的漠清阁和天方就是最好的例子。」

「而眼下漠清阁、天方已除,要说有什么站在风口浪尖上、足以让西门晔针对的目标,就是咱们行云寨了?」

明白他话意的凌冱羽一阵苦笑,「毕竟,即使打着个『义贼』的名头,行云寨再他们眼里终究还是一帮匪徒。」

「不错。而且咱们行云寨已成岭南十八寨头领,势力几可与逐渐衰败的柳林山庄相提并论……除非真能拓展到与流影谷有一拼之力的程度,否则行云寨的名声越大,便越有可能招致危机。但实力的提升远非一蹴可几,为今之计,也只有先想办法提升外围的防御,让咱们这颗柿子显得难啃一点,以此换取进一步发展的时间了。」

「所以陆伯伯才暗中离开山寨前往擎云山庄?」

「正──咦?你不是才刚回来,怎会知道陆爷外出之事?」

田义才刚要应过,便因思及少年才刚回寨而为之一怔。陆涛离开之事就连寨中也只有极少人知道,凌冱羽这几个月都不在岭南却如此清楚,自然不免让他一阵惊讶了。

可凌冱羽却只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

见少年面上全无紧张之意,显然那消息来源绝不至于危害到山寨,田义才刚悬起的心暂松,心下却已对那透露之人起了几分好奇:「对了,你义姊桑凈也算是擎云山庄的人,莫非是她告诉你的?」

「嗯……算是吧。」

凌冱羽含糊地应了句,目光却已因这小小的欺瞒而略微瞥了开──他虽已将自己当成是山寨的一份子,也将陆涛、田义等两位与他有大恩的人当成了至亲,可这事儿毕竟牵连到师兄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在未经师兄允许前,他仍是能瞒就瞒的。

幸得田义也没注意到这些,只是自顾自地道:「也不晓得事情谈得如何了?咱们多年前虽曾和白炽予打过交道,却也不过是一饭一酒的交情,还不见得能说得动他前来相助……小冱,桑姑娘如今在擎云山庄也算是说得上话的人吧?她有没有说过这事儿成不成啊?若仍未有个定数,是否能请她看在你的面子上代为向白炽予说项?」

「听闻那白炽予同陆伯伯一样是个颇为豪侠仗义之人,擎云山庄向来也对咱们十分友好,事情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顿了顿,不想让田义又把话扯到他的「消息来源」上头,少年语气一转:

「只是据说白炽予于机关之术上的造诣已足称大师,若能请他为山寨设计防御工事,想必日后我也只能乖乖地由正门进来了。」

如此一句,让田义听得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比起『被迫』如此,自个儿学乖稳重点不是更好吗?」

闻言,凌冱羽干笑两声,心下却已暗恨起自己转移话题的技巧怎地如此拙劣,竟把内容引到了他向来最为头疼的部分……正想着该怎么逃过一劫呢,一边的田义却已语重心长地说起了教:

「小冱,不是田大哥唠叨,如今你也是岭南武林出名的人物了,以你在剑术上的造诣,假以时日,想与柳方宇等人齐名也并非难事……尤其陆爷膝下无子,这行云寨日后定是要交由你的。你性子如此活泼乐观虽好,却终还是得稳重些才能让陆爷放心啊!」

「陆伯伯正当盛年,又有田大哥在,就是天塌了也轮不到我来顶吧?」

「田大哥有几两重自个儿清楚得很。我虽能在陆爷身旁当第二把交椅行辅佐之职,却没有陆爷那等收服人心的豪气。倒是你,山寨里论年纪、论资历,比你少的还找不出几个,可你曾见过任何一人对你成为三当家一事有所异议么?整个山寨哪一个人不是对你服服贴贴的?你有服众的实力和气度,也有做大事的气魄,这担子自然得由你来接了。」

「田大哥,刻下谈这些未免言之过早了。冱羽确有光大行云寨之心,却也深知目前的自己并无负起如此重担的能力……况且一个人『稳重』与否,也不是看行为是否规矩来决定的吧?冱羽自认仍有所不足,希望能经过更多的磨练后再来考虑这些。」

「小冱……唉。」

田义虽仍想劝些什么,但凌冱羽所言字字在理,让他终也只得放弃了说教。

只是看着少年如今英姿焕发、神采飞扬,顾盼间流露着浓浓朝气与雄心的模样,回想起十年前造就一切的那次际遇,心下不由得一阵慨然。

──两年前,若不是陆涛由这个「寨中新秀」的精湛剑术中瞧出了黄泉剑的影子,只怕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能认出这俊秀英朗的少年便是昔日那个瘦小无助的孩童。可一旦认出了人,即便已是多年过去,那份熟稔的感觉却仍轻易回到了胸口。

因为那双清亮依旧的眼眸,也因为少年那份始终不曾改变的傲气与志向。

他虽老为小冱太过顽皮的举动而烦心,却也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这孩子平时表现得活泼跳脱,可一旦遇事,他却比任何人都能定下心来冷静思考面对。

也正是因为这点,才让陆爷和他认定了小冱绝对是接下重担的不二人选。

但作为对少年过去有所了解的一人,田义也很清楚他的心病在哪……忆及少年才刚结束的旅程,他犹豫半晌后,终还是问出了口:

「这趟出去,有找到想找的人吗?」

十分简单的一问,却让少年前一刻仍显得容光熠熠的神情瞬间转为落寞。

他摇了摇头低声答道,向来明亮的眸子亦随之转为黯淡。「只是个……境遇稍微类似的人而已。」

「记得你曾说过经由白桦找到了你从兄曾待过地方,这方面的线索呢?」

「暂时还没消息……毕竟已过了这么多年,那人贩子也早给人灭了,想找个知情人或纪录什么的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见他神情如此,田义呼唤的音调因而带上了几分担忧──可听着的少年却只是强打精神地一笑,道:「但以师……白桦的能耐,假以时日定能找出结果才是──至少,在委托他们之前,我可是连半点线索也没有呢!」

心下虽对凌冱羽如此信赖白桦有些困惑,可田义不忍见他这般难过,便也不再多说,一声应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好了,不管先前遇到哪些挫折,既已回来就先放下心事好好休息吧!到时还有客人等着见呢!」

「是慕容世家的二少爷,等你五天了,说是有事要你帮忙。」

「是啊!他说那事儿惟你能胜任,所以尽管已告诉他你归期未定,他却还是坚持留下。」

「既是如此,我就先同他见个面好了,让他虚耗这么多日实在不好意思。」

「他都等了五天,再多等个半天一天的又有什么大不了?」

见凌冱羽一听着此事便要往客房走,田义忙伸手拉住了他,甚至是一个转身拖着他往反方向走去:「你一路颠颇劳顿,还是先吃顿饱的再考虑其他吧!」

「那就好好睡一觉!要热心助人也得先把自个儿顾好才是。你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多吃多睡才会长得高又壮!」

语带叮嘱的同时,手上的力道已然加重了几分,显然是打算就这么拖着少年回房了。如此情况虽让凌冱羽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已是一阵温暖。

──抱歉了,仲武兄。

于心中对苦候自个儿多日的友人道了声歉后,凌冱羽不再坚持,任由田义将他拉回房中歇息了。

* * *

答、答。

令少年自睡梦中醒转的,是檐下水珠落地所激起的阵阵声响。

仍有些恍惚的神智换来了唇间逸出的模糊低吟。少年双睫轻扇缓缓睁眸,随之入眼的熟悉床帷与满室幽暗令他不由得为之一怔,足过了好半晌才回想起事情的因由。

对了……先前他给田大哥硬逼着回房休息,本只是想应付一下就好,不料才刚上床歇会儿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屋外同样漆黑的天色和隐约可见的点点灯火昭示着这一觉至少睡了两个时辰有,凌冱羽因而一阵头疼,更在思及自个儿多半已睡得连晚膳都错过后,有些挫折地垮下了脸。

依照山寨中那帮饿死鬼的性子,就算田大哥记得吩咐膳房给他留一份,时间一长也会给人瓜分掉──倒不是说他有多喜欢大厨王叔的手艺,只是能就近用膳自然是比较方便的。错过了,不是得自掏腰包出外觅食,就是得厚着脸皮哀求王叔再给他煮些吃的──后者多半还得奉上一坛酒作报酬。两者不论哪种都十分麻烦,是以凌冱羽向来总会准时往食堂报到,不想今日却阴错阳差地睡过了。

仿佛在回应他的烦恼一般,才刚想着呢,肚子便已不争气地叫了起来。少年不由得一阵苦笑,搔了搔头翻身下榻,边整理仪容边盘算起真没饭吃的话该往何处「觅食」。

──可这烦恼还没持续多久,便因忆起先前田义提及的「客人」而得以一扫。唇畔苦笑立时化作了狡黠之色。

「嘿嘿……仲武兄既有事相求,想必是不会介意让我蹭一顿饭的。」

喃喃自语着的同时,少年已自推门出屋,而在迈步离开前吹了声口哨,以此呼唤已在外放风许久的伙伴。

此时正当初夏,午后的一场大雨让原先闷热的天候变得凉爽许多,空气亦显得格外清新。凌冱羽深吸口气享受了一下这种睽违已久的舒适感觉,而在听到熟悉的振翅声由远而近后,清俊面容之上笑意扬起。

衬着远处的几许灯火,浓浓夜色中,一只鹰儿盘旋而下,几个振翅稳住身子站上了少年肩头。熟悉的重量让少年面上笑意更盛,问道:

「没淋到雨吧,锅巴?」

锅巴自是没可能以人言回应的,可那轻蹭着少年颊侧、分毫不显湿漉的翎毛却已是最好的答案。明白这点,凌冱羽赞许地为鹰儿顺了顺羽翼,并自怀中取出装饲料的小布袋递到了伙伴身前。

「你还是一样机伶呢……来,等了那么久想必也饿了,吃点东西吧!」

话声方落,便听得鹰儿欢快地一声清鸣,毫不客气地将头埋入布袋中吃起了饲料。略显急切的模样让少年颇觉莞尔,也不嫌手酸,就这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载」着锅巴往「目标」所在的客房行去。

作为行云寨的三当家,凌冱羽如今也称得上是寨中的中心人物之一了,所居之处自也是位于重重戒护之下,与邻近山寨入口的客房有好一段距离。可他已有数月不曾回到山寨,先前又给田义逼着休息来不及和同伴们打打招呼、见个礼什么的,所以刻下尽管已称得上饥肠辘辘了,却还是放缓脚步悠哉前行,让自己好好看看这睽违已久的「家」。

此时虽已入夜,整个山寨内却依旧十分热闹──喝酒吃肉、划拳小赌的人固然有,更多的却是三三两两集结着在广场上彼此试招演武。这场面虽不如大门派操练弟子那般盛大,但山寨成员们神情间流露的勤奋与认真,却仍让经过的凌冱羽瞧得一阵欣慰。

看着沿途上已有数月未见、一如既往地充满活力的伙伴们,以及伴随着一声声「三当家」而来的、亲切、关怀与崇敬交错着的目光,少年胸口一暖,一股归属感油然而生──却又在逐一含笑回应间,早先同田义的一番谈话乍然于脑中浮现。

面容之上的笑容明朗依旧,心绪却已是一沉。

──辞别师父下山加入行云寨,是四年前的事了。

不同于本就出身擎云山庄的师兄,他虽从小就向往着当个行侠仗义的大侠,更得遇机缘先为泰山枪陆涛打通周身经脉、后为黄泉剑聂扬收作弟子,可在艺成出山前,他却从未真正涉足于所谓的「江湖」之中──就连对这「江湖」一词的认识,也始终都停留在孩提时自过往行商听来的见闻和师父师伯偶尔提及的一两句话上。即便清楚江湖上存在着大大小小的各种组织,他却从未深思过这种种情势可能隐含着什么,一如他虽总盼望着能到岭南加入并壮大行云寨,却从未想过将这事儿真正付诸行动时可能面对的问题。

直到他硬是逼着师父放人让他下山入关,并于前往岭南的旅程中听人提起种种关于北谷东庄相争、还有什么傲天堡、漠清阁之类的话题后,他才逐渐理解了自己将要──或者该说是已然──置身的,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也难怪昔年在山上时,除了习医练剑外,师兄总要拿着擎云山庄送来的情报仔细参详了。同样是闯荡江湖,独身一人和置身一方势力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或许还可以做到仗剑而行、快意恩仇;可一旦有了牵挂,在行事方面便不免要考虑良多了。

而这样的认识,在先后得义姊桑凈及师兄白冽予的指点后变得更为深刻。

桑凈在武学上的天份并不出众,却相当聪慧。出身于湘南剑门这样一个立场艰难的中等门派让她培养出了独到的眼光,对判断江湖大势自有一套方法。至于师兄么,他的神通广大凌冱羽自然是十分信服的。有一个同时身兼擎云山庄二庄主及江湖第一大情报组织掌管者的师兄在,凌冱羽虽还没能达到见微知着、洞见观瞻的地步,可对这江湖大小势力间的利益关系、明暗面等,却也有了相当的认识。

可以说,比起初出茅庐时的青涩,经过「高人」指点的他已初步建立了做为一方领袖所应有的大局观。他虽依旧选择了加入行云寨,却已怀有更为明确的目标及手段,而不只是昔日单纯的「要让行云寨成为天下第一」。

可他终究还是太过单纯;而这江湖,也终究还是太过复杂。

──四年前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壮大了的行云寨,竟会比弱小时还更要如临深渊、举步维艰。

一切还得从岭南的特殊情势说起。

在行云寨创立以前,岭南最大的江湖组织自非四大势力之一的「柳林山庄」莫属了。柳林山庄创立至今已传了第三代,在擎云山庄兴起前一直是南方武林的代表,坐落岭南而北望江南,是几十年前人们谈起保镳行业时最先想到的名字。

但随着擎云山庄的创立,白毅杰、莫九音等人的响亮名声轻易便盖过了当时的柳林山庄庄主柳青建,也让江南一带的保镖业务逐渐为其所夺。再加上擎云山庄对长江水路控制日深,从护镖到运送通通一手包办,使柳林山庄除了岭南本地的商家外几乎接不到什么委托……若非岭南地域特殊不易涉足,只怕柳林山庄连四大势力之末都排不上。

可柳林山庄面临的困境却仍不仅于此。

柳林山庄仍赖以存续的优势在于岭南多山贼流匪,若想顺利运货行商,没有熟知地形的保镖护镖是绝对不行的──但这一切却在十年前「泰山枪」陆涛领着一班好友落草岭南、以「义贼」的名号创立了行云寨后有了改变。

行云寨既然号称「义贼」,所劫的对象自然以多行不义的奸商为主,对一般商人并不滋扰,只是于岭南各大城内摆摊贩卖「寨旗」,过往行商加以购买者,行云寨不但会为其提供向导,更会在货物遭其他山寨所劫时为其追回。许多行商本不相信有如此好事,可几次下来发现这行云寨确实有相当的能耐后,便也渐渐放弃聘雇柳林山庄的保镖,而只向行云寨缴交「买路财」了。

至于那些个奸商,行云寨不仅不让其购买寨旗,甚至是一遇上便毫不客气地将之其洗劫一空──这也是「寨旗」价格并不特别高昂,行云寨却仍能缓慢但稳定地逐一收服并安抚住岭南诸寨的原因。如此数年过去,行云寨虽未能动摇柳林山庄的地位,却已进一步削弱了他们的实力。

──直到四年前,凌冱羽带着伙伴「锅巴」加入山寨为止。

在其他地方,「凌冱羽」三字可能不怎么响亮,甚至连一些三流门派都不如。可一旦到了岭南,一提及这未及弱冠的少年,却是人人都要予他几分薄面的。原因无他:正是由于这名少年的努力,才让行云寨真正成为岭南一十八寨的头领,更与岭南真正的土豪──越族的两大部落白月和黑锦部族结为盟友,在同时保障双方权益的情况下使前往岭南的行商可以进一步南行深入与部族交易。如此举措不仅进一步稳定了南方的情势,更使行云寨的地位大大提升,甚至达到了足以威胁柳林山庄的程度。

事实上,尽管江湖上仍将柳林山庄当成岭南一带的代表,可熟知当地情形的人却逐渐有了以「南寨」取代「南庄」的说法。如果柳林山庄无法改善自身的缺失,只怕不用两年,这四大势力便要改成「东庄、西楼、南寨、北谷」了。

但对行云寨自身而言,这样风光的名头之下,潜藏着的危机却只有更甚。

行云寨说好听是足以与四大势力之一的柳林山庄相抗衡,可实际上呢?如今的柳林山庄就是比起排名第三的碧风楼都要差上许多,更别提前头争得正激烈的擎云山庄和流影谷了……正所谓树大招风,没有足够的实力却顶着过大的名头,再加上那「义贼」的名头正犯了与朝廷关系良好的流影谷的忌讳,自然使行云寨处在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

毕竟,不论再怎么打着「义」的名号,贼就是贼,这是怎么也改不了的。单靠打家劫舍能成什么气候?要想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就非得有自己的产业另谋营生才成──可就是想这么做,对如今的行云寨而言却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岭南一十八寨头领」的称号虽然风光,却也将行云寨牢牢卡死在「山贼」这个身份上头。除非真能让旗下归附的山寨通通安排妥当,否则行云寨一放弃劫奸商、卖寨旗收路费的营生,最先反对的只怕就是他们。

可要如何改变行云寨却又不至于使岭南生乱,便又是一个煞费思量还不一定能解决的大难题了──要他收揽人心或惩奸除恶都不是问题,可赚钱?

一想到这点,凌冱羽便不由得一声叹息。

也在此间,少年已然穿过大半个山寨来到了「目标」所在的客房前。

慕容仲武,岭南最为著名的商号「恒义生」的二少爷。此人与其兄长年岁相距颇大,自小无意经商而专志习武,待人处事豪侠仗义却又不失玲珑,在岭南的「二世祖」中称得上是个异数,也是凌冱羽到岭南后认识的、少数几个年纪相近又谈得来的朋友。

虽说远来是客,可二人极为相熟,平时也是打闹惯的了,故凌冱羽也懒得讲究什么礼节,真气运起、站在门口拉开嗓子便喊:

「贵客上门啰!」

他这突来的一声中气十足,楞是把里头的人惊了个呛。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传来,好半晌后,才见一人有些狼狈地奔出了房,没等少年反应便一把扑倒在他身前、巴着他大腿哭号出声:

「呜呜呜……小人盼星星、盼月亮地,可终于把您盼来了!凌爷!请您务必为小人主持公道啊!呜呜呜……」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凌冱羽的「肥羊」、已在行云寨等候多日的慕容仲武。他将少年的双腿抱得死紧哭号得十分响亮,但脸上既没鼻涕也没泪,声音亦不见分毫哽咽,让人一瞧便知是作戏。

知他是在回敬自己方才的那一喊,凌冱羽少年心性,不仅没急着挣脱,反倒也跟着玩性大起,神色一肃便要仿效说书情节扮起为人申冤的青天大老爷──怎料还没来得及开口,肩上的锅巴却已先一步飞起、一个盘旋俯冲着便朝慕容仲武狠狠啄去!

慕容仲武毕竟是个习武之人,一听着那直袭向脑后的破风声便知不好,忙放开友人大腿侧身一滚、避开了这颇有雷霆之势的一击。可锅巴却未就此干休,一击不中登即回到高空蓄势以待。如此态势和那双紧盯着自个儿的鹰目让慕容仲武浑身发毛,只得讨饶地向凌冱羽道:

「凌爷,是小的冒犯了!还望您大人有大量,让锅爷放过小的一马吧!」

「好吧!看在你如此诚心的份上,本大爷便既往不咎、饶你一次。」

凌冱羽虽给那声「锅爷」弄得一阵好笑,却仍是故作正经地这么道了句后,才一声口哨将锅巴唤了回来。一旁的慕容仲武因而松了口气,也顾不得仪态什么的就地坐了下。

「可惜锅巴不会说话,不然方才铁定会来一句『大胆狂徒!竟敢惊扰大人坐驾』之类的台词……」

「先前不知是谁嚷着要本大爷『大人有大量』,怎么刻下倒可惜起来了?」

「这跟那可是两回事。多一个人配合才玩得带劲嘛……嘿嘿。」

话语至末突然转为几声怪笑,原先还称得上人模人样的面孔亦变得有些猥琐。如此模样让凌冱羽先是一怔,而在明白友人想歪到哪去后、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好好的一件事也能想歪,你可当真没救了。」

「什么没救了?好色之心人皆有之,是男人的哪有不好这一口的?」

「我、我就不好。」

「是啊是啊!因为你还是童子鸡嘛!」

「没有如何……只是说正格的,你如今的身份已不同于以往,还是有个经验比较好吧?你武功虽高,所习的却毕竟不是重定力、讲清心的佛道功夫……若是给人下套□□,只怕没能忍耐多久便陷下了。况且以你如今在岭南的地位,面对那等应酬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多。对那些权贵人物来说,一个连女人都没见识过的后生小子根本称不上真正的男人,又怎会认真与你相往还?与其因而坏事,还不如上一趟青楼,忍着点就过了──」

顿了顿,原已转为正经的面容又是一笑:「不过会想着『忍着点就过了』的嫖客我可真没见过。哪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不是整天想着上青楼转大人?像你这般将上青楼当赴刑场的,着实是绝无仅有了。」

他语气用得诙谐,可仰望着少年的目光却依旧十分认真……瞧着如此,凌冱羽一声低叹,也随着他就地坐了下来。

「……可能的话,我自然也是希望能早日脱离童身的。」

少年低声道,清俊容颜之上微泛红霞,「可我的心结你也是知道的……要我因为这样而上青楼买姑娘,这事儿怎么都──」

「不想上青楼买姑娘,给你找个寡妇又如何?城西有个王寡妇,年方二十许,容貌身段均佳,可惜丈夫英年早逝让她顿失依靠,也因而常受恶人滋扰。你就当作好事给王寡妇当个相好如何?凌三当家的女人,城里估计是没人敢碰的。」

「就算不是相好,遇到这种欺压良家妇女的事我也是决计不会袖手旁观的。但我若以此相胁,又与那些恶霸有何不同?尤其我几年内并无成婚的打算,真这么做了,也只会辜负人家而已。」

「仲武此来,不会就只是为了拉皮条吧?」

不愿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凌冱羽音声微沉一个反问道。漠冷到有些惊人而明显透着抗拒的态度让慕容仲武只得放弃了继续游说的打算,略一沉吟后将谈话转到了所谓的正题上头。

「其实这事儿还真有些拉皮条的味道在──我此来是为了居中牵线,介绍你和某个人认识。」

「能让恒义生的二少爷亲自出马,看来这人物来头不小了?」

「可以这么说。你知道『海青商肆』吗?」

「『海青』?就是北方那个和扬州温家堡并为商界两大巨头的……」

「正是。用你们江湖上的情况来打比方,大概就是擎云山庄和流影谷那种等级吧?最近海青商肆看上了南方的玉石和珍珠,想以此进一步拓展他们的珠宝事业,所以决定派人南下勘查看看是否有直接插手的价值。恒义生和海青商肆在生意上一直有相当密切的往来,这『使者』自也由咱们负责接待了。」

顿了顿,「对方要我介绍个人面广、熟悉岭南各地民情,又能和两大部族说得上话的人……我左思右想,这人选自也只有凌三当家您一人了。」

「所以你就把我卖了?」

「说卖了多难听……小的充其量只是拉皮条,这好事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凌三爷您的意思嘛!我也和对方说了,一切条件等你二人亲自见面再谈,我只负责牵线,不保证一定能成。」

见凌冱羽沉下了脸,虽知这表情有七分是假,可慕容仲武还是赶忙讨饶地摆摆手陪笑澄清道,「而且那人既能得海青商肆的当家霍景信任来此,必也是十分有见识和能耐的,和他一见绝对没有坏处。凌爷、冱羽、小冱,你就帮帮忙,看在咱们多年的交情上帮我一回吧!」

最后甚至是有几分软语相求的味道了,甚至还故作可人状扯了扯少年衣袖。如此模样看得凌冱羽周身鸡皮疙瘩顿起,边闪躲着边道:

「要我答应,酬劳另计,先送上一桌好料再说!」

「没问题,时间地点都由你选择。」

少年陡然展颜一笑:「今晚就麻烦你了。」

「不是说时地任选么?我就选今晚──呼!我一不小心睡过头错过了晚膳,还在想着怎么办好呢!幸好有仲武兄在此。」

瞧慕容仲武犹在楞神,凌冱羽也不等他反应,当下已自俐落地拉着人一跃而起、拔足便往山寨门口的方向奔去──等慕容仲武终于醒悟自己给友人摆了一道时,已是在镇上酒楼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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