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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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大餐厅摆着好几十张饭桌,每张桌子四周都有固定的长板凳,每边坐俩人,八人刚好围坐一桌。

    “就差‘臭……’、不,是我初中的校友纪捷,”丁光复见林懋慎走近便开始点名,接着发号施令:“按老规矩,晚来的俩人抬面桶,等会儿你和纪捷一块去。”时下金属用品仍显紧缺,食堂用的容器多由杉木制作,既省钱又环保,常见的有木盆、蒸笼、面桶等,不如现在铝锅、铝桶、铝铲,等等全套铝制厨具,既光亮又卫生,难怪阿尔茨海默尔症﹙alzheimer·disease,ad.方言俗称:老呆﹚日显低龄化。林懋慎听任“瓶瓶底”的摆布,转身正待去往伙房,只见差点儿被丁光复叫做“臭垢”的纪捷迎面而来,他抬起缠着白纱布的右手掌,给大伙儿打个招呼:“抱歉,来迟一步,让各位久等啦!”

    “怎么搞的,伤了手?”“李医生给没给打破伤风的针……”“要不,到骨科医院拍个片。”“丁召集人,伤筋断骨一百天,换个替补队员抬面桶吧!”“至少也该叫依齐煮份病号饭……”众人见状惊讶不已,还七嘴八舌地问候。“没啥事,忘了戴手套,扑地拦住队长的乌龙球,擦破了点皮。”纪捷毫不在乎地回话。

    “守门员鱼跃扑球,手掌流点血,司空见惯,一点都不影响消化系统,何况病号饭还是煮面条……”不待丁光复把话说完,早已心生怜悯的生活委员栗妮妮赶忙提醒:“病号面有加个荷包蛋,也该给纪捷补补伤口。”劳动委员汪复成则透露内部消息:“今晚校办工厂出了赞助费,每人都有粒鸭蛋……”学习委员苏博厚却多多益善:“多乎哉,不多也!给纪捷来个‘双太平’,保他高考前再无险情。”……

    “﹙5﹚班、﹙6﹚班的‘滑面﹙方言:专指手工擀的面﹚’快煮好啦,派俩人抬去!”﹙3﹚班身高1。8米体育委员的嚷叫声,穿过四、五张桌子,打断了﹙8﹚班关于病号饭和鸭蛋的议论。他在榕高也算是个小名人,即便刚入学不过个把月的新生,就都认得这个在球场上满场飞的前锋。他原是“臭垢”的出门弟子,考入榕高后带领班队在校内各赛事中所向披靡,半年后便荣任校足球队的队长。只是怪得出奇,自始榕高与九中比赛九输十不赢。剩下一场,直到加时赛结束双方都无建树,经点球才以1︰1握手言和。那还是适逢对方主力被临时抽调组建市中学生代表队外出参赛,留校上场的全是替补队员。之后众人便笑骂他为“高奸”,他却自号为“输毛裤队长”。刚才纪捷受伤,就是为了挡他的乌龙球。

    还站在原地的林懋慎,他的视线被“输毛裤队长”的嚷叫声引向﹙3﹚班的饭桌,只见“输毛裤队长”正忙着把装满滑面的饭盒端放在被她人唤作“云遥”的面前,原来是在﹙3﹚班……

    “林懋慎……”丁光复又要发号施令,林懋慎脱口而出:“到!”随即把视线收回到召集人的“瓶瓶底”上,自然也就断了对﹙3﹚班装面条情景的莫名悬念。“纪捷受的是轻伤,按说不该下火线,还由你陪他……”栗妮妮再次打断丁光复的话:“手掌缠着绷带,叫他怎么抬!”

    丁光复对栗妮妮再次冲撞甚感不满:“无非是右手受点皮外伤,左手不还好着吗?你要是心疼,就替他……”“替就替!林懋慎,咱俩走吧。”栗妮妮说走就要走,这下可难为了林懋慎,他只好使出缓兵之计:“﹙6﹚班还没出来,咱们这么早进伙房等,热着呢。”

    “别班都是俩男生抬,怎么到了咱们班就成了男女混合……”汪复成认同苏博厚的异议便故作姿态地表示:“是呀,咱们这桌就妮妮这么一个女生,怎能让她受累,我是劳动委员,力气活理应一马当先……”“可别喧宾夺主啦!今晚一举一动都得听从丁召集人的指挥,至于身先士卒,也轮不到你我。”苏博厚挡住汪复成的“一马当先”,又顺势把球踏回给丁光复。“不就抬桶面吗,懋慎,咱俩去!”丁光复悻悻地起身随林懋慎去往伙房,背后免不了冒出阵阵讥笑与窃语声。

    伙房里热气腾腾,四、五位师傅正围着案板忙着揉切滑面,还有俩三人在大灶边汗流浃背地烧火煮汤下面条,依齐也混在其间打下手。以前食堂没这么多事,尤其今晚又临时通知分两次开饭,众人更显得手忙脚乱。按原先但的规矩,三餐前大家只需把自己定量的大米和“蕃薯钱”放入小炖罐或饭盒,洗净后加上适量的水往蒸笼里一搁,厨工烧上个把小时的大火,几百号人的主食就齐备了。可度过三年困难时期后,省城仍旧是个缺粮的地区。但随着经济形势的好转,政府有了更多的外汇,便从北美澳洲进口小麦。从此定量供应的主粮就不搭配“蕃薯钱”了,改为米面七三开,不光脱掉了戴在大众头上“地瓜佬”的帽子,而且食用进口无公害的麦面有益健康,还明显减少人群聚集处氨氮气体的存量和不定时可随处排放时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响。虽说蛇江流域早有种植麦子的传统,但产量低所得面粉甚少,只够小作坊晒索面和糕饼店做包点的原料,小城中的一般人家都做不来面食。刚配售面粉的头个把月,街头巷尾居民用搭配的面粉和水后未经发酵蒸出的馒头“铁铁硬﹙方言形容没有发酵的面团﹚”,冷水下锅的水饺变面片,滑面煮成鼎边糊……好在学校传达室牛大伯是个来自鲁南的山东老汉,擅长制作面条、馒头、烙饼等常见的几种北方主食。人尽其才,即刻调入伙房当上首席面点师,只是好景不长,没两日食堂几位师傅获得真传,他便照旧守大门去了。

    闲话少说,只见丁光复把林懋慎甩在身后,大步流星地闯入伙房。待林懋慎赶到近旁,他正低头用衬衫的前襟擦拭“瓶瓶底”的两镜片:“水汽太重啦,什么都看不清!”“你回吧,换个人来。”赶到的林懋慎要他退出伙房。

    “‘瓶瓶底’,先把你班上的鸭蛋拿去。”正在灶边忙活的依齐见丁光复要走,赶忙把钢精锅中水煮熟的鸭蛋数了数,随口交待道:“剩下的全在这儿,刚好16粒,把﹙7﹚班的8粒也带上,免得俩人一边手抬面桶,一边手还得抓着四粒蛋。”丁光复是今晚﹙8﹚班的召集人,你个食堂管理员敢直呼他的雅号,还没完没了地下达指令,不回个难题也太便宜你依齐啰:“纪捷受伤了,本该煮份病号饭,看你忙得很,就加个荷包蛋吧。”

    “依齐,火烧大点,快倒筐‘锯糠﹙方言:锯末。﹚’!”离榕高不远的山下,靠江边的贮木场有家加工厂,那时并无制作人造板的技术,每日锯木车间产生的大量锯末,被当作无用的下脚料倒入江中。前几年,在部队当过事务长,退伍后安置在学校任食堂管理员的依齐,暑天到江边“洗水﹙方言:游泳﹚”,见到那么多的锯糠随波逐流污染河面,弄得到江边挑水洗衣的民众叫苦不迭,他便雇来三、五个搬运工,用板车将锯末拉到学校,利用楼前操场边将其晒干后倒入灶中烧水煮饭,不单弥补了食堂煤炭的不足,还省了不少开支。而此时听到站在鼎边正忙于下面条的张师傅嚷叫声,依齐则不耐烦地应道:“你自己倒去吧,我还要给‘瓶瓶底’煮个荷包蛋。”

    “弄脏了我的手,锯糠当味素﹙方言:味精﹚;火暗了,汤没烧开就下滑面。‘瓶瓶底’,你可别嫌这锅吃到嘴里成了带柴味的鼎边糊!”张师傅边口出戏言,边从白大褂的前兜中掏出粒红蛋,转而对依齐讲:“要不,把你送我的这粒,先给‘瓶瓶底’……”“也好,明天补你……”张师傅把手中的红蛋递了过去,又提醒道:“要煮,就多煮两粒,别漏了牛伯,还有彭主任……”“主任,他是领导,就免了吧,咱们做工的凑在一齐,图个闹热……”依齐说着也把这粒红蛋放入钢精锅。

    “噫,你们居然私下发红蛋,连牛伯都有份……”丁光复似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张师傅赶忙堵住他的话:“什么叫‘私下发红蛋’,依齐‘厝俚’第三胎才生个男孩,昨天满月……”“今天就敢在这儿,用公家的锯糠煮伙房的鸭蛋,还想把彭主任拉下水……”丁光复不依不饶,还摆出要一查到底的架式。

    “‘瓶瓶底’,你、你亲眼看到?乱、乱咬人,嘴会生疮烂透!”红潮涌上依齐的脸颊,说话便有些结巴。“再无中生有,明天用锯糠做馅包饺子,喂你吃!”张师傅忍无可忍,言语直指“瓶瓶底”。林懋慎见状只好先替丁光复接过依齐手中的钢精锅,又当起和事佬:“大家说的都是玩笑话,千万别当真。光复,你先送回去吧!”说着,半推半拉着“瓶瓶底”走出伙房。

    只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就这短短三两分钟的时间,由“瓶瓶底”雅号牵扯到红蛋的拌嘴抬杆,月余天后居然有人命殒其间。罢了、罢了,当下别说是肠子都悔青的丁光复,就连站在近旁目睹这场闹剧的林懋慎再也不敢吃伙房水煮的鸭蛋。此等无妄之灾,容后细述。回头但见林懋慎将丁光复拉出伙房后,突然想起许仲坤说的“要丢就丢到食堂的炉灶中”,又快步来到灶旁,见边上没人,乘机掏出裤袋里的碎纸屑,拌到依齐刚倒进的锯糠中并用小木棍捅入炉膛,转瞬间即被引燃的大火烧成灰烬。

    “﹙7﹚班和﹙8﹚班的滑面都盛好啦!”听到依齐的招呼声,林懋慎与赶来替换“瓶瓶底”的汪复成走进伙房抬走面桶。不过十来分钟,大半桶的滑面就见底了。好在有栗妮妮在近旁关照,纪捷碗中“双太平”的蛋壳才剥得干干净净,瞧着那白嫩嫩光溜溜的模样真让人羡慕,而余外六人的鸭蛋虽塞进嘴里,还得往外吐壳渣。此情此景,似乎把“输毛裤队长”给云遥端面的影像又回放到林懋慎的眼前。唉,心猿意马的何止他一人,除了丁光复还满脑子对依齐和张师傅的大不敬纠缠不休外,包括苏博厚在内的四男生,即便没看见“输毛裤队长”巴结讨好女生的镜头,也会从栗妮妮对纪捷的温情柔意中有了别样的感觉。常言说女大十八变,那么,这群围着面桶狼吞虎咽滑面的十八、九岁男生呢?难道他们就能以不变应万变!譬喻“输毛裤队长”把脚下的球,稀里哗啦地直往自家的门踢去,这不正因为心里老惦念着:要抢先给她……

    而当下不变的只有林懋慎郁闷的心情,直到坐在军区礼堂的座位上,他仍显得心烦意乱。大幕拉开,精彩的歌舞和杂技表演博得阵阵掌声,心不在焉的林懋慎虽然早已把俄语先生的作文批语、“输毛裤队长”巴结云遥的画面以及“瓶瓶底”引发红蛋的闹剧全搁到脑后,可莫名的烦恼却如影随形,始终挥之不去,思来想去只剩下杨主任会上布置的任务:利用本周六晚上和星期天的空闲时间,和父母商量报考哪所大学和专业,周一把初定的志愿交给班主任。就这么件报个自愿的事,能让人如此上心犯难?回想起六年前,全凭自己的兴趣,就从破庙小学考进五中;接着过了三年,鲤鱼跳龙门,攀上梅山顶,迈入榕高。现如今,名校有北大、南大、武大、山大、交大,还有清华、复旦、南开、同济、暨南……专业分高能物理、化学分析、量子力学、数论研修、航空技术、机械制造、电器工程、土木建筑……五花八门,任君挑选,何难之有。能否如愿以偿,考入心仪的大学,选中愿以毕生精力为其献身的专业,那就得靠……

    靠什么?自然是高考的成绩。非也!德智体全面发展,这总该够齐备……怎么个够法?德育:以“听毛主席的话,跟共产党走,努力学习,献身祖国”为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决心当个坚定的革命接班人;智育:高考总分过录取线,与报考专业相关的学科成绩超前;体育:体育课各项考核达标,体检结果符合报考学校和专业的要求。

    智、体两项似无麻烦,德育也没明显瑕疵……何止瑕疵,暗藏硬伤……不至于吧!高中三学年的品行等级全评为优,去年秋季被班级团支部指定为学习“毛选”第三小组的组长,还连任至今……打住,这个组长的头衔来之不易吧!是呀,全班40名同学分成4个学习小组,每组至少有3位共青团员,其它3个组长都是团员,唯独第三小组的林懋慎虽积极争取,但尚待组织考查……没忘吧,在获此殊荣的前两天上午被班主任约谈,时间定于下午课外活动课,地点在教师楼五层的语文教研室。怎能忘呢,这可是平生第一次遇到这么高规格的谈话。

    那天林懋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如约来到班主任跟前,魏先生见课余时间教研室人进人出略显嘈杂,便带他上到顶楼的六层教师会议室。此时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师生俩人促膝坐在北向的飘窗前。林懋慎往下瞟了眼,看见刚种两年的葡萄,密密麻麻的蔓茎已经爬满扎在两米多高砖柱上的铁丝网中。早些年听母亲说过:葡萄上架,“厝主(方言:房东)”戴孝(暗喻父母死亡)。故而,小城一般人家从不在园中或院落种植葡萄,这儿是教书育人的学校,鬼神之说,无人听信。林懋慎因有恐高症,不敢再往下东张西望,一对小眼睛只管盯着脚上穿的回力牌胶鞋。

    好在魏先生对自己平日的表现尚是满意,他的开场白也没离开语文科的学习,还谈及新近批改的命题作文,话语中多有溢美之词,这让林懋慎紧绷的神产经得以缓解,方敢举目聆听先生的教诲。班主任见机婉转而言:这学期开学后,开始对每个高三学生的家庭进行政审,从外调的材料了解到,你父亲解放前是泰安轮船公司的经理,而且还持有另外两家长宁和永吉私营轮船公司的股份,数额……魏先生轻声细语的平铺直叙开始切入正题,却犹如碗口粗的木棍敲打在刚定下神的林懋慎脑门上,瞬息之间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头来,满脸通红,张口结舌:“这、这些……”

    “莫急、莫急,听我把话讲完。”魏先生赶紧起身并伸手轻拍坐在近前学子的肩膀,让他的心跳渐渐地平复,接着缓缓地道出:“不说家喻户晓,铁路通车前,但凡搭船出远门的人,应当都晓得蛇江上的轮船三公司和人称‘八仙’的几个大老板,这中间当然有你的父亲。我是在省城第一次沦陷的时候,随父母挤上你爹泰安公司的货船才得以逃往延津,还在山城念完初中。熬了四年,沿海光复抗战胜利,又搭乘长宁的客船回到这儿。”魏先生本想忆述往事可以拉近与学子的心灵距离,可不经意间说过了头,再让他的门生心惊胆颤:“记得在工农速成中学见习的那年六月,我随学员到南教场参加‘镇压反革命公审大会’,长宁公司的董事长和经理,一人当场枪毙,一人判死缓……”班主任年过而立,平日里只潜心于文语教学,坐言政历并非他的强项,今天把个涉世不深的学生子捣腾于云里雾中,心中懊悔莫及,连声自责:“跑题啦,跑题啦!这与泰安公司毫无瓜葛!”转而好言相告:“倒是过了一、两个礼拜,省报头版刊文称:政府重金赎买私营泰安轮船公司,经理林秉康将所得二十万银元悉数购买飞机大炮,献给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林秉康从此改任国营内河航运公司运管科副科长,政审材料已证实……”

    这些或喜或忧的说辞怎能让林懋慎放下心来,魏先生却正儿八经地按政治处在高三班主任专题会议上提出的《关于认真做好毕业生政审工作的具体要求》转入正题:“罢了,还得从头说起。你在《学生登记表》中如实写明了直系亲属解放前后的工作单位和职务,并没有注明你父亲曾经拥有多家私营企业的股份。当然,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应该不晓得。但是,单就泰安私营轮船公司的经理职务而言,也是个名实相符的资本家,应属于剥削阶级的范畴。而你却把‘家庭出身’填为‘职员’,这个过错应予改正……”班主任者松了口气,他总算点到主题,可又咬文嚼字地加了句:“还是用‘订正’的好,如果算是过失的话……”

    “晓得了!”林懋慎对“改正”和“订正”如何分辩出“过错”和“过失”,以及“过错”与“过失”孰轻孰重,不甚了了,也无心思往下细想,只是听了先生前两、三轮起起伏伏的言谈和刚刚给出的提示,开始明白自己该怎么填“家庭出身”,便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把‘职员’订正为‘资本家’……”

    “吓傻了吧你,有见过填‘地主’、‘富农’,就没见过写了个‘资本家’交上去的登记表。”魏先生觉得又可气又好笑,看来对政治上不够成熟的学生还得多加启发:“你爹不还是工商界的政协委员……”“也还是海员工会的会员……”林懋慎牛头不对马嘴的插话,差点儿又把班主任给惹恼了:“现实的工会会员仍然改变不了作为历史上剥削阶级一分子的资本家身份……”

    “一口气给出这么长的句子,不还是‘资本家’吗?”学生坦然质疑,班主任坚持诱导:“现时的工商界委员,解放前谁个不是资本家,他们的雅号是工商业……”“对呀,《上海的早晨》,想起来了,把‘资本家’换成‘工商业’……”学子恍然大悟,先生咬文嚼字:“要加个‘者’!”

    “记住了,是‘工商业者’,从今往后再不会填错了。”学生信誓旦旦,老师诲尔谆谆:“校订登记表中的‘家庭出身’,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要从政治上、思想上、学习上、生活上和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这可是件长期艰巨的自我改造……”“万里长征,第一步!自我改造,‘四个上’?”学生惊愕,老师却心平气和地往下说:“别以为只有象你爹那样的资本家才需要改造,改造他们,是把他从剥削阶级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而我们广大的革命群众,也要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所以说,不同的人,改造的目的、方式和内容都不尽相同……”

    “那同样是革命群众,应该都相同吧。”面对学生的疑虑和担忧,班主任断其幻想:“当然有所不同,比如说咱们班大多数同学的父母亲是工人、贫下中农,象你这样明摆着生长在资产阶级家庭,从小衣食无忧,其实何止无忧,住的是带园子的大厝,喝的是奶妈的……”

    “先生,您怎么晓得?”林懋慎甚是惊讶,老师笑答:“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一家人逃亡延津坐的是你爹公司的货轮,光复后我回到省城在格致念书,上学都要经过玉井巷你家大门口,有天还见过你母亲穿着旗袍抱着你坐在黄包车……”“怎么知道是我?”“那年我高中毕业,算来你约有一岁多吧。你母亲下车时,来了个奶妈接过你……”“怎么知道是我的奶妈?”“你母亲吩咐她:慎慎饿了,你先给他喂奶……”

    学生无地自容,班主任乘隙而入:“家庭出身存在天壤之别,那么,世界观的形成,主观世界的改造,能有同样的模式吗!工农成份的同学,继承和发扬先辈无产阶级的优良传统,是他们责无旁贷的光荣使命;而你呢,目前班上查出来仅有的一个资本家后代,你的自我改造的首要任务,应该是从政治上、思想上、学习上、生活上和剥削阶级彻底划清界线。好在大家、包括前两年的班主任和各科任老师,以及(8)班团支委们对你个人的各方面表现都表示肯定,但考虑到阶级路线……”叮零……半小时课外活动的下课铃声来得太及时了,它给坐立不安的林懋慎和想尽快了结这场谈话任务的魏先生都带来了即将解脱的信号。

    班主任加快了语速,三言两语地道出专题会议商定的意见:“为了让你有更多的时间学习毛主席著作,以后你就不用参加基干民兵的训练,同时团支部将指定你担任(8)班学习‘毛选’第三小组的组长。”当然,老师也没忘按正式谈话的程序该来个规范的结束语:“今天就谈到这里,刚才两点决定,你没意见吧?”学生面对先生低首回话:“一切都听从老师的安排,把原先基干民兵训练的时间用在学习毛主席的著作上。”“不单要联系自己的实际思想认真学习,还要当好小组长!”“记住了,谢谢先生!”“赶快捞面去,晚了只剩面汤……”最后这句才是发自先生内心的真话,学生起身鞠躬:“那我先走啦。”道别后巴不得从飘窗飞下楼的林懋慎,而恐高症早把他吓得连往下看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三步并作两步地从边门逃离……

    六层会议室的飘窗逃离得了,笼罩在头顶上资本家后代的阴霾能躲得开吗?连基干民兵的活动都不让参加,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这块硬伤,治愈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对高考录取的影响……坐在军区礼堂看似在观赏歌舞杂技的林懋慎,满脑子转来转去都是这些令人窒息的问题。

    好在党有重在表现的政策,而且组织上对自己除家庭出身外的各方面表现向来都持肯定的态度……但从魏先生的口风中却不难听出,资本家的儿子肯定不可能和工农出身的同学持有同等的录取机会,……如此,想进入高校继续深造,只剩下两个办法,一是努力考出更高的分数,二是选择偏远的大学和冷门的专业。两两相比,前者即便考出超过众人的高分,也不见得有机会进北大清华,选修量子力学高能物理,异想天开,报效无门,搞不定连农院、师院都将失之交臂;而后者若以高分报考偏远学校,攻读冷门专业,只要竭尽全力,刻苦钻研,凭着自己的潜力,将来定能学有所获,报效祖国……而时下不乏“报南不报北,报理不报工”的说法,那就反其道而行之,选中东北工学院采煤专业!坚信: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煤炭工业的战线上,自己的聪明才智终将得以发挥……

    主意已定,也该放松心情观看台上的演出。“大热的天,魔术师干嘛穿这么老厚的大棉袍?”前排嗲声嗲气的问话,听来非栗妮妮莫属。“里边藏着宝贝呢!”答话的当然是纪捷,俩人即遭到第三者的警告:“不许交头接耳!”有人却充耳不闻,挑战丁领队的权威:“中间隔着戴眼镜的法海,要交头接耳,只能跟我……”想跟栗妮妮交头接耳的是苏博厚。林懋慎这时才注意到栗妮妮就坐在自已正前方的座位上,她的左边是丁光复,右边是苏博厚,而纪捷则被丁光复故意安排在他的左边。

    前排四人叽叽喳喳地相互取乐,台上的魔术师边翻着跟头边从大棉袍里变出盛着满盆金鱼的玻璃水缸。“哇塞,破袍里藏着这么多的鱼!”栗妮妮故作惊讶,丁光复跟进:“这叫有财不外露……”苏博厚引伸:“真情的话儿,要藏在心里……”“这只是‘变马法(方言:变魔术)’,怎么能藏得住真话……”

    丁光复和纪捷无意间说出的话,却让林懋慎意识到:不该过早地把自己选定的志愿公开出去……至少得先听许仲坤的说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