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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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过了五天,“安达”轮满载台员货顺利返航,傍黑抛锚于蕃船湾。当晚彭永惠到家,对姐夫详陈了这趟鸡笼港过往的行程和货品交接的情况,并交给随身带回的林秉誉信函。“细俤晕船吗?”永惠离开前,林秉康记起他姑妈的外孙。“见他整天在厨间忙前忙后,开心得很,江边长大的孩子一般不晕船。”“首航那天顾不上他,日后你多关照些。”永惠满口答应。

    第二天上午,林秉康和张连治来到赵永科的办公室,待仨人坐定,郑民权端来茶水退出后,林秉康便告知董事长和张董:“安达”轮首航台员用茶枯换回的货品及数量,并说,扣减留作充抵运费的额数外,余下即转到俩老的南北土产行名下,再从平水道头装船运往上路出售。对此,董事长和张董并无异议。只是张董提出,其他货主用以充抵运费的的货品亦然尽快回笼,以便筹足购买楠木的钱数。

    “听人讲台员秀姑峦半山腰的密林里也长楠木……”“你忘啦,秀姑峦那木头叫‘黄肉仔’,色泽偏黄,味香除臭,不生虫还防白蚁,更象樟木。在岛上算是数一数二的上等树,连锯屑和边材都收罗来做‘净香(方言:专指拜佛时焚用的线香)’。”

    张连治早年也常上岛,算是半个台员客,可他的答话却引起赵永科对这趟买卖风险的担心:“照此说来,岛上有了这么好的树,咱们还从这边倒腾过去,加上运费,价码肯定要比‘黄肉仔’贵得多,能找到买主?”

    “昨天,秉誉托‘安达’轮带回的信中也提到,岛上是有被当地人叫做‘黄肉仔’的肖楠木。但是,鸡笼港的木牙都认定来自川、贵、湘、赣和我们上路北岭的楠木,色泽微紫或橙黄,品质极佳,在台员销路向来看好,尤其金丝楠木相当于紫檀的半价。光复后,岛上大兴土木,修建庙宇,楼堂馆所,有钱人买楠木做棺材,成了体面的时尚,内地这几省的货源长期短缺。”经理的答话消除了董事长心中的疑虑。

    “那赶紧把江琰财弄到‘三友斋’……”张董又按捺不住了。

    “莫急。”林秉康得稳住张连治急于求成的心情:“秉誉来信还列出不同材质树径的价码,咱们一边套出他所说的楠木存放地,一边派人去林间查看实物,相机盘算跟他怎么了结。”

    “这一来二往,时间拖长了,难免泄露天机,会被外人插进……”张董还是放心不下。

    “这倒不怕,只要派出的人可靠,办事利索,花不了几天功夫。”听来董事长赞同先看货源,接着问经理:“你想叫谁去呢?”

    “让郑民权……”“他到泰安才大半年,还只是个练习生,能成?”张董对经理的提名疑惑不解。

    “要的就是生人,他平时话不多,做事本分。若是叫个老员工……”“难不成消息外露,可他人生地不熟,如何进到大山林间?就算找到木头,又如何查验材质树径?”张董仍对经理质疑问难。

    “连叔,您老别心急。我自有打算,先让调度室做两件事:一是给郑民权找条今晚能到达溪口的船,客、货轮都行,明晨再让他转搭早班船去往上坪;二是查一个刚收进来名叫蔡礼成的水手,通知他明晨也得赶回上坪,与郑民权会合。加上上坪的站务员万友兴,蔡礼成原是万友兴的徒弟,这俩人从小就出没于山中林间,什么树没见过。郑民权高专毕业,叫他量个树径,不过小菜一碟。而且,经过这半年多的见习,叫他去上路找甲长、木客、山主……”“城里二十来岁的学生哥,再搭上俩土生土长的山民,前往北岭林间打探底细,三人成虎……”张董佩服经理的安排。

    “闲话且住,赶紧叫郑民权……”响起敲门声,进来的就是准备给仨老板添茶的郑民权。“说曹操,曹操就到。”张董没头没脑的话让郑民权成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好董事长接过话来:“我刚刚提到你,你就进来。有件公事,经理要你跑趟上路林区。”

    “现时就走吗?”郑民权放下手中的茶壶,有点面腆地朝经理问道。

    “越快越好,手边的事交由谢俊义去做,你还得告诉父母,带几件换洗衣服,可以骑我的脚踏车回家,快去快回。午前出发,来得及吗?”“平时我住在隔壁青田会馆宿舍,拜六才回家,换洗衣服都有,马上就能走。”郑民权干脆利索的应答让仨老板感到满意。

    林秉康先把行程和同行的人等作了交待,接着跟他讲明仨人去林间查验楠木的事,要多看多听少说话,弄清楠木的真正主人,请他和你们一齐来省城。郑民权领会了经理的意图,表示照办。

    “今天晚些时候会电话通知溪口站,你们明日在何地与木客会合,再前去楠木所在的林区。”经理转而放慢声调嘱咐道:“对外只说是受公司派遣,到上路县乡调查竹木货源。走前到总务课领几包香烟……”“我不抽烟……”“经理不是给你抽,带在身上分给山主、村民,好做事。”张董小恩小惠的点子还多着呢:“再备几斤冰糖、墨鱼和‘鳗鱼飨(方言:单指晾晒干的海鳗鱼)’,看准了人,给点作诱饵……”

    “好啦,记住张董的话。沿江站点都能打电话找到我,仨人在外,遇事商量着办。”经理接着说:“你到总务课,顺便叫谢俊义过来。”“都记住了,我先走啦。”

    “他仨人带山主回来,起码得五、六天,咱们就这么干等着。”见郑民权应声离去,张连治显出坐立不安的样子。

    “有坐享其成的好事吗,待会儿还要请你连叔上场呢。”“你又演哪出戏?”林秉康压低声调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门外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经理的话语,张连治有点兴奋:“应该是谢俊义,好戏就要开场啰。”进来的正是谢俊义。

    “俊义,有两件事马上办一下:一是郑民权去往上路了解竹木货源,他手头没办完的事,由你接着做。这是他进公司后的第一次单独外出,你帮他到出纳那边领些路费。张董交待,为了便于交往,要他带些山民喜好的食品,你那儿如果没有现成的,就到外边买些让他带上。另外,问清他家住址,若拜六还未回来,你就去他家告诉他父母,说民权出公差。第二件事,你叫依土去雨街,把木牙行江老板请到青田会馆。前几天,依土拉过他去参加‘安达’轮首航庆典,他俩已经很熟了。通知范襄理叫人把接待室整理好,我和张董到那边等他。”“我就去办。”谢俊义回答后便急忙做事去了。

    待林秉康和张连治来到门口挂有“守信商行接待室”铜牌的房间,墙上的自鸣钟正好走到十点。钟声响过,俩人坐定,商行襄理范稹和端来两杯香茶,林秉康对他如此这般地交待了起来。刚说完,就传来依土“江老板来啦!”的吆喝声,而江琰财的双脚已迈进门槛,林秉康便起身让座,几句寒暄过后,进入正题。

    “今天请江老板来,只谈楠木。”林秉康单刀直入:“若是品相好,树径能有两尺,尚有赚头。”

    “每根胸径都在两尺以上……”“长在深山密林,怎么晓得每棵都有这么粗?”张董提出质疑,江老板马上解释道:“不在山林间,去年秋天都已砍倒……”“树径两尺以上的楠木,至少有百来岁了,都成仙啰。不能说‘砍倒’,只能说‘放倒’。”“对对对,老前辈说得是,每棵都是树仙。本月的初一,我又跑到乌溪雀巢岭,与山主商定汛期过后,放排到省城……”刚开局江老板就有点晕菜。

    “连叔,您老的大公子,年初不是调防到乌溪县吗?”林秉康转而问起张连治,看似放慢节奏,实则旁敲侧击。

    “是啊,端午节正日的前二天,对,是初三,他回青田老家吃喜酒,说是他小舅子娶亲。初五,做溪水,过不了江,就陪我在溪口过节,直到初九水退了,他才返回乌溪县城。四天四夜吃住在一齐,为了给我解闷,把山里的奇闻轶事都讲给我听,就没见他提起乌溪林间还放倒了百棵楠木,按说他当个团副理应会有所耳闻……”

    “连叔,原来您老是张团副的爹,失敬、失敬……”“你怎么跟张董攀起叔来?”林秉康似感惊讶。

    “长话短说,初一我进到雀巢岭,看过楠木,天已傍黑,夜间山路难行,只好借宿山民家中。第二天清晨,急急忙忙往回走,可三个时辰的山路赶到乌溪县城时,当日最后一班返城的汽艇早已不见踪影。同行的当地木客把我带到县商会,会长听说我是省城木牙行来此地做生意,便执意请我到“临月阁”,参加商会五月节聚餐。席间多是做省城各种土产生意的老板,不过其中有位身着军装的客人,会长介绍说是新一师张团副,还告诉我,今年自张团副调驻本县后,商行在他的护持下免遭山痞的骚扰,生意好做多了。我正想如何巴结上张团副,日后好从乌溪购回木材,谁能料到贵人就在眼前……”叮零……,电话铃声打断了江老板这通兴奋不已的短说长话。

    “喂、哦,是董事长!”坐在放置电话机茶几边上的范稹和随手接起电话,而坐在他旁侧沙发上的江琰财似乎也能听出从话筒里传出的说话声。

    “经理在你哪儿吗?”“经理在这儿,他正和客户谈生意。”

    “那我给你讲就行啦,待客户走了以后,你再悄悄地告诉他。昨晚,从鸡笼港来了艘货轮锚泊在蕃船湾。前一刻钟,船长带着管事找到我这儿,说他的船上装满‘黄肉仔’,原本要运往沪宁,可半途接到台员货主急电,要他改航到我们这里,找家商行尽快把船上的木料抛售掉,我说咱们北岭山林里的木头比台员多得多,价码又低,只好劝他们再往南,到粤港……”“为什么不卖到沪宁……”“你没看报吗?最近那边乱得很,有进无出。不跟你多说了,我还要赶去邱局长那边开紧急会议,你只要告诉林经理,所有的竹木和土产都不要往北线运,记住了不要对外人讲。”“是,不对外人讲。”嘟、嘟、嘟……,话筒里传出挂断声。

    “是董事长的电话吗?有什么事要我办。”坐在对边沙发上的林秉康马上问道。

    “董事长说、说他要赶着去邱局长那边开个会……”范稹和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

    “这儿没外人,有什么话赶紧说。”林秉康逼问道。

    范稹和显得很无奈,只好起身走到林秉康跟前,弯下腰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起来。

    这下可惹恼了坐在旁边耳背的张连治,他冲着林秉康大声地嚷嚷道:“你们仨都晓了,就我成了外人,就说江老板,不,是琰财,现下他也不是外人,我已经认他当侄子,别以为只有你才可以叫我叔……”

    林秉康赶忙安抚道:“其实没有什么可保密的,前几天在‘聚英楼’,江老板,哦,应该是琰财兄,不也听到严厂长和方老板都提到北线生意难做……”

    范稹和听到经理往要紧的话题讲去,似乎是怕事后被董事长获知而受牵连,赶紧起身想往外溜,却被张董喊住:“怕什么、怕,是我让经理讲给我听,与你无关。想避开当作不知道,也好,不过要罚你办件事……”“什么事?”范稹和战战兢兢地问道。“今天是小暑,刚入伏,老话讲:小暑吃伏羊,驱热又壮阳。现在过了十点半,你坐依土车去小桥头‘洲尾羊肉索麵店’买几碗羊肉太平麵,我叔侄仨人当午饭,算你请客。”“该我请客,该我请客。”

    待范稹和一溜烟似地跑出后,林秉康便将董事长在电话中所说的话和盘托出。重听相同的内容,更让江琰财一筹莫展,原本指望给自己带来财运的楠木却变成了烫手的山芋。

    “想开点,让那些楠木在雀巢岭多呆些日子,待到北线买卖好做些的时候,咱们……”林秉康正在开导江琰财,张董的亲侄子会计课课长张钰儒进到接待室,他边把手上红纸包着的两份光洋分别放在林秉康和张连治座位旁的茶几上,边告诉他俩,这些钱是“安达”首航鸡笼港的红利,每人伍拾块光洋,放好后便离去。

    “黄会长说得对,秉康老弟的‘守信’加上‘安达’,是如鱼得水呀。”眼光还滴溜在两红纸包之间的江琰财,先是感慨他人的成功之道,接而流露出对自己生意失利的自嘲:“从去年秋天砍、不是砍是放倒,放树,忙活到今年五月节,指望多少能赚点辛苦钱,好养家糊口,里里外外多装两盏电光,逢年过节也亮堂些,却不料还倒贴了二十来块光洋,算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批木头,才给了二十块光洋做定金?”连叔似感惊讶。

    “二十来块光洋,只是花在上下几次的盘缠,真要下定金,山主说一根木头就得十块光洋。若是给了,那可亏大了,非倾家荡产不可,幸好木牙行也没那么多本钱……”“所以,就找到财大气粗的‘守信’商行……”连叔自然而然地接过话来,并无所指,可江琰财却赶忙解释道:“当时并不知道行情在变,木牙行底子薄,想与‘守信’合伙,你们多出资赚大头,我跟着跑龙套,能赚个百把块光洋,也就心满意足啰,绝无拉人下水……”

    “琰财,你多心了。”连叔先是安抚,接着却语出惊人:“董事长终止‘守信’这单买卖,无可非议。可我和你,加上秉康,咱叔侄仨吃得下这批货。不就一千块光洋做定金,三三得九,三三得九,三三得九,每人摊三百三拾三块,还少一块,秉康多一块,就出三百三拾四块……”“连叔看不起我,拿一块光洋来解闷……”“那尾数都归你,我和琰财各出三百块,日后获利,则按仨人平分,若有百块以下的尾数,就归我和琰财俩人……”

    话说到这份上,江琰财坐不住了:“连叔,你的情义,我心领了。不怕你俩笑话,现时不要说一百块光洋,就三、五十块,还得拿‘厝俚’私房的‘金器(方言:指女人常用的金饰品)’去当铺救急,更何况也不知道这批货什么时候才能解套……”

    “是啊,饱汉不知饿汉饥,但你已经花了二十来块光洋。对了,就这么办。”不知连叔又有何招数:“秉康,你出二十块,不,红纸包里的五十块光洋全给琰财,算把他的雀巢岭楠木生意盘过来,我俩合伙……”“光我一人出,你那包也应该拿给琰财兄……”

    “岂敢、岂敢,我还没孝敬连叔,怎能拿他老人家的银子。秉康老弟那份,我就净赚三十块大洋,今日真是遇见贵人,喜从天降……”

    “羊肉太平麵送到啦!”又是依土的吆喝声。

    (本章完)